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这一幕,心头猛地被什么一撞,英雄美人,从来都是人间不许见白头,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大相国也会老。
挥退婢子,晏清源往榻头一坐,倒不愿沉浸在唏嘘感慨的虚境中,随手取过本《妙法莲华经》,翻了几页,沉心静气看半晌,不见人醒,却听外头有些微的动静,心道定是母亲,起身出来探看,一时稍觉诧异:
是茹茹公主。
她今年十九岁了,一张俊脸上似乎永远罩着薄怒,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晏清源看她一脸的不耐,无奈之下,微微一笑见了礼,声音压的很低:
“公主还没歇息?大相国……”
话没说完,公主就要冲进去,晏清源伸手一挡:“大相国好不易睡一会,公主稍安勿躁。”
茹茹公主便操着一口鲜卑语,手嘴并用,叽里呱啦说一堆,声音尖利,听得晏清源着实头痛,把人一扯,给拽到了门外。
显然,这样的失礼,茹茹公主一下难能接受,要知道大相国抱病,都会驱车来公主府探望她,她也总有自己才是晋阳宫主人的错觉,此刻,恨恨瞪晏清源一眼,趾高气扬冷笑:
“你不要总跟我说汉话。”
她的鲜卑语,其实也不怎么样,声调七拐八拐,不专注去听,压根不知她那红唇飞快地上下一翻,说的什么,晏清源同她交道打的少,疑心她根本不会好好说话,此刻,同贺赖新败,北面柔然暂不能轻易得罪,即便公主骄纵无比,也只得忍下不提,又嫌弃她一身的膻气味儿,不知冬天为何也压不住,面上便露出个温文假笑,用鲜卑语回道:
“公主不爱听,就请先回,等大相国好转,会到公主那里请罪。”
公主府是单为她敕造,晏清源的母亲在相府的主室也早腾让出来,两处宿所,公主来去自如,比草原上的雄鹰还要自由。
晏清源见她一跺脚,甩着两根大辫子,扬长而去,不知大晚上来骚扰这么一出算什么,苦恼一笑,摇了摇头,听婢子来报:
“夫人从佛堂出来了。”
晏清源不急着去给母亲请安问好,来到暖阁一看,考虑大相国一时半刻没有要醒的迹象,才朝隔壁走来。
婢子簇拥出个素衣简妆的中年美妇,晏清源便在一众施礼声中踱步穿行到她跟前,作揖用鲜卑语喊道:“家家。”
穆氏命他抬头站好,偏头上下打量了,又让晏清源背过身去,把人从头到脚拿目光抚摸了个几遍,开了话匣子:
“子惠,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说的晏清源噗嗤一笑:“家家看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一直长?”
穆氏脸色一整:“你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这个时候,还带个汉女回来,你把军国大事放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年轻婢女不由自主就往后缩了下,不敢看晏清源,晏清源知道自己一回家中,一举一动早已汇报到母亲这里来了,见怪不怪,微笑道:
“我带女人回来,跟我关心军国大政,没什么冲突,家家就为这摆脸子?我看没必要。”
穆氏观他神情,颜色稍稍缓和下来:“家中以往常被女人弄的鸡飞狗跳,我纠缠半辈子,实在是厌倦,如今,事态紧迫,我自然不希望你因为女人分心。”
相府后宅,晏清源一不好插手,二也懒得过问,只得宽慰穆氏:“儿的家里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家家放心好了。”
这一点,穆氏由衷赞许儿子,大将军府的后宅比相府不知平静到哪里去,虽厌烦他带回来个汉女,一时间,警告点到为止,转而说起正事:
“你还沉得住气吗?”
晏清源蹙眉一笑,是穆氏熟稔的那个表情,她这个儿子,做什么事向来都是自信十足,再难也笑的出,未免觉得略微酸涩,将心事一掩,就等着他回答了。
也果如她所料,晏清源撩袍坐下来,一手无赖啪嗒啪嗒叩起案几:“我沉不住也得沉啊,家家不妨先告诉我,玉璧到底折了多少将士。”
一说到玉璧,穆氏素沉稳有度的一张面孔,也染上一抹伤怀:
“你既然平安到了,我给你说句实话,玉璧,死了勇士七万,尸骨未还,全都埋在平龙镇附近的大坑里了。”
手指一停,晏清源听得脑子里轰然作响,眸子里顿时覆上层薄霜,脸色也跟着微微一变,一阖双目,轻抚起额眉来,良久,才重重煞出口气:
“晋阳加上邺城可调二十万大军,一个玉璧,死了七万,家家能不能告诉我,这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他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有难言的悲哀,把那道不出的震惊,在母亲跟前,不动声色压下去了,换上个让她安心的表情,才放下手,同她对视。
穆氏摇头:“这一战,说来话长,你最该去问李元之,将军们也自会跟你详禀,今日晚了,你去相国那里守夜罢。”
见晏清源起身告辞,喊住他,神色肃然:“在几个将军跟前,收起你邺城那套文绉绉做派,这里是晋阳,你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我看就很好。”
穆氏对晏清源在邺城重用汉族官员,并不认同,她是六镇勇士心中的主母,见晏清源回晋阳,还知道换上鲜卑服饰,大体满意,起身把他衣摆的褶皱抖了两下,看那双马靴上,尽是风尘仆仆之气,忍不住道:
“靴子脏了,脱下来我给你擦一擦。”
知道母亲喜欢事必躬亲,待六镇勇士尚如此,更何况家人,晏清源垂眸一笑,靴尖微微动了动:“怎么还敢劳烦家家,我不是带个女人回来了吗?她能做,家家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娇滴滴的一个汉家小姐,能做些什么?”穆氏顿时不满,乜他一眼,晏清源只当未见,知道母亲对汉人偏见颇深,笑着回道:
“自然不能跟家家比,不过儿子会教她,她人还算聪明,不能一日千里,也可徐徐图之,我们这一次回来,她就是单人单马。”
说罢把靴子轻跺两下,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袖子一展,施礼走人。
见世子替归菀说话,穆氏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沉吟,少顷,吩咐一个也有些年岁的婢子:“让人回来吧,不用盯着了。”
婢子是她做姑娘时的贴身丫头,两人明为主仆,形同姊妹,趁势笑答:“主母信不过世子?什么人能带回来,他心里有数。”
穆氏把头一摇,忧心忡忡:“相国难能熬这个冬天,子惠这个时候,还带个外人回来,我怎能安心?”
“主母要是担心他沉溺女色,我看不必,”婢子认真说道,“眼下世子身上承受压力可知,当初主母跟随相国,不也是鼎力相扶,岂不是相国的安慰?这个汉女,自然是对世子有益的。”
穆氏哼笑:“你一个独处的老姑娘,对男女之事头头是道。”
婢子脸不红心不跳,自嘲一笑:“这些年,奴婢看的还少吗?”
别院里归菀被安置下来后,为照顾她听不懂鲜卑语,特意找来个汉人婢子服侍,此间陈设质朴,除却必备之物,并无多余珍玩一类,归菀本觉东柏堂布置,已算得上素净,与江左豪门世家,乃有云泥之判,来到这,心底更是惊讶,暗道晏垂是一国丞相,实际掌权者,家中寒素至此,一时心绪复杂。
外头冷风呼啸,归菀躲进暖阁,把两人随身带的包裹一一整理了,抱着一沓衣裳要塞箱子,心底幽叹,估摸着是要住一段时日了。
忽瞥见那件晏清源特意提到的,翻出来,手底慢慢抚过细密针脚,出了片刻的神,慢慢的,脸上微热,忙又给放回去,啪嗒一声猛地合上了铜扣。
等坐在榻边发了不知多久的呆,一琢磨时辰,起来问婢子:
“世子还在大相国那里说话?”
话音一落,外头进来个丫头,同这位低声交付几句,抬脚就走,婢子这才回归菀的话:
“世子让陆姑娘先歇息,不必等了,他要在大相国那里守夜。”
“大相国还未见起色么?”归菀心底疑云密布,却是这样发问。
婢子一面招呼人把热水抬进来,一面把两件氅衣换地方挂起,行事极为爽利,对归菀温和一笑:“陆姑娘既然知道,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早些安置。”
没想到被她歪打正着,归菀心口急急一跳,原来晏垂真的病了,而且病的不轻,难怪晏清源往晋阳回赶的如此匆忙。再想问一句玉璧的事情,但觉不妥,脑子里一时纷乱无常,却也清楚晏垂一旦撑不下去,他父子二人势必要有权力交接……归菀又发起呆来。
第91章 破阵子(18)
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归菀认床,换了个地方,一时难能适应,加之外头风声远比邺城还要恣肆,又难免思乡,中途醒了无数回,等到天蒙蒙亮,听得鸡鸣,她一掀帘角,瞄了瞄窗格,索性把被褥一推,准备起来。
只是路上奔波这些日子,又没睡好,归菀坐起,是个萎靡不振的模样,脑子也发昏,遮袖打了个哈欠,就倾身要去找翘头履。
已经有人快了一步,瞧见那修长的手,把个绣鞋一拎,放到脚下,归菀知道他回来了,睁着双还不甚清醒的眼,顺口一问:
“世子怎么回来了?”
晏清源不知几时把外裳都脱了,只着里衫,闲闲地朝床上一躺,又把人摁倒,不让她穿鞋了:“这是我家,你弄清楚,我想回哪儿回哪。”归菀一只鞋半勾在脚上,被他看也不看,就给蹬掉了,挂起的帐钩随手一放,把两人又遮在一方小天地里了。
“天还没大亮,你起来做什么去?”晏清源声音里有些微倦意,他一宿没睡,书翻了几遍,眼底便上了两抹郁青,直到大相国醒来,赶他去歇息,这才回来。
两人独处,彼此气息相交,温香软玉在怀,晏清源惯性地朝她颈窝里去啄吻,归菀躲不开,含羞推他一把也就作罢:“世子不累呀,你好好睡一觉罢。”
话一说完,头一偏,嘴唇便抵在了他发间,他又动作着,弄得归菀一阵发痒,把颈子又往后仰了仰,无形之间,却更方便他纠缠,归菀月事未净,便低声告诉了晏清源,晏清源含糊答应:
“我知道,亲亲你还不行了?”
话说的归菀脸又是一红,不再说话,由着他温存去了。
只是亲着亲着,以他的性子,就难能老实,舌头探进来的刹那,手也往衣襟里去了,归菀快含不住满腔津液时,终于把脸挣出来,强打起精神,一下按住他胡作非为的手:
“我有话跟世子说。”
晏清源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兴致缺缺地看着归菀:“你说罢。”他也是真的乏,却舍不得怀中人,只想这么腻歪着睡去,偏她总是事多。
归菀被他搓揉的胸前发涨,两颗珠子直立,也已经是羞的难耐,把声音一放低:“我听说大相国病了,世子这样不好。”
“相国病了,该我尽孝我自会尽孝,和这有何相干?”晏清源微一哂,“难不成我要天天哭丧着脸,眼泪不干?”
他的歪理总是很多,归菀知道他脾性是最不服管,妄为起来,又是惊涛骇浪,便盯着他满不在乎的眼睛,很想啐他一口,却只是柔声继续劝说:
“世子读书都白读了,相国正不好,世子这会却贪图一时之快,连这都忍不了吗?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晏清源听了,故意把归菀衣襟一扯,分的极宽,那一片雪肤一览无余,惊的归菀就要去捂,他笑着丢开她手:
“你这是吃了豹子胆,敢教训起我了?”
归菀樱唇微微一张,长睫乱颤,作死还嘴道:“那,世子去你母亲那里罢,让她教训你?”
“我偏要留你这里。”晏清源也不气,只是促狭一笑,“你别给我添堵,让我好好歇一歇。”说罢把人往怀里一摁,手却偏要压在一团绵软上,伏在归菀颈肩里睡去了。
他睡的很熟。
匀净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归菀一动也不动,直愣愣看着头顶青纱帐,不易察觉地露出个迷惘的眼神,只一瞬,一闪过去了。
等到晏清源转醒,归菀身子都麻了半边,看他起来,犹犹豫豫问道:“要我伺候你穿衣吗?”
晏清源在这上头,除非盛典,平日里少假手他人,此刻松松一笑,兀自穿戴了,戏谑看着归菀:
“你想当小媳妇呀,现在就有个机会,我给你。”
说的归菀轻呸一声,捂着发红的脸道:“谁要当小媳妇?”
晏清源笑笑,把马靴拎了过来,往归菀眼前一扔,顿时砸起一层细小的尘埃,被日光一透,都浮在半空里,悠悠荡荡的,归菀下意识拿帕子掩了嘴,心里嫌弃,眉头轻蹙看向晏清源。
“给我弄干净。”
不容分说的下了命令,他也不管归菀如何反应,笑着出了房门。
还没走几步,听身后窗子一开,“咣啷”两声响,他那双马靴竟被丢了出来,东倒西歪的,躺在了地上,他折身回来,走到窗下,把归菀要关窗的手一攥,嗤了一声:
“菀儿,这可是你自找的,身上明天总该干净了罢?”
归菀果然变了脸色,羞恼的要挣:“我又不是你的丫鬟,你靴子那么脏,我不要碰。”
“矫情!”晏清源也不留情面,眼睛一眨,就溢出了深深的笑意,故意打趣她,“我的东西,没有你不嫌的,嫌脏是么?我明晚好好给你渡些阳气,看还嫌不嫌脏?”
说罢手指有心朝她口中插搅了两下,勾出些银丝,别有所指的暗示个够,把人一松,不管她在身后如何涨红了脸,又憋着气,朝正厅去了。
一旁的婢子,端着篾箩,把来来回回这一幕尽收眼底,也跟着臊一脸,世子人年轻跳脱,闺房调情的事又手到擒来,如此一来,那个踌躇满志的身影,倒给连日来暮气沉沉的相国府,拨开了缕阴霾。
正厅里,诸将陆陆续续到了,等晏清源一脚踏进来,又都齐齐起身见礼,晏清源手一挥,示意人围上来,中间早摆好了沙盘,布阵图也一并摊在了晏清源眼前。
“诸位将军说说罢,这一战怎么打,又是怎么败的。”晏清源心平气和,没有流露出一丝别样情绪,倾下身子,两手一撑,目光定在了沙盘上。
除却去协晏清河镇守邺城的段韶,这里剩的资历最老的,是斛律将军,众人等他起头,他也不推诿,义不容辞地凑近两步,分析给晏清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