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郞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郞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
第86章
周嘉行可能真的疯了!
被扛进屋、上楼、扔在铺了厚褥的床榻上时,九宁想起阿山的那一堆唠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还没怎么腹诽呢,下一刻,床榻往下一沉,周嘉行俯身,结有薄茧的手伸了过来。
冰冷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细嫩的脸,哧啦哧啦,仿佛带出细小的火花。
九宁猛地坐起身,反扣住周嘉行的手。
“二哥,你发什么疯?”
这一声二哥叫出来,两人都怔住了。
房里落针可闻。
“郞主……”门外探进来半张脸,阿山期期艾艾,试探着问,“要不要……”
“出去!”
周嘉行头也不回,爆喝一声。
阿山吓得一个哆嗦,转身就跑,还不忘把门给扣上。
房里又静了下来。
这一回连楼下聒噪的鸡鸣声也不见了。
九宁紧紧按着周嘉行的手腕,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周嘉行的呼吸声,也能感受到他剧烈的脉搏跳动。
他心跳很快,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呼吸的频率也不高,眼睫低垂,双手紧握成拳,青筋隐现,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
看得出来,他忍得很辛苦。
九宁哭笑不得,以至于顾不上生气了,自己还没发脾气呢,周嘉行这家伙在气什么?
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扫一眼旁边的长案,没看到茶碗。
可惜,不然一碗冷冰冰的凉茶扣下去,周嘉行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她想起正事,脸色沉下来,一字字控诉道:“你骗了我。”
周嘉行眼帘抬起,眼睛里的血色消退了几分。
不过几天没见,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满面风霜,下巴冒出浅浅的青胡茬,眼圈青黑,虽然看起来很凶,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疲倦之色。
九宁直视着他的眼睛,接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隐瞒她?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避开她那双乌黑发亮、灿若星辰的明眸,不答反问:“知道我骗你,为什么还回来?”
语气从未有过的低沉、冷淡,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看起来没有一丝波澜,实则暗涛汹涌。
九宁转眸,视线落在周嘉行的手臂上。
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天两夜,衣衫已经半湿,结了层细细的薄冰,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慢慢融化柔软。
进屋放她下来的时候,随手一抛,动作很不客气,好像不怎么耐烦。
但其实他坚实的胳膊早就垫在褥子上,她一点也没摔着。
就像教她骑马的时候,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漫不经心,可只要她稍微有可能跌落马背的动作,他反应比谁都快。
九宁叹口气。
为周嘉行莫名其妙的别扭。
他对她……真的不坏,甚至可以说很好,在得知她不是他妹妹后,依然如故。
至于他为什么瞒着她,她隐约能猜到几分。
虽然九宁到现在也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很清楚一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不再把周嘉行当成一个简单的任务目标看待。
目标是用来利用的。
她不想一次次欺骗周嘉行,想对他诚实一点。
所以才会因为他反过来的隐瞒生气。
也正因为之前骗过他,她可以暂时放下其他事,兴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
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利益冲突,而且目标一致,他对她又很照顾,就这么和他保持和睦关系,见证他逐鹿中原,其实也挺好的。
等他功成名就,她也能圆满完成目标。
皆大欢喜。
多省事!
如果不是周嘉行突然发疯的话。
“你这人嘴笨,又别扭,自己有难处总是藏着不说……”九宁笑了笑,故意俏皮,试图缓和屋里古怪的气氛,“我呢,最善解人意了,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骗我,肯定有你的考虑,所以回来找你问清楚,给你一个说清楚的机会。”
他是山南东道节度使也好,是和李元宗结盟的苏部首领也好……总归还是周嘉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她想当面听他自己说明缘由。
就此决裂,还是重归于好,都该面对面说个清楚明白,然后快刀斩乱麻。
而不是一走了之,互相猜忌。
周嘉行黑着脸,无动于衷。
九宁忍不住白他一眼,她这么大方,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真的要攻打江州?”
她眸光闪烁,飞快思考,决定换个法子撬开周嘉行的嘴巴。
“其实江州不会威胁到你……我了解周刺史,他如果知道山南东道节度使是你,肯定会主动和你结盟。”
周嘉行半天不说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九宁怔住。
周嘉行看着她,手腕轻巧一挣,一只手用力,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往下一拖,把她拉到床沿边上,撩开她的袍角。
九宁猝不及防,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躺倒。
一阵晕头转向后,她回过神,发现周嘉行冷冷地俯视着她。
九宁错愕,张开嘴巴,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表情有些呆滞。
还来?!
她刚刚说的话,他是不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唰啦两声,周嘉行目光直直地落在九宁脸上,扯下她脚上的长靴,朝窗户一掷。
窗格是半开的,长靴直接被扔了出去。
片刻后,传来两声砸地的哐当响声。
有人被惊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拢,一片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后,一切归于沉寂。
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九宁冷静下来,这次是真的出离愤怒了:脱她鞋子干什么?
好好地坐下来,面对面说清楚、讲明白,有那么难吗?
有什么好逃避的?
她又不是神仙,总能准确无误地猜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看他人模人样、凶神恶煞的,一身面对千军万马也敢独行的威武气势,好像什么都不怕,为什么这种时候就这么别扭!
还不如她干脆呢!
九宁气得头昏脑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烦躁起来,一脚朝周嘉行蹬过去。
周嘉行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承受住这一脚的力道,俯身,对上她因为恼怒而氤氲起几分水气的双眸。
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委屈。
“你很生气。”
肯定的语调。
九宁嗤一声,她当然很生气,不止生气,心里还一阵阵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没错,鄂州节度使是我。”
一声淡淡的叙述。
九宁一顿,立刻收脚,看向周嘉行。
他把视线挪开了。
“我早就知道周百药不是你的生父,所以主动提出用十几所州县交换你。”
九宁眯了眯眼睛。
“我知道周都督疼爱你,绝不会拿你作交换,这个交易注定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