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也已经上了年纪,低声咳嗽了声,开口道:“皇上并没做错,只是他贪心不足,才会至此不忠不孝的地步……”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有总管太监进来回禀,说是陈贵妃求见。
自打当初有人呈血书状告陈家之后,皇上便冷落了贵妃。
陈贵妃盛宠多年,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她性情本就算不上好,以往有了争端大半还都是皇上前来俯就,娘家受了重罚之后心中更是存着气,就这么跟皇上耗着了。等到宫中都开始说皇上独宠兰妃时,她才意识到这次并不像往常,皇上并不会再由着她的性子惯着她,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她哭过闹过,也被皇上与兰妃弄得颜面尽失过,最后彻底冷了心,到如今已有一年的光景。
陈贵妃骨子里还存着些倨傲,只是如今自己的亲儿子危在旦夕,她纵然是有一身傲骨,也都得打折了。
都说是见面三分情,可皇上却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令总管太监将她给赶了。
虽说三皇子到最后也没松口,但皇上已然认定,接下来就是议罪了。
早前陈家出事的时候,还能想办法将三皇子摘出来独善其身,可此次科举舞弊一案,就连跟三皇子绑在一起的都不敢插手多事了。
僵持许久悬而未决的储位也再无悬念。
大皇子再不像当初那般赶尽杀绝,甚至还有了闲心,帮着三皇子求了情,求皇上轻判。
皇上下狠心要褫夺了他的王位圈禁起来,可圣旨拟好之后却压在案上,迟迟未曾加盖玉玺,更未曾使人去宣读这个旨意。
他也不愿见皇后,将诸事推开,去了兰妃宫中。
兰妃是个颇会察言观色的解语花,见皇上心情不好,半点不提朝政,亲手给皇上做了点心,又抱着年幼的七皇子逗弄,给皇上解忧。
皇上宠爱兰妃,也很是疼爱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子,亲自抱着他教他背诗。一错眼的功夫,他在铜镜中见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险些失手跌了小皇子。
兰妃并没有急着将小皇子抱回去,而是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将皇上都闹得累了,还不快消停些。”
皇上摆了摆手,令乳母将小皇子抱走,叹道:“朕还是老了。”
兰妃没去刻意开解,也没多言,只温柔地看着他。
“如今想想,朕的确是做错了……若早些年就定下储位,也就不会到今日这地步。”大抵是这些话在心中闷了太久,皇上自顾自地说,“其实朕本不是什么帝王之才,在许多地方都不如八弟,只不过是凑巧托生成了太后的长子,方才有了今日。”
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早些年固执着不肯承认,甚至愈发地敏感多疑,还曾借刀杀人除掉了一些朝臣。而在立储这件事上,他在两个儿子之间摇摆太久,无意中促成了今日这剑拔弩张的局势。
不该狠心的时候偏偏意气用事,该决断的时候反而优柔寡断。
“朕已经做错了许多,不能再拖下去了。”皇上推开了兰妃盛来的燕窝,起身要回太极殿去,将这件事情来个了断。
兰妃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皇上,又令乳母将七皇子抱了回来,逗着他玩。
从兰妃的清思殿回太极殿,途经御花园,皇上并没要仪仗,身边只跟了总管太监,慢慢地走着。
大抵是真老了,他已经开始喜欢追忆旧事。
他前半生堪称是顺风顺水,有薄太后在,储君之位毫无悬念地落在了他身上,在位数年更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临到老,却像是要把早些年未曾吃过的苦尽数还回来一样,两个儿子让他操碎了心……
正走着,却不妨一旁花树掩映着的小路突然有人快步走了出来,皇上停住了脚步,定睛看去。
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仍旧格外动人,纵然已经上了年纪,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憔悴与消瘦被脂粉与华服遮掩着,仍旧撑出了旧日风光无限的模样。
她脊背挺直,像是撑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陈贵妃盈盈一拜,而后道:“皇上不肯见我,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回去。”皇上冷着脸,沉声道。
“您以为我是要为恪儿求情?”陈贵妃抬眼看向他,摇了摇头,鬓上的步摇微动,“并不是。”
皇上有些意外,沉默着看向她。
“我只是想来为自己亲口问上一句,”陈贵妃平静地说,“您当年的承诺,都不作数了吗?”
皇上是真心爱过陈嫣的,不然也不会宠她这么些年,当年许下承诺之时自然也是想着要遵循一辈子的。
只是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誓言,更何况是帝王。
皇上拧眉想了想,甚至已经记不清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承诺的,只能依稀记个大概罢了。
陈贵妃见此,反倒缓缓地笑了:“妾明白了。”
她果真并没替三皇子求情,也没有纠缠不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若她再哭着闹着求网开一面,皇上或许会不耐,但这么一来,却让他原本下定的决心有了些动摇。
而晚些时候昭庆殿传来贵妃吞金而亡的消息,则彻底改变了他的决定。
两人在一起二十余年,陈贵妃自然是清楚皇上的性情的,早年是有宠爱在身,所以无所顾忌。如今没了宠爱,她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宫中都知道,皇上已经冷落厌弃了贵妃,可贵妃死后,皇上却像是瞬间苍老了一般,鬓发皆白,身体每况愈下。
皇上并没追究贵妃自戕的罪责,反而下了旨,贵妃的葬礼要风光大办。
而对三皇子的责罚,也一并改了。
皇上将凉州划给他当了封地,又下令他为贵妃守灵,待到下葬之后立即赶赴凉州,若无诏,此生不得出凉州。
紧接着,皇上又下了旨,立大皇子为太子,入朝听政。
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至此,算是尘埃落定——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这样的。
-2-
而直到三皇子离京赴凉州后,宋予夺总算是等来了宗博义。
看了他所谓的证据后,宋予夺若有所思道:“这些证据,你是近来才拿到的?”
“那倒不是。只不过纵然我早些送来,难道将军会立时就呈上去?再者……难道将军你手中就当真半点消息都没有?”宗博义毫不避讳地笑道,“你我都知道,这证据什么时候拿出来最好。”
要知道,若是在三司会审之时就将这些证据拿出来,无疑是惹祸上身,将局面搅成一团浑水。牵扯的人太多,谁也没法担保事态会如何发展。
那时拿出来,远不如等到皇上重罚了三皇子之后,再将这证据抛出。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先前宋予夺曾与慎王商议之时,也是如此定下的。
其实原本宋予夺还有些犹豫,但灵珠却在这种关头离了京,他便知道她必定已经将那件事告诉皇上,所以才会安然离去。
皇上只是被科举舞弊案绊着,所以才没闲心来找他的麻烦,一旦清闲下来,必定是要清算的。
是以宋予夺没有再多问,向宗博义道了谢,而后亲自将这些证据交给了慎王,由他着人来办接下来的事情。
其实接下来的事情一早就安排好了,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是寻个合适的人将证据给捅出来,皇上在后悔之余便会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大皇子身上。
如此,便算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宋予夺兵不血刃,只是在其中推了一把,便“成就”了大事。
做下这事他并不后悔,毕竟到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早就没人能独善其身。若不主动去掌控大局,就只能为人掌控,被局势携卷着向前,生死都握在旁人手中。
可他却并没半点成就感,也不觉得有多高兴。
归根结底,他是个将军,并不是个政客。
当日沈瑜摊牌想要离开之时,曾说“你不该是这样的”,宋予夺原本以为这话指的是他不该被儿女情长所困,可如今再想,却又品出另一番滋味来。
慎王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开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做这些事,只不过这是在所难免的。”
“我明白。”宋予夺按了按眉心,“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按照约定去做,你也得遵守承诺。”
慎王颔首道:“这是自然。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宋予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非这个意思,没再多说。
科举舞弊一案牵涉颇多,更是将三皇子都给毁了,引得朝野动荡。群臣惴惴不安,三皇子离开京城赶赴凉州后,原以为此事已经到了头,却不料又起波澜——
甚至比先前那桩事更为惊骇。
三皇子竟是被陷害的,主谋是刚刚上位的太子。
朝野哗然。
这件事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也直接毁了皇上。贵妃死后,他就直接病倒了,而如今这事直接将他击垮,爬都爬不起来。
造化弄人,他如今的身体与年纪,实在是承受不来这样的打击。
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聚集在皇上寝殿之中,商议着对策。
太子在门客的建议下,准备先下手为强,以免皇上要为三皇子翻案,与他算账。
宁谨并不赞同,在他看来逼宫完全是多此一举。
纵然这件事情揭露出来又如何?事情已到今日地步,只怕皇上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会因为这所谓的证据就废弃太子,迎回三皇子不成?
贵妃已死,三皇子也到了凉州,难道去大张旗鼓地翻案,转而料理了另一个儿子?
那这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以宁谨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应当是会咬死了不认。纵然心知肚明,为了皇家与自己的颜面,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但太子这次却没听宁谨的建议,他早就拉拢了顾诀,自以为手中握了禁军,便能为所欲为,所以不愿冒这个风险去赌皇上的心思。他听了门客的谏言,与其等着被拿捏,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谨劝了数次,未果,便只能闭了嘴。毕竟如今的太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需得依仗这他出谋划策的大皇子了,若是说得太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苦斗多年的死对头被圈死在了凉州,皇上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太子志满意得,与皇后联手筹划了这次的逼宫,想要让皇上即刻传位与他。
可真等到了寝宫之后,才发现等着他们的并非是病入膏肓的皇上,而后原本应当居于兴庆宫的薄太后。
直至这时,太子方才知道自己是被顾诀给诓骗了。
薄太后直接下令,将一干人等全部圈禁在了宫中,平息了这场所谓的宫变。
这件事情自始至终,宋予夺都未曾露面,更没几个人知道,是他指使着顾诀给太子下了这个套。
薄太后出面接管了朝局大事,从严处置了一干涉事之人,皇上缠绵病榻,勉强撑出些清明,听从太后的意思,立刚满八岁的六皇子为太子,又令慎王摄政协管家国大事。
十日后,皇上薨逝,举国哀悼。
两位皇子勾心斗角多年,至此方终。
-3-
慎王贤德素有令名,听从先帝之名协助六皇子掌权,快刀斩乱麻荡平积攒多年的沉疴宿疾,朝堂之上换了新气象。
“摄政王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任人以贤,虚心纳谏。”诸事了结后,顾诀又提了窖藏的好酒来见宋予夺,向他感慨道,“也难怪太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宋予夺给打断了:“慎言。”
顾诀摊了摊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他二人关系很好,尤其是宫变之事后,就更是过命的交情。
话虽如此说,可他的确也没再提这件事情,自顾自地喝起酒来。片刻后,又问宋予夺道:“说起来,我听闻你前两日去见了宁谨?”
宋予夺垂下眼,叹了声:“是。”
宫变之时并非宁谨主使,以往的许多事情,他也都做得不留痕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太后并没要他的命,只是削了他身上的官职,流放三千里。
前两日宁谨服刑离京,宋予夺去见了他一面。
先前在太子身边时,宁谨也曾风光无限,如今一夕之间天上地下,除却模样狼狈了些,竟没什么颓废的迹象。相比于直接险些发了疯的太子,他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宁谨像是看出宋予夺的疑惑一样,笑了声,“有将军亲自来送,想来这一路上倒是能让我免去不少麻烦。”
宋予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向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带上些惋惜。
“将军是不是想问我,为何非要铤而走险,跟着大皇子?”宁谨倚在柳树旁,手上还带着枷锁,但姿态却很是自在,抬眼看向宋予夺,“当年我父亲在战场上,为救你而死……”
他顿了顿,方才又笑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也不会去怨你,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活下来会比别人更有用些。只不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人必须要有用,才不会被舍弃。”
“富贵险中求,我愿赌服输,将军也犯不着来可怜我。”
说完,他便由官差押解着离开了,但宋予夺却为此怅然许久。
顾诀听他提了此事后,感慨道:“你在战场之上杀伐决断,可在这些小事上,却是格外心软。”
宋予夺扯了扯嘴角,并没反驳。
“还有一桩事,”顾诀得了闲,大有要将所有事情都同宋予夺讲一讲的架势,“你家那听音茶楼,近来的说书可都没换过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折,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什么时候能缓一缓啊?”
听了他这话,宋予夺神情一僵,随后方才说道:“那并不是宋家的生意。”
顾诀戏谑地看向他:“你还要瞒我不成?当初你在那茶楼发落了娄公子,不就是为着,这是你那位如夫人开的铺子吗?”
宋予夺脸上没了笑意,顾诀被他这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
“那是她的生意,不是宋家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