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蔡某人
时间:2018-12-20 09:58:58

  听蓝泰忽说的头头是道,竟连写劝进表这样的机密大事都摸得清楚,归菀越发诧异,一脸的惊疑,眼波都凝住了。
  这会儿,蓝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问起归菀晏清源近日的作息,归菀脸上一红,却也不隐瞒,大略说给他听了。
  “陆姑娘,”蓝泰琢磨了一会,一仰头,眼光在头顶苍穹转了转,对归菀郑重说道:
  “晏清源改朝换代,不远了,你要是信得过蓝大哥,就听话,陆将军的衣冠不是找到了吗?你得回去。”
  “那你呢?”归菀情急。
  蓝泰眼中掠过一丝颓唐,对归菀笑笑:“我啊,自然也要回去,不过,到时陆姑娘你先走,我们稍后就跟上。”
  归菀听得满头雾水,一张小脸,分明是想回去的一个表情,蓝泰知道说中了她的心思,不再多说,朝她一拱手,转身大踏步离去了。
  回到后厨的院子里,几个砍柴的仓头,神情木然,看起来不过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其中一个,忽的在空中把斧头一转一抡,是个极漂亮的招式,“咣”地一声,定在了木桩上,又稳又狠。
  显然,功夫极佳。
  “行了,蓝将军,太原公这几日就会投递新消息,你别愁眉苦脸的啦!”
  说完,油滑一笑,手顺势朝蓝泰肩头一搭,嘻嘻乱笑:“也许,蓝将军到时挣个开国公也不是没可能。”
  蓝泰听着,胳臂一扬,把肩头那只手抖了下来,他那个神情,分明很不愿同人这般狎昵,这人倒也识趣,知道他一直不冷不热的,顺势一收,不以为意地转了个身,接着同那几人咣咣劈柴去了。
  “将军,属下真担心……”副将田曹走过来,愁眉紧锁,自晏清源出征颍川,晏清河控制邺城一切大小事务,不动声色间,渐渐把原先的厨子都寻出个毛病来,除却主厨薛丰洛几个,一一逐出了东柏堂。可如今,晏清源回来了,一旦留心,早晚要败露的呀!
  蓝泰眼一瞟,把他那点不安看明白了,一屁股坐下,拿块石条过来,霍霍磨起刀,刀锋极锐,间或一折太阳光,一道亮光就倏地从人脸上掠过去了。
  “你放心,他这个时候忙着要做皇帝,无暇他顾,哪里还能留意到后厨的事,再说,薛丰洛还在,当初赶走的那些人,都是犯了事的,他要问起来,薛丰洛也有话说。”
  田曹下意识点点头,不厌其烦的,惴惴复问:“将军,到时我带陆姑娘走,你跟程将军能全身而退吗?”
  蘸了把水,指尖一洒一弹,浑浊的黄水蜿蜒淌下来,蓝泰呼哧呼哧继续打磨着斫刀:“到时,他两兄弟必有场恶斗,陆姑娘趁乱肯定能走掉,至于我和程重言,”他手底一滞,头都没抬,“我们也是求仁得仁了。”
  这般语焉不详,田曹难安,还想再说话,那边从角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过来一道身影,他看了两眼,话都结巴了:
  “将……将军!”
 
 
第169章 东柏堂(3)
  一扭头,蓝泰斫刀一搁,目光极快地把来人打量个遍,疾步走上前去,神色微敛:“重言,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心头是十分愕然。
  光天化日的,程信突然出现在东柏堂,一脸的神色安然,在其余一干人的目光里,无所谓笑道:“我来探探路,反正,我早晚要来的。”
  旁人都道他定是得了太原公的许可,才会冷不丁出现,可这么大模大样出入东柏堂的后院,也着实是胆大,一时间,摸不准他是来替太原公传话,还是别有任务,便都把目光定在他身上,等他开口。
  程信一眯眼,冲他们微笑一下,甚是和气,却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给蓝泰丢个眼神,两人碰了目光,程信看着他手上沾着水渍,四下一看,朝石条走来。
  他倒没事人一样,神色自若。这会儿,把蓝泰惊的一头冷汗,十分警觉跟着,见程信捞起斫刀,在石条上打蹭起来,不由发急:
  “重言,你怎么回事?”
  程信呵呵笑道:“玄伯,你这刀子可还不够快呀!”
  蓝泰听得心念百转千回,眼睛不动,盯着程信,一面把白瓷大碗移近,一面压低声音:
  “重言,你不是来给我磨刀的吧?”
  程信头一偏,趁着伸手去点碗里水的空隙,快速私语了一句,蓝泰心底一动,霎时间,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个念头,面上却不露异样,瞧他一眼,程信大有深意地笑了笑,头一点,把刀还他:
  “一头狼,一条蛇,都不是好东西,咱们谁都不信。”
  这么说着,慢慢起了身,对那几个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转悠不去的仓头说:“太原公让诸位一定要能沉得住气。”说着,一抱拳,客客气气的。
  都是死士,这样的话交待的多余,领头的丢斧,扑打扑打柴堆里沾的碎屑,对他一个来路不明却又好似深受太原公器重的没什么好感,敷衍一笑:
  “那是自然。”
  程信也自一笑,把四下里一打量,又大模大样从角门那出了东柏堂。
  一离人场,那个表情就变得又晦暗又警觉,身形极快一掠,没有回双堂,而是跨马直奔了坊里。
  邺城十月的天,一点暖和气尽在晌午头上,晏府门前照例卧着几条懒洋洋的黄犬,躺在墙根下打呼噜,听马蹄声一近,有人来了,只是半睁眼瞧瞧,转头又睡得香甜。好似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跟它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倒让人羡慕。
  整个大宅,冷冷清清的。
  侍卫照例把人一拦,暗道此人生的也太过丑陋了,但一瞧树下拴着的坐骑,倒是不俗,遂把嘴角一撇:“有名刺吗?”
  程信微笑道:“没有,你只需告诉小晏将军,张五求见,他自会见我。”
  呦呵,好大的口气!侍卫不以为然,但见他这般笃定,迟疑了下,也不敢搪塞,扭头就奔到了内院,见小晏正毫不讲究地躺在茅草堆上愣愣地盯着西天,雪白的脸,被太阳光一打,都瞧不清神色了,只是,那下巴,青白一片,冒出了稀疏的胡渣子,也懒得修管了。
  话刚学出口,晏九云蹭的一下从草堆里跳起,一个箭步冲出,来到门口,就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阶下瞧着自己,波澜不惊。那脸上的疤,那高大的身形,不是张五又是谁!
  一时间,恼恨、羞愤、惊愕的情绪交杂着劈头盖脸打过来,晏九云恨不能立刻揪住他问一问当日的颍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往昔明媚如今颓废的一张脸上,顿了顿,不过压下怒火,哼出声冷笑:
  “哦,原来是旧相识。”
  说着,放人进来。
  刚离了侍卫的眼,程信便觉耳边风声大振,他一个错避,躲掉了晏九云虎虎有生气的这一掌,很快,第二掌紧跟而来,程信不想跟他交手,连退几步,跌进了草堆。
  这下,再逃不开,两人闷哼着扭打作一团。论武力,程信本胜他一筹,无奈小晏豁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就是不肯放手,他再不反击,就要被卡在喉咙间的手掐死了。
  膝头一顶,撞在晏九云肚子上,疼的他一皱眉,手底就泄了几分劲儿,程信趁势起开,断喝道:
  “小晏将军,我为阿媛而来!”
  那已经扬起的拳头,滞在半空,程信见晏九云的脸上顿时化作了个不设防的痛苦表情,拳头颓然一松,一只手,攥起的血色,又散成绝望的白。
  一个怔神,他像是顿悟过来,两眼通红地盯着程信:
  “你根本不叫张五,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慕容大行台和刘将军!”
  一双眼睛里,早凝出股森寒,程信回望着他略显狰狞的俊脸,坦荡地承认了:
  “不错,当日是我割断的缆绳,可那也是他两人的命实在不好,没有那阵邪风,我怎么有本事把赫赫有名的慕容绍送到高景玉那里?”
  说完,不等小晏反应,紧跟说道,“真正杀他的,是高景玉,但高景玉现在呢?还不是晏清源座上客?小晏将军,你怎么不怪晏清源不给慕容绍报仇呢?”
  听他连名带姓地称呼小叔叔,不避名讳,心中着恼,晏九云却没工夫跟他计较这个,一时又无从反驳,他不善跟人斗嘴找理,只剩一双又恨又怒的眼睛里烧着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信镇定答道:“我是陆将军的裨将,姓程,单名信,阿媛和菀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寿春城外,你们杀了三十五个不愿受降的将领,少了一人,便是我。”
  晏九云嘴巴一张,脑子里轰的炸开,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窒息似的,磕磕巴巴问他:
  “你是阿媛送到我身边来的?你,你们早就想害慕容大行台了?”
  程信毫无隐瞒:“是,但我到你身边,也只是找机会而已,天要亡他,我不过顺势而为。”
  晏九云一颗心,瞬间大乱,被人利用欺骗的真相打他个措手不及,想要发癫,可脚下一动,只是跌坐到了草堆里,刚才两人厮打时无意间沾上的草根还挂在发间,配着他那张失魂落魄的脸,显得又滑稽,又可悲。
  仿佛知道他痛心在哪儿似的,程信往他脸上一瞧,目光动了动,语调放得和缓了:
  “当日,如果你跟着来,我会劝下你的,因为这是阿媛交待过的,她不忍心害你。”
  听程信这么一说,晏九源两只眼倏地一亮,心跳顿停,急切的,想要渴求印证的,一出口,就带了丝委屈的哽咽难耐:
  “她真的在乎我吗?”
  程信冷笑一声:“你把她当什么了?她生于诗礼之家,最是宁折不弯的好姑娘,你待她,她心里有数,晏九云,你当我又为何来找你?当初,虽有寿春一事,但你这个人,天性纯良,我们都清楚,所以,今日我就是冒着风险也要来找你。”
  他一下说的太多,晏九云尚不能消化,眨了眨眼,在程信那两道直视自己的目光里,僵硬地问道:
  “你为什么来找我?”
  引到正路上了,程信更是坦率:“不错,我跟阿媛是为了坏晏清源大计才有颍川之行,我也知,甚不光彩,身为武将,我宁肯跟慕容绍痛痛快快地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程信一脸神色复杂,听得晏九云心中不免感慨:他倒怕是说的真话!
  “陆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晏清源杀他不说,又把陆将军遗孤当禁脔且霸占着陆家几代人苦心孤诣传承的典籍,此仇不报,非大丈夫也!”程信面色陡然变作沉毅,一双眼里,顿时被仇恨的光芒罩满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晏九云目光幽幽,反问道,“你难道不怕我把你的行踪告诉大将军!”
  程信哈哈一笑:“小晏将军,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为何杀阿媛了吧?嗯?他为了能杀阿媛,不惜把你母亲连带着也一道牺牲了,这样的心狠手黑,你觉得你的大将军能不能做的出来?我告诉你,为了他要的目的,除了他自己,他谁都能牺牲!别说你母亲,日后,也包括你!”
  一席话,震得晏九云头皮发麻,心底直痛,喃喃着把脑袋一晃,两片薄唇,唧唧哝哝不知在自语什么。程信欺身上前一步,眸子紧盯住他:
  “晏清河跟你走那么近,想要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小晏将军,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
  他呵呵一笑,笑得渗人:“你一还京,手里握着的还是禁军大权,你说他看中的你什么?”
  晏九云心神再被一刺,经他剖析,脑子乱如疯长杂草,情不自禁地复又问他: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程信忽伸出手,像个慈爱的长辈一般帮他把头上枯草拈下,晏九云下意识一躲,就要出手,见是这个意思,又慢慢松弛下来。
  “小晏将军,建康我是回不去了,昏主无道,引豺狼入室,多少百姓蒙难?这样的朝廷,不值得我再卖命,但要我在晏清源兄弟任何一人手下做事,我也不肯,两人一样,一旦篡权,不过暴君,嗜杀滥杀,”他目光一转,落到晏九云脸上。“唯有你,仁爱胸怀,若能得天时地利,未必不能做一代明君,我倒愿意择良木而栖!”
    第一回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晏九云闻所未闻,这也是他从未想过的,除却媛华曾劝他大丈夫当立大志,此刻,蓦地想起,倒有种奇异的不谋而合之感了。
  可天下,是大将军的天下啊,这个念头,很快重据心头,晏九云无意识地把脑袋一摇:“我不是帝王之命,我知道。”
  程信嗤地笑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晏垂不过六镇小卒起家,你的大将军幼时也不过一个泥腿子跟着晏垂疲于奔命,难道你要一辈子都仰人鼻息?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
  说的晏九云一愣,程信耐心跟他解释道:“晏清源杀了你母亲,此仇不共戴天。晏清河则要利用你,你想想,如果他一旦得手,你再无利用价值,而又是暗害晏清源的知情人,到时,他又会如何待你?!阿媛为何会死,你的母亲为何会死?倘若你大权在握,谁还敢再加害于你?!”
  连珠炮的陈词,听得晏九云两处太阳突突直跳,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间匕首,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乱如飞蓬,薄唇紧闭,久久不发一言。
  见他神情不定,程信伸手搭上他肩头,郑重其事道:
  “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你母亲的死,不需要我再多言,至于晏清河,你若不信,我大可以替你一试。”
  晏九云忽的抬首:“不必了。”
  程信拿不准他这个不必了是指什么,好在,晏九云很快问道:
  “你说吧,你想怎么样?”
 
 
第170章 东柏堂(4)
  程信眸光一闪,犹似猎物已压到爪底的猛兽一般快慰笑了:“小晏将军,看来我没看错你,”说着,朝四下里一探,上前两步,坦率说道:
  “眼下,晏清源封无可封,你怕是不太懂这里关窍,他走的,却是江左宋齐权臣的路子,不过又简省些,封爵加九锡殊礼是一步到位,很快,你等着看,就轮到逼你们的皇帝禅位了。”
  这些,对于晏九云来说,听着毫无波动,在他看来,大将军理所当然应该如此。于是,反问程信:
  “大将军的功勋,都是自己一刀一枪,从沙场上挣的,他做皇帝,也是自然,我凭什么做皇帝?谁又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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