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鬼事——沧海一鼠
时间:2018-12-24 09:21:54

    晏娘冷笑一声,“钟大人,恐怕现今你已经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说到这里,她双眸深处划过一道寒光,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许多,“今夜子时之前,我要看到程家父子平平安安的回来,若是他们少了一根汗毛,我就要你女儿为他们陪葬。”
    话毕,她便款步走到院子门口,冲一直守在那里的蒋惜惜和徐子明略点一点头,示意一切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几人遂一同顺着穿廊朝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在他们身后越来越淡,在最后一抹日光即将从地平面消失时,晏娘忽然停住脚步,回首望向身后的院落。
    蒋惜惜和徐子明见她忽然定住,俱回过头去,诧异的看着她的背影。蒋惜惜刚想说些什么,忽觉一阵狂风从头掠过,沙尘遂铺天盖地落下,遮蔽住了她的双眼。她一手揉搓着眼皮,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挡在身前,可就在这时,一股腥臭的焦糊味儿冲进口鼻,将她尚处鸿蒙的意识彻底穿破。
    “屈子鸟,是屈子鸟”她无助地大叫,身体跌跌撞撞的冲向前方,想提醒晏娘注意。
    可是耳边忽然传来钟志清的惨叫,未几,伴随着一阵“呼啦呼啦”拍动翅膀的声音,一个冰冷僵硬的东西重重撞到她的腰间,将她整个人撞翻在地。
    “蒋姑娘,你还好吧?”
    晏娘略显慌张的声音传到她耳侧,蒋惜惜迷茫地扭头,一把抓住晏娘的手臂,“晏姑娘,是屈子鸟,快追快”
    晏娘却没有动,只伸手探到蒋惜惜的小腹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末了,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竟是我糊涂了,你的身子和旁人不同,它自是无法”说到这里,她略顿了一下,利落的站起身,冲跌坐在一旁的徐子明说道,“大人和迅儿被他们劫掳到码头正南方十五里地远的一条船上了,你们快带人去找他们,我去追那畜生。”
    话落,清丽的身影竟已到了穿廊尽头,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
    徐子明余惊未定,看了看蒋惜惜,又望了望门外,哆哆嗦嗦道,“蒋姑娘,那鸟把钟志清衔走了,我亲眼看到它用鸟喙钩住他的后脖颈,就像叼着只虫子似的,太吓人了,也不知道晏姑娘一人能否对付得了。”
    蒋惜惜知道晏娘身怀异术,所以并不担心,她揉着酸痛的眼睛,心思却落在别的地方,“徐大哥,你刚才听到晏姑娘的话了吗?她说我的身子与旁人不同,这话是什么意思?”
    ***
    钟声由远及近,由弱变强,像一把铁锤似的拼命敲击着钟志清的脑袋,将他从混沌中唤醒。
    他强忍着心头的恐惧张开眼睛:还好,眼前没有那双纸钱似的鸟眼,只有山风一阵接一阵的从头顶拂过,将他束起的头发全部吹散开来。
    他强忍着后颈传来的刺痛,手撑着地想爬起来,可是刚刚直立起上半身,就听到身后有石块坠落的声音,心里一惊,他旋身朝后面望去,然而这么一回头,却被吓得手脚绵软,又一次瘫坐在地上。
    身后是一座万丈高的悬崖,崖壁像一把利斧似的插在运河中,拦截住奔涌的河水,浪涛拍打在岩壁上,发出惊心动魄的怒吼。
    那只浑身漆黑的怪鸟就立在这兀立的危峰边缘,两爪紧紧抓着崖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一双惨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在他的身上。
    钟志清看着它,不知为何竟有些眩晕,眼前忽地腾起一片水雾,仿佛面前立着的不是一只古怪异常的大鸟,而是那些叠在一起的焦黑的尸身。
    十六年前打捞被大火烧毁的船只时,他并未在现场,只是在朝堂上听人说起过火灭后的惨状:那些被烧死的人大多已经辨不清模样,身体焦黑虬曲,被堆放在运河边上,远望去,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小山。
    这么多年来,他虽偶尔想起那些因自己而丧命的人们,却从未真正将这件事放在心中,甚至连半点悔过之意都没有。
    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理念,那就是人生来便有高下之分,有一些人本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或生或死,不过是为另一部分人服务罢了。
    可生如蝼蚁尽飘渺,这又怪得了谁呢?
    可是现在,在面对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时,他心上包裹着的那层硬壳忽然裂开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蔓延上来,将他的胸膛填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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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行刑
    可是那怪鸟却一直没动,就这么立在崖边,静静地盯着钟志清,翅膀紧紧贴在身体两侧,若不是那两点闪着白晕的眼睛,看起来简直就和一块怪异的山石无异。
    见此情景,钟志清心里腾出一线希望,他强打精神,手撑着地勉强站直身子,一点点地朝后面退去。
    可是将将退出两步,身体却撞到了一样物事上。
    钟志清浑身一凛,刚想转身,却被一个人从后面箍住了脖子,不是用手臂,而是用斧头,冰凉的斧刃正对着他的喉管,只需再稍稍靠近一寸,便会了解了他的性命。
    “说实话,我便不杀你。”一个嘶哑的声音传进钟志清的耳朵。
    “壮士手下留情,我什么都说便是。”钟志清没料到身后会突然杀出个人来,当场便吓得魂不守舍,除了低声讨饶,什么都无法思考。
    “十六年前是你的人烧了盐船,对不对?”
    这话如一柄利剑直戳他的心窝,他哆哆嗦嗦地摇头,“我只是让他们劫船,没让他们放火,这件事纯属意外,绝非我故意为之,还请壮士饶命,还请壮士饶命啊。”
    背后的人身子猛然一软,斧刃朝下滑了一点,将钟志清的脖子割出一道血红的口子,“好一个意外,就因为这么一个意外,我许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便毁于一夕”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说到最后,竟然带着哭音,连带着手臂都微微抖动起来。
    见他心智涣散,钟志清抓住机会,猛地将搁在脖子前面的手臂推开,疯了似的朝后面那片黑魆魆的树林跑去。
    山风从脸颊边划过,将血与汗混杂的气味带入他的口鼻,他咬紧牙关,大脑空白一片,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在前方那片树林中,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十步、五步眼看就要到了,林子很密,怪鸟就算追上了,恐怕也无法在中间穿行,所以到时候,只要甩掉那个一身戾气的男人,自己就得救了。
    想到这里,钟志清不禁将步子又迈得大了些,“撕拉”一声,竟然将衣角都扯烂了。然而脚还未落到地面,后腰却猛地一紧,整个人向后腾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新拉向崖边。
    身体重重的落在悬崖边缘的碎石上,剧烈的疼痛让钟志清忍不住叫出声来,可是叫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了,因为他看到一只如弯钩一般的鸟喙正悬于自己的鼻尖上,锋利的边缘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壮士你不是说了,我说了实话,你便便饶我性命”
    一句话简短的话,他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之说完,话落,豆大的汗便顺着脑门不断滑下,将他浑身的衣衫都浸透了。
    “我是说过不杀你,可是它却没有许过你什么,血债血偿,你欠他们的,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许大年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后,忽然抬起头,虔诚地望向屈子鸟,双眸中没有复仇的烈焰,反倒填满了日常月久的沧桑,他在笑,笑声中透着无尽的凄凉,“就是他,他就是那把大火的幕后真凶,你们今天可以复仇了。”
    ***
    听到钟志清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下面传来时,晏娘翘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一动不动,眯缝着眼睛欣赏屈子鸟对仇人行刑:它将他的肉一块块的啄下,每次只啄掉一点点,不伤及可以立即致命的部位,前胸、后背、大腿、脸颊
    每伴着它低头的动作,下面便会传出钟志清鬼号似的的惨叫,叫声凄厉吓人,回荡在山谷中,久久都不能散去。
    到了最后,晏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摇头咂嘴道,“也罢也罢,被他害得这样惨,若不施此酷刑,一会子我恐怕也无法顺利送你们一程,”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自言自语道,“既然钟志清是那场大火的幕后真凶,那严庆阳就是冤枉的,若是如此,那钟志清就要罪加一等,落得这样的下场倒也不值得同情。”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底下的动静才渐渐消失了,晏娘看着那具已经成了白骨的尸体,眼中寒光一闪,从树梢一跃而下,轻巧地落在屈子鸟后面,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针朝它掷去。
    银针带着一缕微光,不偏不倚地扎进屈子鸟的后脑,它双翅轻轻扑棱了几下,遂像被定住一般,保持着振翅的姿势立在原地不动,鸟喙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困住屈子鸟后,晏娘回头,目光在许大年脸上一转,见他神色平静,她心中倒是讶异起来,慢慢踱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口中轻声问道,“好容易将它从河底放出来,怎么现在见我困住它,倒不着急了?”
    许大年哑然失笑,“急?为何要急?这十六年来,我从未像今日这般舒心,”说完,他望向晏娘,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山风,脸上映出一抹由衷的笑,“这滋味儿真是美妙极了,这十六年来,我不得一日快活,不敢有一分松懈,就是为了这一天,”他眼睛微微一斜,望向山崖边上的屈子鸟,“你看它的眼睛,沉静的像一汪水,我想它也同我一样,如释重负,从此再无烦忧。”
    晏娘旋身望了屈子鸟一眼,只见它苍白的瞳仁还是老样子,圆地像两枚纸钱,可不知为何,她却从中看出了许大年说的平静:它的目光深沉、悠远,就像洪水过后的荒原。
    晏娘略一沉吟,遂又看向许大年,“你可知这畜生害了几多性命,所以今日,我必不能留它。”
    许大年看着她笑,“血债血偿这个道理,恐怕这世间没几人比我更明白了,姑娘,我和它的命,你想要尽都可以拿去,反正此仇已报,它从此也可安眠了。”
    晏娘微微一怔,她本以为许大年被压抑的太久,所以早已铸成仇世的性格,却没想他会如此豁达,面对死亡时也坦然受之。
    正在暗自思忖,忽听许大年低声叹道,“除了这几条人命,还有一人我也对他不起,今将此事告诉姑娘,还望管姑娘日后能替我向他上柱香,以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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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崖
    晏娘面露不解,“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许大年摇头道,“十六年前,他因火烧盐船一事被诬赖为真凶,带着部下在泥沽山上躲了整整八年,后被与钟志清勾结的辽兵杀害。现在钟志清被我所杀,这案子就成了死案,他身上的冤屈怕是永远也无法洗脱了,所以,我才会心中有愧。”
    晏娘挑眉,“你说的是严庆阳?”
    许大年点头,“正是他,我曾跋山涉水的找他,后来才知他早已改名为蒋禹城,躲在泥沽山中。”
    晏娘垂首,口中絮絮道,“蒋禹城,泥沽山”她心里忽的一惊,不自觉脱口而出一句话,“难道他竟是她的生父?”
    许大年疑惑地盯着她,“姑娘,你在说什么?他是谁的父亲?难道那蒋禹城还有孩子不成?”
    晏娘没回应他,她仰头望天,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声音亦变得低沉压抑,“我答应你,为他敬一炷香,烧一打纸钱,还会告诉他,那个害死他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事情也无需再去挂怀,相信他会安息的。”
    闻言,许大年松了口气,目光却愈来愈远,渐渐飘向崖边,“可我终究错的太多,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这么多人”
    晏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屈子鸟正同他遥遥相望,眼底满是铅华洗尽后的沧桑。
    看到这一幕,晏娘旋身向后,“许大年,我会将他们的魂魄送往轮回之境,十几年年后,他们便会以最干净的模样转世重生,而不必像现在,化成这般丑陋的样子。”
    背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道了声,“多谢。”
    晏娘抬头,望向星光璀璨的夜空,俄顷,缓缓闭上眼睛,耳畔中却传来许大年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那个男人敞开双臂,冲向山崖,纵身一跃,在漫天星光的注视下,身子化成一道美丽的长弧,他,终于自由了。
    听到身后恢复宁静,晏娘垂首,心间被无尽的凄凉填得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不知过了多久,她回头望向山崖,喃喃道,“许大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重负下苟且活着,不同的是,你解脱了,我的路还要继续。”
    话落,她自嘲般地笑笑,从衣襟中揪出那块闪着银光的手帕,朝站在崖边,兀自悲鸣的屈子鸟抛了过去。
    ***
    饭菜刚摆好,大门便被推开了,迅儿嬉皮笑脸的从门口挪到石桌旁,朝上面一望,遂皱起眉头,扯住右耳的衣角,“右耳哥哥,惜惜姐姐说,你前几日做了蝤蛑签给我,怎么今儿饭桌上倒没有了?”
    右耳撇撇嘴巴,冲他摊开手掌,“做一次,我就得损失五个指甲,这要再做一次,绣庄里的活我以后还干不干了,难道你替我干啊?”
    迅儿嘟嘴,白净的脸上满是委屈,“爹说,秋天的蟹最肥美,我好容易等到了,可是这好吃的到了嘴边儿却飞了。”
    正说着,头顶忽然覆上一只绵软的手掌,晏娘俯身,另一只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蛋,“不是不给你吃,只是你前几日受了惊吓,不宜服用这些凉寒的食物,等到过段时间,身体养好了,我再叫右耳做给你,好不好?”
    迅儿皱起眉毛,“可是再过几日,这蟹子便不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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