连绵秋雨落了好几日,四下木叶离枝,掉在这潇潇雨声中,倍添枯瑟。
一只野狗,孤零零地从长街摇头摆尾跑来,它显然发觉了什么,收住步子,舔了圈嘴巴,才对着前面龃龉独行的老人狂吠起来,老人喘着粗气,似欲拿手杖驱赶走它,却见野狗忽将浑身脏毛抖得乱颤,目露凶光,倏地便朝老人身上扑来!
身后一青年汉子远远看见这一幕,凄厉厉喊了声“娘!”,却也饿得浑身脱力,一时半刻的,赶不上救援。老母亲不声不响出了门,是往陆将军营中来的,意图十分明显:
自愿被将士们煮熟了吃掉。
“我儿呀,这几年福都是享在陆将军手里,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老婆子还能有什么用!”
几天前的话,犹回荡在耳边,青年汉子突然听前面一声闷哼,只能眼睁睁看着野狗拼命撕咬老人,他又急又怒,四下里转了转眼,街上空荡的什么都没有,汉子只得拖了两腿,赶至时,老娘俨然一滩死肉。
他忽疯了一般掐住野狗脖颈,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往地上摔去,甩高,再摔去,直到自己也头晕眼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血腥味粘稠,像四月里纷飞的大片杨絮,拱进鼻间,叫人喘不动气。汉子不知躺了多久,这才抹了抹枯干的双眼,忽听得马蹄声过来,无力扬了扬手,发觉有人停在眼前,无力说道:
“我老母亲被野狗咬死了,军爷,不吃太浪费啦,带走吧……”
说着忽干嚎起来,一滴泪也没有,马上的人望着地上一人一狗,怔忪了片刻,却也什么也没说,只道了声谢,带上去了。
寿春城中,已开始心照不宣杀老弱妇人,来为陆士衡做军粮。
无一人怨。
然而即便是吃人,也有吃到尽头的一天。
青灰的城牒衔住一轮血红落日,墙头,“陆”字大旗亦同余晖一色,那裹在甲胄中苍然而坚毅的面容,似乎仍没有分毫改变。
寿春城中,除了剩下的四百守兵,再无他物。
晏清源执鞭驭马在阵前悠然打着圈,向上看去,嘴角终慢慢浮起一丝丝冷酷笑意,扬鞭直指陆士衡:
“陆将军,人羹美味否?”
墙头陆士衡花白眉头一掀,只冷冷凝视晏清源,此刻,忽张皇失措地跑了上来一亲兵:
“将军,不好了!文钦将军他,他跟几个兵丁不知怎的起了口角,文将军突然被杀啦!文湘将军带了一队人不知所踪!”
陆士衡眼中猛地一缩,旁边副将早大惊失色:“他这几日都嚷嚷要诈降……不好,文湘定是带人去投奔了晏清源!”
陆士衡轻轻摇了摇头,静静道:“寿春城破,就在今日,”说着转过身来,一一扫过那些饿得两眼失神,面呈土色的将士,微微一笑,拱了拱双手:
“诸位与我守城百日,今日死战,陆某人对不住大家了!”
此话一出,众皆默然,不过转瞬间,人群中忽爆出齐齐一声:“我等誓与寿春城共存亡!”
震耳欲聋的宣誓声,犹如一曲忽就奏至高点的乐章,久久没有结语,音浪打过来,城下魏军听得亦是一凛,晏清源不屑地笑了一声,有心来了结似的:
“魏平,准备攻城!”
鼓声骤起,□□如离巢黄蜂,再一次交织出黑压压的一片箭雨,对准寿春城头,攒射过去!
就在梁军已血肉之躯来承受□□强攻之时,一架架云梯快速搭上城头,晏清源往后退了几步,不多时,晏九云奔来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笑了一笑,随即吩咐了下去。
落日红到极致,映着同样千疮百孔血红的寿春城下。
“世子爷,”那罗延看着层叠尸首不断掉落,一笑掠过,“寿春一拿下,咱们是不是就要拔营往东南去了?”
晏清源略略颔首,那罗延望着城头依稀可辨正在苦战的陆士衡,咂了咂嘴,“内人相食,外又无救兵,陆士衡这个人骨头是够硬的,可惜不能为世子爷所用!”
说罢见晏清源没了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把陆归菀给我绑出来,堵上嘴!”
那罗延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问:“世子爷还不死心啊?那卢静呢?”
墙头血肉乱飞,看来梁军是撑不了多久了,那罗延心想道,见等不来晏清源其他吩咐,忙不迭抬脚去了。
帐内归菀正呆呆抱着双膝出神,又入定了般,那罗延见她要死不死的模样,摇了摇头,走到她眼前,伸手晃了两晃:
“陆姑娘,得罪了啊!”
说着拿麻绳三两下便给反捆了,又往口中塞了一团,却见归菀动也不动,整个人行尸走肉一样由着他摆弄了。
那罗延轻哼一声,心道你和你那爹一点也不一样哇!怎么总像个死人哩!看她穿的单薄了,寻来晏清源的披风,给罩在外面,便将归菀带往了阵前。
半路竟见媛华忽闪了出来,那罗延一惊,忙四下朝亲卫吼道:“看着她呀,怎么让跑了出来!”
一小亲卫,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满脸的稚气,红着面辩解:“她,她要解手!总不能在帐子里解吧!”
眼见媛华叫喊着往这边跑,那罗延脸一沉:“就让她在帐子里解!带回去!”吓得小亲卫同另一人忙撕拉硬扯将媛华又给弄了进去。
再回首看归菀,眼角已是碎泪隐隐,那罗延正要带她走,见前方匆匆赶来一人,大喜道:
“寿春城破了,文湘带了百十余人先降了大将军,已经给封了官,大将军亲自把陆士衡挑下的马!正清点他手底那三十六名副将呢,大将军说,让把顾媛华也一并捆了!”
他一气说完,又极快,终忍不住粗喘了两声,那罗延则明显感觉手底归菀挣了一下,十分不耐,一记手刀下去,便见归菀瘫在了地上。来人面色一变,“大将军可稀罕着她呢!你倒心大!”
那罗延呵呵一笑:“稀罕个屁,大将军什么女人没见过,不过看她是陆士衡的女儿罢了!”扭头努了努嘴,“你去帐子里把顾媛华绑了,小心点,那个脾气烈,可不像这个!她要是敢闹……”
脑子里闪过晏九云的身影,叹了一声,摆手示意来人去了,方将归菀往肩上一扛,甩到马背上,一溜烟驰到了阵前。
远远瞧见阵前果缚了一串人,晏清源已安坐在中央的灯挂椅上,胡靴翘上了膝头,再一错眼,看他身边多了个身着魏军铠甲的青年武将,英气勃勃,心下猜是文湘,呵呵一笑:换墙头换得倒快呐!
临到阵前,那罗延将归菀抱了下来,却还是昏着,一点没有见醒的意思,掐了两把人中,毫无效果。
晏清源见状随即皱了皱眉头,递过一道征询目光,那罗延缩脸做着苦相:
“她不老实……”
晏清源没有作声,拿鞭子指了指他,又给了一记冷厉眼神,那罗延悻悻低了头,无奈又将归菀重新置在了马背。
再定神时,不禁去寻陆士衡,目光转了一圈,在一五十余岁长者身上停住,他半截长须已从残破的明甲中垂了出来,肩上斜插了两根尽数没入的利箭,血还在滴,奇怪的是,他本该狼狈无比的,可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此人有丁点狼狈。
他的眼神依然明亮,轮廓也依然可见昔年的清俊。
那罗延直愣愣看着他,咽了咽唾液,回神扭头看向晏清源,只见暗下来的天空中最后几缕纤长的云霞正像戏尽的背景一样,铺在他身后,晏清源慢慢露出一抹冷冽清透的笑意:
“陆将军,”他瞥一眼归菀,犹含怜爱,“我说过,只要你肯,我这个做晚辈的,喊将军一声丈人也无不可,呶,”他又指了指不远处秀发乱散的媛华,“听闻顾尚书战死城头,夫人也投水自尽,留这么个遗孤,陆将军真的一点打算也没有?”
第18章 水龙吟(18)
陆士衡望着不见头脸的归菀,心底猛地痉挛一阵,又同媛华会了会目光,一腔血,已烧的比烈酒还要滚烫,眼神却平静如水:“晏清源,你不要再费口舌了。”
晏清源细眯起双眼,笑含辛辣:
“陆士衡,如今你守城守到这个份上,于名无所成,于义无所取,你虽视性命如鸿毛,”他有意扫了一圈在场余将,掂了掂马鞭,“可长江对岸,建康城里,你们的君主不过视尔等为弃子而已,空有无双国士,何愁不灭?”
话音如丝刃,果划到众人伤心处,他们的鼻翼忍不住微微煽动,情绪窒在喉间,却仍是什么话也没有。
那罗延眼珠转了半日,看看眼前副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冷哼哼也跟着笑了一声,魏平已俯身问道:
“怎么办,大将军?”
晏清源使了个眼色,便有文湘被推了出来,见文湘俨然投敌打扮,丝毫没半点愧疚神色,梁军的将领们立刻一阵骚动,欲要质问,文湘却理直气壮睨了一眼对方:
“我父亲被你们杀了!除了陆士衡,你们哪个有他劳苦功高!”
众人哑口无言,想他父亲到底还是昔年山阳一战功臣,如今却因内讧而死,确是潦草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骂了两句:
“文湘!你可别忘了晏清源的叔伯,都是死在你爹手上,你降了他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这会子拉你出来摆样子收拢人心而已!回去照杀你不误!”
晏清源的主薄,此刻走上前来,笑得极是友善:“诸位,我大将军早已不计前嫌,这位小文将军,乃难得虎将,大将军已替他请旨,授前车将军,尔等若愿垂志还阙,亦可爵冠通侯,位标上等,门容驷马,室飨万钟,财利润于乡党,荣华被于亲戚,如此厚待,正为知遇之恩……”
“要杀就杀,少他妈在这文绉绉卖弄!”只见梁军中一虎目圆脸的大将忽高声咒骂起来,打断了主薄所陈,面上尽是轻蔑,“正统在我建康,你们就是再多读几卷书,也还是改不了戎竖之本!”说着瞟一眼晏清源,“附庸风雅,东施效颦,只会徒增人笑耳!”
主薄被抢白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左右为难,又见他含沙射影似在挖苦晏清源在北朝结交文士,更觉气闷,晏清源却扬手示意他退下,轻吁了口气,耐心似乎告罄,手底开始捻起一串念珠来,正是当日归菀第一次见他时,手中所持。
北魏好佛,浮图林立,帝都王公贵族笃信捐建,一时沙门云集。邺都伽蓝,并非是飞升涅槃的无上彼岸,恰恰是俗世间,那些王侯将相豪门贵族十丈软红里的寄愿之所。
“一个个来罢。”晏清源眼帘垂了下来。
那罗延和魏平会意,两人互视一眼,那罗延快步上前揪出前排一人,大声问道:
“降不降?!”
“为陆公死,无恨!”此人目光如电,声如洪钟。
手起刀落,又快又狠,滚落远处的首级不仅淋漓扯出一道血痕,面上似乎也定格了一抹到底依旧从容不悔的笑容。
魏平同那罗延一唱一和,一连杀了十人,如出一辙,晏九云痴痴呆呆看着,天上有一行雁影掠过,洒下几声雁鸣,他抬了抬眸,那些灰黑的影子自他有些迷惘的心头扇过,没由来一阵悸动。
“大将军,要不,”晏九云话方一出口,晏清源便有读心术似的,叩了叩马鞭,“嗯”了一声,朝两个女孩子那边比了个手势,晏九云心下欢喜,忙先走到媛华眼前,见她满面糊泪,整个人已软在地上,一时心头发虚,低声闷闷说了句:
“别看了,我带你回营。”
媛华口中被塞了麻布,发不出声,两只眼直愣愣盯着前方,脸色倒像极了归菀常有的,一点血色也无,原先自如的神色早消失得一干二净。晏九云咬了咬牙,拽起她往归菀所在马背一放,牵过缰绳,将她俩人带了回去。
媛华如弓一样趴伏马背上,因垂首的关系,一张脸倒逼得紫红,她就这样斜斜地看眼前世界,视线里的杀戮,一点一点远去了,每个人最后的身影都无比清晰地刻在了瞳子里,她费力转过脸来,看归菀长睫覆眼,整个人安详地睡着,凄凄想道:
睡着了也好,菀妹妹,这样你就看不见了。
甫一入帐,晏九云先把她抱了下来,松绑时,嗅到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不由微醺,装作无意地替她顺了顺头发,终于如愿似的,可撑不住脸上一红,到底尴尬,又闪电似缩回了手。
不想媛华刚得自由,忽“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扯着他一片铠甲哭道:
“我求你,放我们走,小晏将军,你放了我们好不好?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用?你也看见了,寿春城破了,我的父辈们都已经死了,他们全被你小叔叔……”
她第一回哭得伤心欲绝,把脸贴在他铠甲上,似有无限依恋,又似无限软弱,晏九云犹被雷击一般,被她拽扯得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颗少年的心将将狂跳,再想方才所见,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真的佩服陆将军!也佩服那些勇士!”
媛华一怔,猛地抬头,似想到什么,泪眼朦胧我见犹怜般问他:“你喜欢我么?”
晏九云张了张嘴,一时错愕,到底面皮薄,支支吾吾转过脸去,“我把小哑巴先解下来。”
媛华却不罢休,扯着不让走:“你喜欢我对不对?那你可知道,晏清源要把我当营妓?你要看着……”她几要吐了,却依然勇敢继续说道,“你要看着我被无数个男人糟、蹋么?”
这一句方真犹如利刃,登时插得晏九云胸口一滞,几是惊恐回头:“不会的,我小叔叔他……”说着自己也没了底气,晏清源是说一不二的主,无人不知,倘他真说过这话……
晏九云想的两脚发软,慢慢的,他觉得脑子眼前少女有如浸在水中的画,一点点晕开了,扭曲了,再也看不清楚。
从少年眼中窥得一线松动,媛华见机而上,哭得越发可怜:“菀妹妹养伤时,他欲强我,我借口身上来了癸水才躲过一劫,却又见我性子也倔,不肯从他,他便发话,要让我做营妓,看到时我还倔不倔……”
说着嘤嘤捂住了脸,却留细缝,暗察着晏九云神色,媛华佩服自己如今张口便能扯谎的本事,眼泪直淌,哀婉陈词,哭诉得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了。
晏九云虽还不懂她那借口是什么,面上明显一白,他自然信晏清源能说得出那些话,少女不住的哭泣声,倒像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他身上,打得人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