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弟觉得这个时候去见周嘉行不妥,嘴唇嗫嚅了两下,出去传话。
亲随们都说周嘉行不得空,除了幕僚谁都不见。
多弟原话告诉九宁。
九宁道:“那等着吧。”
这一等就等到傍晚,周嘉行还在营帐里。
九宁没看到什么人过来见他,找其他人一打听,才知所有部署已经下达,只等周嘉行发兵,部将们已经离开。
也就是说,周嘉行下午独自一个人待在营帐,什么“不得空”,都是骗她的!
九宁不等了,直接找到营帐前。
怀朗没敢拦她,事实上他巴不得九宁过来,帮她打起帘子。
大帐里很安静,周嘉行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低头演算着什么。
忽然传来脚步声,他低斥一句:“出去。”
说完,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香味。
他动作一顿。
这香味他熟悉。
是她头发的香味,她很爱护自己的头发,每次洗完喜欢搽一些润发的香泽。
他抬起头。
九宁径直朝他走过来,乌发松松挽了个一窝丝的形状,新浴出来换了身男装,朱唇榴齿,肤如凝脂,一双乌黑漆亮的明眸,不必说话,眼波流转,便有一股动人气韵。正是青春年少,不必妆粉也明艳无俦的年纪。
严寒冬日,闻着从她发间散发出来的甜香,周嘉行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九宁走到他面前,道:“我晓得你忙,就耽误你一会儿。”
周嘉行垂下眼眸。
九宁真诚道:“二哥,其他事我们可以慢慢解决,现在战事要紧,你在外头诸事小心。”
说完,她转身出去。
刚走出一步,手忽然被攥住了。
她回头。
周嘉行攥着她的手,仍然低头坐着。
她这会儿心平气和,没挣开。
周嘉行微微使力,拉她坐下。
他坐着拉她,她要是直接顺着力道坐下去,正好会坐到他大腿上。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抽。
看不出来呀,他怎么这么熟练!
她不想顺势坐到他身上去,往旁边让了一下,坐到他身边空着的地方。
周嘉行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好像他拉这一下就只是单纯想让她坐下似的,一手扣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指指羊皮纸上绘制的地图。
“这里是我和阿史那勃格约定好驻军的地方。”
听他说的是正事,九宁定定神,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问:“你刚刚杀了阿史那部的人,阿史那勃格能信吗?”
“他只是养子,和阿史那部关系很远,我在动手之前知会过他。”
九宁喔一声,点点头。
“我常听阿翁……”她顿一下,感觉到周嘉行眼光有点冷,心里偷偷腹诽一句,改口道,“我听周都督说过,李司空的根基在河东,如果契丹人改而攻向河东,他肯定立刻抽走兵力回去守太原,到时候整个中原就空了,其他人不会出兵支援你,你小心提防这个……要是河东军靠不住,宋州、许州军最好说动……”
她说着,不经意看到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立刻止住话头。
周嘉行看着她。
她轻声说:“我不懂打仗的事,只是随口说说,有些是周都督念叨过的,或许对你有用。”
周嘉行唔了一声,依旧扣着她的手,道:“别怕。”
啊?
九宁没听懂。
周嘉行点点羊皮纸,道:“契丹立国不久,有侵吞中原的野心,但没有这样的实力,眼下中原四分五裂,各地守将不想折损兵力,所以他们才能长驱直入。”
九宁知道他不是轻狂或是轻敌。
契丹现在确实算不上是最大的威胁,因为他们还没拿到十六州。中原几地豪强争权夺势,出于利益需要朝契丹俯首称臣以换得支持,才会让契丹有机可乘。
“他们的粮草也跟不上。而且他们作风野蛮,每攻一座城池必会屠戮平民,不得人心。”
周嘉行接着说,拍了拍九宁的脑袋,“别怕,我不会出事。”
九宁没说话。
感觉好像回到以前,他依旧还是那个温和的二哥。
这时,怀朗在外面道:“郞主,他们来了。”
九宁赶紧起身。
周嘉行也站了起来。
九宁转过屏风,正要出去,周嘉行道:“你留下来。”
指一指地上并排放着的两把胡床。
“过去坐着。”
九宁以为他还有话要说,走到胡床前,随便挑了一张坐下。
帐子撩开,阿山打头走了进来,然后是其他亲随,接着是周嘉行平时最倚重的几个部将。
最后进来的人是阿延那。
阿延那战战兢兢走进大帐,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珠骨碌碌转一圈,看到坐在胡床上的九宁,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第99章
这对狗男女!
看到九宁坐在那把和另一张胡床并排放着的胡床上时,似有惊雷在头顶炸响,劈得阿延那眼冒金星,半天回不过神。
然后,他心里只剩下这一句控诉。
狗男女!
在他以为周嘉行是九宁的情郎时,他不惜和周嘉行作对,费尽心机要把九宁抢到手中,为此得罪周嘉行,被父亲训斥。
后来别人告诉他九宁是周嘉行的妹妹,他恍然大悟,痛恨自己当时没看出来,白白得罪人。
追悔莫及。
等他终于收拾好心情,自认倒霉,诚心诚意找九宁赔罪时,却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
她又变成周嘉行的人了!
呸!
阿延那狠狠啐一口。
什么兄长,什么妹妹,什么周家,什么苏九……
并排安放的胡床,一把象征首领,另一把,只有地位能和首领平起平坐的首领夫人有资格并坐!
阿延那忽然眼圈一红,双手捧住脸。
再也不相信他们了!
……
九宁注意到阿延那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古怪,没有多加理会。
营地里又不是没女子,她那天还看到一个部落的首领就是女人,他摆出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没见过穿男装的美人吗?
她眸光一转,看向其他人,眉头轻蹙。
平时看到她嬉皮笑脸的阿山几人发现她也在这里后,神情大变,全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一个个惊恐万状,呼吸都屏住了。
大帐里鸦雀无声。
刚才还见过,这会儿怎么都哑巴了?
九宁心里一跳,直觉情况不对。
这些随从现在的这种呆滞,和以前那种对着她的呆愣完全不同。
她立刻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周嘉行走过来,俯身,按住她的肩膀。
他贴着她耳畔,缓缓道:“别动。阿山他们逾矩了,让他们看明白自己的身份,也让他们明白,你是我的什么人。”
因为他没有公开表露对她的心意,所有人以为九宁还是他妹妹,他们想方设法朝她献殷勤,哄她发笑,意图是什么,不必怀朗点明,他比谁都清楚。
还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阿山他们只是单纯的知慕少艾。
周嘉行说话时的热气就萦绕在耳边。
九宁手心发麻。
原来如此。
她记得他曾随口提起,有些胡族部落的女子地位很高,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参与族中议事。
这两把胡床早就放在这儿了。
他要她当着阿山他们的面坐在这儿,就是要警告阿山他们。
九宁闭一闭眼睛,没有动。
原来刚才并坐着谈话时他那一刹那的温和只是她的错觉。
不,也不全然是错觉,温和的那个二哥是他。
现在这个强势的二哥也是他。
怀朗领头,大帐里的所有人慢慢反应过来,先给周嘉行行礼。
然后一起看向九宁,郑重朝她致意,行的是同样的礼节。
没有任何迟疑,动作恭敬。
阿山回过神,也和其他人一样行了礼,虽然动作慢了其他人一步,但神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呆滞。
他看着周嘉行的目光,依旧忠诚,敬仰。
周嘉行也没有特别注意他或者提防他,大方磊落地暗示完,开始吩咐事情。
九宁没作声。
等所有人告退出去,她慢慢站起身。
天光昏暗,帐篷里点起油灯,一星如豆灯火照亮周嘉行的侧脸。
他低头写着什么。
九宁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
等在外面的怀朗跟上她,送她回大帐。
九宁扫一眼左右。
外面都是生面孔,阿山几人从大帐出来后便消失不见了。
她低声问:“二哥会怎么处置阿山他们?”
怀朗愣了一下,反问:“为什么要处置?”
在他看来,郞主让阿山他们向九宁行礼,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阿山他们服从强者,既然效忠郞主,就不会三心两意。以后他们会自己注意分寸,保持距离。如果谁不服,大可以直接提出挑战。而不是一边假意服从,一边阳奉阴违。部落的人耻于这种小人行径。
九宁松口气。
是她多心了,周嘉行再别扭,也不会丧失理智。
她回到自己的大帐,不意外地发现外面多了十几个亲随。
周嘉行即将出征,自然会加派人手看住她。
九宁找来纸笔,盘腿坐下,脑子里回忆刚才在周嘉行那里看到的舆图,把能记住的画在纸上。
帐子轻轻摇动,多弟端着热水走进来,神色震动,小声道:“九娘,我都听说了!”
营地里传遍了,那个叫阿延那的少主是哭着走出大帐的。现在大家都把九宁当成周嘉行的夫人来看待,还有人找多弟打听什么时候办喜事。
能和首领平起平坐的夫人必定是正室夫人,其他部落的人已经分头行动,悄悄预备贺礼。
多弟找了很多人打听他们部落里的规矩,得知不是所有首领夫人有资格参与议事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跟着九宁从南走到北,眼界开阔,深知现在世道不太平,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唯有兵强马壮者才能不被欺侮。
九宁生得美貌,心地又好,得有人护着她才行。周家打着那样的主意,她要是回到周家,肯定会被送出去。
多弟不喜欢周家,也不希望九宁回去。
可不回去,还能去哪儿?
周嘉行对九宁好,而且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妹妹,毫不犹豫地救她,体贴照顾她。
多弟当时觉得,跟着周嘉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后来两人闹翻,周嘉行强行留下九宁,多弟心里冷笑:原来周嘉行是那种心思!是她看走眼了!
她提防着周嘉行。
但现在知道周嘉行真心想娶九宁,她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突然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男人都是一样的,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好好利用眼前这一个。
正好九宁也不讨厌周嘉行。
多弟看得出来:九宁有办法安抚周嘉行,只要她想,她能让周嘉行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九宁没有那么做。
多弟很疑惑:撒个娇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九宁不愿意?
她放下铜盆,服侍九宁洗脸,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九娘,周使君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势力已经扩张到襄州,他掌握商路,所有商队都要给他过路钱,他的钱肯定多得花不完!”
嫁给周使君,花他的钱,支使他的人手!到时候,她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想要什么有什么。
当然,前提是周使君是真心的。
九宁明白多弟在暗示什么,摇头失笑。
多弟果然还是多弟,永远以利益为先。
她拿起一支银簪拨了拨碗里的灯芯,看着昏黄的火苗,道:“他是二哥。”
确实如多弟所说,周嘉行想要她,不是正好吗?她可以利用这一点控制周嘉行,继而控制天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反正她没有意中人。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如果真那样做了……那周嘉行心底的那个结可能永远都解不开。
这个别扭的家伙,知道她接近他另有目的,想用这一点作交换,说得冷静从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点都不计较其他……看起来好像很强硬……
却让九宁觉得难过。
为他难过。
她慢慢合上画好的地图,轻声道:“他是我二哥,我不想再骗他。”
不管这段时间心里有多混乱,她始终记得这一点。
一切从她的欺骗开始,她不想再以欺骗结束。
多弟似懂非懂,走到一边自己琢磨去了。
……
大帐外,怀朗一脸疑惑,看着面对着帐帘却一动不动、身影像是僵住的周嘉行。
郞主这是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提醒,周嘉行慢慢转过身来,神色有些异常,浅色双眸,闪过冷冷的暗芒。
“郞主可是想见九娘?”
怀朗试探着问。
周嘉行沉默不语。
怀朗便不问了。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眸,凝望大帐。
部将们整装待发,就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旗帜飘扬,风吹飒飒作响。
一轮明月缓缓爬上山巅,营地角落里燃了几堆篝火,木柴熊熊燃烧,巡视的兵士绕着营地骑行,马蹄深深陷进积雪里,远处有笑骂声传来。
周嘉行想起那个月夜,和九宁一起,沐浴在无边月色中,并辔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