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沧海一鼠
时间:2018-12-24 09:21:54

    吐完之后,方才觉胸口清爽,不过她马上便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怯怯得走进门内,用尽全身力气将头抬起,望向前面那张阴沉的脸孔。
    “小姐环翠环翠错了,环翠突觉肚子不适,小姐小姐饶了环翠这一次吧。”
    钟敏一声没吭,少顷,突然重重的将那只青花瓷碗摔于地上,又一脚将木桶踹翻,“把这些都收拾干净了,用手收拾,若是留下半点污渍,仔细你的皮。”
    ***
    月上中庭,将室内照得一片银亮。
    钟敏早早便睡下了,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面色平静,似乎完全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
    趴在床边的环翠却迟迟没有入睡,这倒不是因为她受到了钟敏的叱责,心情不好而无法安眠,这种训斥她从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早已经习惯了。她之所以睡不着,是因为那股子难受的感觉又一次袭上了胸口:肚子里明明空得难受,却又不想进食,只要一想到食物,胸口便会涌上一阵深深的呕意,直达喉咙,又酸又涩,嘴巴里偏又淡得发干,让她忍不住发出阵阵干呕声。
    床上的钟敏“哼”了一声,轻轻翻转了个身,把环翠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声音惊到了她。在确认她没有醒来后,环翠还是不放心,于是急急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出室外。
    外面的月光更盛,整座院子像是罩在一张银纱下面,迷迷蒙蒙,给所有的景物都涂抹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色彩。
    环翠却无心欣赏月色,她觉得腹中的呕意更严重了,一阵接着一阵,直冲嗓子,将脑袋弄得晕晕沉沉,胸口似是压着一块千斤大石,透不过气来。
    于是她扶住院中的杏树,用力的呕了几下,可是由于前面吐过一次,腹中空荡荡的,所以只能呕出几口唾沫,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环翠喘着气望向天上的圆月,眼珠上蒙上一层水雾,“我这是怎么了?今天也没有伤到肚子啊,难道生了什么怪病?所以肚中才如此难受?”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紧张起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扶着树干慢慢站直身子,头顶却碰触到一样又圆又硬的事物,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原来是只已经成熟的杏子,黄里透着红,甚是诱人。
    环翠咽了口口水,突然想也不想就将那只杏子摘下,在衣角擦了几下便送进口中,一口一口,嚼得汁水横飞,转眼间就将一整只杏子啃得干干净净。她随意将杏核扔在地上,又摘了另外一只
    就这样,不到半刻钟光景,地上已经落了五只杏核,每一只都被环翠啃得干干净净,一点杏肉都没剩。
    环翠摸摸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脸上终于浮起一抹欣慰的笑容:原来自己不是不饿,而是没有找到对胃口的吃食。可是转念一想,她又颇有些不解:明明自己以前不爱吃酸,不吃杏子的,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只想吃这个东西,除了它别的都吃不下。
    她站在树下,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百思不得其解,脑中忽然“嗡”的一声:去年,二夫人刚有孩子的时候,也像她现在这般,什么都吃不下,只捡一些酸的东西吃,于是老爷便日日让厨子们准备面片儿,加了醋给二夫人送过去,可是她还嫌不够,总是偷偷吩咐下人们多加几勺醋,搞得大家都在背地里议论,说这二夫人有了孩子反应也太大了些,恨不得日日端着醋碗喝。
    想到这里,环翠冷哼了一声,扬起手掌照自己脸蛋上轻轻一拍:瞎想什么呢?难道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连男人的手都未摸过,还能怀了孩子不成?她自嘲的一笑,耸耸肩膀,抬脚便朝屋里走去,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将树上成熟的杏子一个不拉的摘下,小心翼翼地兜在衣摆中,这才又朝前走去。
    脚刚踏上台阶,她忽然愣在原地,手一松,杏子纷纷落下,滚了一地。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惊恐的张大眼睛,呆在原地久久未动。
    小腹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的跳动着,一下接着一下,手按上去,那感觉便愈发分明,连她的手掌都跟着震动起来。
    环翠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整个后半夜都没有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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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祭奠
    钟志清站在自家院中的木桥上,背手望向桥下一袭黑衣的男子,皱眉问道,“查了这么久,还是没有那五个人的讯息,你的人到底有没有好好在查?”
    黑衣人低头行礼道,“大人,天晚上是阴天,夜色极暗,那五人在先帝陵前诵读焚烧祭墓文后,便快速离开了,守卫陵寝的士兵赶到时,只看到了一地白花,追了两里地,却连人影都没有看到,所以所以”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钟志清斜睨他一眼,怒斥道,“上次你回来就是这个说法,这次还是一样,既然如此,还一次次回来禀报什么?”
    黑衣人将身子又朝下压低了一点,轻声说道,“大人,我们虽然从守灵的卫兵那里套不出线索,却从一个住在附近的村民那里了解到了一点情况”
    钟志清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快说。”
    “那名村民曾在那晚见到一个人骑马从树丛中急奔而出,不过马跑得太快,再加上夜色阴暗,他未曾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可是经小的反复问询,他终于想起一点细枝末节,他说那人腰侧佩戴着一块玉,那玉稀罕得很,纵使在暗夜,也能发出七彩的光环。”
    钟志清凝神看他,“玉?”
    说出这个字后,他便不再说话了,背手望着天上那轮圆月,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黑衣人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唤了一句,“大人?”
    钟志清回过神,忽的“哈哈”一笑,两手一拍,“好啊,好,你这次办得很好,不过这案子你们要接着查,就以这块石头为线索,将朝中的大小官员查个遍。”
    黑衣人一愣,“大人,小的小的不太明白,一块玉石罢了,朝中佩戴玉石的官员这么多,该从何处下手呢?”
    钟志清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一块普通的玉石吗?玉本身不会发光,更不会吸收月光,这能在暗夜中发出五彩光环的石头叫红眼黑曜石,世间罕有,所以佩戴此石的人应该不难查。”
    黑衣人恍然大悟,颔首抱拳道,“属下这就去查,绝不辜负大人所托,”走出两步,又停下折了回来,“大人,明日您就到新安去了,可否需要小的们陪您一同前往?”
    钟志清摆了一下手,“不用,此去新安只是为了盐船靠岸一事,到了那边自然有人接应。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揪出十年祭祀的那五个人来,圣上对此案极为关切,若是让我将这几人查出来,圣上他定会龙颜大悦。”
    ***
    水流滔滔的运河两旁,一向是店家灯火千万,伎乐之声喧哗,可是今日,无论是店家还是青楼,都早早的熄了灯,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开门迎客,只在运河两侧留下一排黑魆魆的剪影。
    岸边倒是热闹的,不过这热闹里面却夹杂着几分诡异,因为鼎沸的人声中时不时便传出一两声撕心的哭嚎,听起来霎时渗人。
    蒋惜惜看着前面燃起的一排排香火以及河水中映出的那片乌泱泱的人影,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悲凉,于是她悄声对立于一旁的程牧游说道,“大人,这祭祀的人得有几千了吧,当年那场大火,难道烧死了这么多人吗?”
    程牧游没有看她,他盯着祭奠的人群,肃然说道,“十六年前的今天,有一千多人毙命在这条繁华的运河之上,而且到现在,凶嫌都没有抓住,亡者也无法安息,所以他们的亲眷才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从各地来此祭拜。”
    蒋惜惜低叹一声,“太惨了,这么多人因为一把火与亲人阴阳两隔。”转念一想,联系到自己的身世,又接着说道,“大人,我有时在想,人来这世间走这么一遭,竟是受苦来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做人。你看那些猫阿狗啊的,每天倒是没有烦恼,活得怡然自得,倒是我们,一辈子不知道要承受多少苦楚,离别苦、生死苦。下辈子我再也不想做人了,最好就托生成一只懒猫,每天在房檐上一卧,看着别人的生死别离,自己饿了吃,累了睡,再也不搀搅进这茫茫尘世人间烟火中。”
    程牧游知她这几日心情抑郁,所以才说出这样一番丧气的话来,刚想安慰几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蒋姑娘算是悟了,佛祖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姑娘年纪轻轻便参透此道,可喜可贺。”
    程牧游和蒋惜惜同时回头,看见晏娘站在他们身后,目光却穿透他们落在前面那片祭祀的人群之中,里面满是哀恸之色。
    蒋惜惜于是朝她走去,充满期待的问道,“晏姑娘,佛祖是否说过这些苦难的解法?”
    晏娘目光不动,眼睛却微微眯起一点,“他当然说了,他说苦的根源是无明,所有的痛苦皆是来自于妄想和执著,是欲望造成我们的苦恼。所以苦恼也只能通过欲望的止息来解除。止是妄念的止,息是妄念的息。”
    蒋惜惜愕然,“佛祖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无欲无求,便不会再有痛苦?”
    晏娘终于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来,她看着蒋惜惜,轻轻点头,“姑娘体会的不错,不过照我看来,这些话虚得不得了,人只要活着,心就不可能不动,一味强求消除妄念,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晏姑娘觉得痛苦如何才能消除?”程牧游冷不丁插了一句,他看着晏娘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双眸,不知为何,一颗心忽然飘飘荡荡,惶恐不已,找不到落脚之处。
    晏娘从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笑,手指轻轻朝前一点,“大人觉得,这些人年复一年的在此地祭奠,是为何故?”
    “亲人葬身河中,焚香设祭乃人之常情。”
    晏娘又是一笑,“可是朝廷却每年都派官府的人全程监督,这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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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鬼
    见程牧游不再说话了,晏娘便踱步上前,眼中的哀痛亦化作丝丝悲悯,她轻声说道,“大人当然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官府无非是怕祭奠的人数过多,生出事端来。可是这些人之所以年年到此处聚集,也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向朝廷施压,逼迫当政者尽快找出酿出惨剧的凶手,不要遗忘了他们的痛苦。所以每到这个时间,他们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纷纷汇聚于运河河边,用这种静默却又是最撼动人心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怨愤。”说到这里,她凝神看着程牧游,“大人,晏娘没有说错吧,不日之后又有盐船要靠岸,所以今年来祭奠的人才尤其的多,比往年的景况更甚。百姓口中不敢多言,可是他们的心意都化成了这一炷炷燃香,一片片纸钱,只是不知道当政者能否感同身受。”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我从不认为痛苦能随着心境的改变而消除,反而,只有消除了痛苦的根源,心里才能安定。想必这些人也同我一样,在他们心中,只有抓住真凶,为惨死的亲人们报仇,这道坎才算真正迈了过去,否则,此事不尽,余生都无法安乐。”
    听完这番话,程牧游久久没有发声,他并非不认同晏娘的看法,只是他心里清楚,火烧盐船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若没有新的线索,根本不可能抓到凶嫌。更何况那严庆阳自从率部逃亡之后就未曾露过面,他不得不怀疑他已经早不在这世间了,所以即便知道他在哪里,到时找到的也可能只是几座孤坟,又怎能安抚得了民心。
    想到这里,他嗟叹一声,“晏姑娘,若真的报不了仇又该如何?”
    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晏娘冷冷扫他一眼,一字一句说道,“无非就是倒下,爬起来,再倒下,再爬起来,终而复始,拼到生命的尽头,倒也死而无憾。”
    说完这句话,两人皆静默了,像是在置气一般,互相望着彼此,谁也不再多说一个字。蒋惜惜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脸迷蒙地说道:“大人,晏姑娘,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程牧游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冲蒋惜惜淡淡一笑,“无事,我只是觉得此案着实棘手,恐怕单靠新安府的力量难以破解。”
    蒋惜惜点点头,目光却被不远处一个独自蹲在地上烧纸钱的男人吸引,她对程牧游说道,“大人,你看那个人,形单影只的,看起来好生孤单,难道他的亲人都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了?”
    程牧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果见一个中年男子蹲在河边,一边在铜盆中烧着纸钱,一边轻轻地抽泣着。别人身旁还有亲眷相伴,十分的悲痛被分担下来,便稀释成了五分,只有他只身一人,背影在忽明忽暗深深浅浅的香火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异常孤寂。
    见此情景,程牧游同情之心顿起,对方才晏娘的那番话亦理解了许多:是啊,他不曾经历,便不会对他们心中的痛楚感同身受。就像这个男人,他所有的亲人皆葬身火海,怎会不对那凶徒恨之入骨,恐怕千刀万剐都不解恨,又怎能要求他心平气和的接受“苦从心生”这个佛语。
    正沉浸在遐思之中无法自拔,远处忽的传来一声惊叫,人群亦因这声惊呼瞬间宁静下来,所有的人皆纷纷站起身,伸着脖子朝远处观望。
    “大人,我过去看看。”
    蒋惜惜说完这句话,身子已经朝声音来源的方向飞奔过去,程牧游和晏娘也跟在她的身后,一同朝南边那片影影绰绰的民房跑去。跑了约莫有半刻钟光景,就见前面围了乌压压的一群人,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蒋惜惜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率先挤了进去,走到人群中央,便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捂着脸轻声的抽泣,身子抖得像深秋的枯叶。
    见状,蒋惜惜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小声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吓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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