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知道他不缺钱,香囊塞回去,一连声问:“二哥,你以后要去哪儿?你要去参军吗?我以后怎么才能打听到你?”
周嘉行翻身上了马背。
九宁追着他问,“如果你要投身行伍,为什么不跟着阿翁呢?外面兵荒马乱的,当兵太辛苦了,万一你受伤了,谁照顾你?还不如回来帮阿翁。阿翁很喜欢你,夸你是个人才,阿翁还说要教你阵法,你都当上校尉了,就这么走了,多可惜……”
她啰啰嗦嗦,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周嘉行可能被吵烦了,叹口气,“我不会参军。”
九宁愣住了。
周嘉行不想参军?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军中崭露头角、逐步收服人心的么?
周嘉行拨转马头,向着渡口驰去,“我是做生意的,出来几个月,现在该回去了。”
他没说什么告别的话,头也不回地驰远了。
九宁怔了怔。
差点忘了,周嘉行一开始确实是跑江湖做买卖的,他甚至当过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他应该没有撒谎,那些跟随他的私兵可能是保护商队安全的护卫。
九宁手挽缰绳,目送周嘉行和他的随从汇合。
刚才那一番发痴试探,她可以确定,周嘉行对她确实没有一丝敌意。
看来,她以前真的多心了。
等一行人上了一艘停靠在岸边的大船,九宁立刻叫来阿三,“你跟着我二哥,用不着跟得太紧,只要打听清楚他在哪里落脚就行。”
阿三应喏。
……
祠堂里,周刺史遣散众人,回到正堂。
灯火幢幢,烛影晃动,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唯有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留了下来。
仆人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房伺候。
周嘉暄朝那些长随摇摇头。
阿耶正在气头上,何必让无辜的人进来挨骂。
长随们会意,感激地看周嘉暄一眼,躬身退出去。
周百药踉踉跄跄爬起来,衣襟松垮垮披在身上,披头散发,面容仍旧有几分扭曲,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周嘉言神情有些茫然,还没从刚才的场面缓过神,怔怔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周嘉暄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哥,先送阿耶回房。”
周嘉言干巴巴地答应一声,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周百药。
“阿耶,我送您回去。”
周百药双臂颤了一下,没说话。
等周嘉暄搀着周百药出去,周嘉暄示意仆从进来收拾,又走到周刺史面前,一揖,“今天惊扰伯祖父了。”
周刺史看他一眼,“青奴,你准备怎么处理二郎的事?”
周嘉暄抬起头,望向依旧黑沉沉的夜空,道:“伯祖父,他已经走了。”
“走了以后呢?如果他日后又回来了呢?”
周刺史捋一捋长须,问。
“伯祖父,上一辈的事,我无能为力。”周嘉暄垂眸,“二哥是我兄长,父亲有愧于他。如果他愿意回来,我自当以兄长之礼待他。”
周刺史道:“他让你父亲丢尽颜面,不用等到明天,这件事就会传遍江州。你、大郎和九娘也会被人嘲笑。你不恨二郎鲁莽行事,毁了你父亲的名声?”
周嘉暄摇摇头,无奈一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当年种的因,才有如今的果。二哥是可怜人,他没做错。”
很小的时候,周嘉暄敬佩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虽然不苟言笑,但很疼爱他和大哥,经常带他们去永安寺听俗讲。只要他学业取得进步,父亲就会骄傲地在亲族们面前显摆——虽然那会让他觉得尴尬。
长大几岁,周嘉暄慢慢发现父亲也有缺点。
再后来,他明白自己的父亲并不是他小时候以为的名士。
这并不妨碍周嘉暄孝顺自己的父亲,他虚伪也好,偏心也好,总归疼爱他,尽心教养他,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可对周嘉行来说,父亲不仅完全不称职,甚至还是他的仇人。
周嘉暄可以理解周嘉行的做法,父亲欠二哥太多了。
他不会要求观音奴逆来顺受、用委曲求全的办法讨好父亲,自然也不会强求周嘉行原谅父亲。
是父亲做错了。
周刺史长叹一声,“也怪我当年对你父亲期望过高……他太要强,一头钻进牛角尖,这么多年都不肯出来。”
他神色怅惘,在亲随的搀扶中离去。
周嘉暄没说什么,送周刺史回房,转身出来,僮仆饮墨问:“三郎要去看阿郎吗?”
他摇摇头,径直回自己的院子。
这时,一个家仆穿过回廊,匆匆跑过来,“三郎,九娘刚才追着二郎出去了!”
周嘉暄愕然抬起头,“她追出去了?”
家仆点点头,“九娘找唐将军借了几匹马,往南边去了。”
周嘉暄立刻转身,“备马!”
饮墨不敢拦,答应一声,去马厩催着要马。
第42章 小黑
天还没亮,长廊里一片昏暗,家仆登梯摘下被雨水浇透的灯笼,换上新的,重新点燃灯烛。
摇曳的朦胧光影中,周嘉暄衣袂翻飞,快步走下石阶。
早有人牵来他平时骑的马,在阶前候着。
周嘉暄接过饮墨递到手边的鞭子,抬脚刚跨上鞍,一道娇小的人影飞快跑进庭院,抱住他的腿。
“阿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周嘉暄愣了好几息,低头。
九宁双手抱着他的腿,仰起脸看他,眉眼弯弯,笑得乖巧,一对梨涡皱得深深的,笑嘻嘻问:“阿兄是要出去找我吗?”
周嘉暄沉下脸,抛给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拉开她的手。
九宁松开手,嘿然后退几步,看他下马,立即上前搂住他的胳膊。
“阿兄辛苦了,我自己回来啦。”
周嘉暄眼神示意饮墨把马牵回马厩去,低头,手指抬起九宁的下巴,盯着她额头看了好一会儿,眉峰轻皱。
“明天一早让郎中看看。”
九宁啊了一声,反应过来:额头上还一片红肿,夜里淋过雨,药膏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晓得了,这会儿已经不疼了。”
周嘉暄送她回房。
“见到二哥了?他有没有为难你?”
九宁点点头,又摇摇头。
“二哥没有为难我。”
自始至终都没有。
周嘉暄没有问九宁她是怎么偷偷跑去祠堂的,这是他们家的事,本就该让她知道。
不过她追着周嘉行出去还是太冒失了,周嘉行在市井长大,她一个深宅大院娇养的小娘子,根本不懂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以后别这么自作主张,二哥虽然确实是我们的兄长,到底不是一起长大的,而且阿耶对不起他和他阿娘,谁都猜不到他会做什么。”
九宁嗯了一声。
“还有……”周嘉暄道,“这些天不要去见阿耶,尽量避着阿耶,就算阿耶派人来传唤你,你也不必去,让你的婢女去找我,或者去找伯祖父,记住了没有?”
九宁抬起头,“为什么?”
周嘉暄手指勾起,刮刮她鼻尖,“阿耶不高兴,肯定要找出气筒,你这么不老实,会被阿耶抓到错处的。看到阿耶过来,什么都不用管,避开就是了。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我记住了。”
九宁嘿嘿一笑,脸挨着他的胳膊蹭了蹭。
“最好也不要出门。”周嘉暄叹口气,“最近还是在家里待着,我知道你爱热闹,让十一郎他们陪你玩。今晚的事瞒不住,斗鸡场就不要去了。”
九宁冷哼一声,“怕什么!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让他们笑话阿耶吧,我不心疼。”
周嘉暄哭笑不得,本来欣慰于她没有被今晚的事吓到,正想夸她几句,又被后半句噎回去了。
拍拍她的发顶,想纠正她不该说后半句,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周嘉暄低头,九宁正好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眉眼一弯,冲他甜甜一笑。
纵然满腹心事,周嘉暄还是不由自主翘起嘴角,跟着九宁一起笑出声。
阿耶重男轻女,一直忽视观音奴,经常为一点芝麻小事苛责她,她很难对阿耶生出孺慕之心,这不能怪她。
她依赖他、信任他,才会老老实实说出心里的想法,哪怕她知道这个想法说出口会被他责怪。
而他又怎么舍得怪她呢?
周嘉暄一笑,牵着九宁跨过高高的门槛,温和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外边的人没有你这么懂事。阿耶做错了事,他们不仅会嘲笑阿耶,还会嘲笑你,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找你的朋友玩,别搭理其他人。”
九宁挥挥小拳头,“我明白!”
别人背地里说什么她管不着,要是敢当面笑话她,她绝不会忍着的。
……
翌日早上,郎中过来给九宁的额头上药。
昨晚吹了风又淋了雨,伤口看起来比昨天还肿一些。
九宁顶着明显大了一圈的脑门,仰视郎中,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写满担忧,“真的不会留疤?”
郎中想笑不敢笑,嘴角微微抽搐,“九娘宽心,就算破皮了也不会留疤。”
九宁又确认了一遍,这才放心。
擦了药,回寝房补觉。
周嘉行突然离开,管事还没找到顶替他的人,今天她在自己院子里练拉弓,没有去箭道。
中午起来,吃过饭,冯姑进来回禀说有几个粟特商人求见。
“粟特商人?是为了卖地的事吗?”
九宁已经把卖地的消息传出去了。
“好像不是来买地的,他说他家主人姓苏。”
姓苏?
苏晏?
九宁忙道:“快请进来。”
侍婢把火炉床挪到外边会客的正厅,九宁坐在火炉床内,四面垂下软烟罗帐,外面搓绵扯絮,像是要落雪,屋里温暖如春。
管事领着粟特商人进来,几人站在廊下脱掉木屐,进了正厅,行了个中原礼仪,盘腿坐于簟席上。
侍婢捧茶奉果。
客气了几句,粟特商人道明来意:“郞主已经离开江州,他命我们给娘子送一样东西。”
侍婢上前接过商人捧出的匣子,送到罗帐内。
匣子不大,是常见的黑漆嵌钿螺样式,九宁托在掌心掂了掂,很轻。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瓶口溢出一股芳香。
粟特商人道:“这是治伤的药膏,效果很好,搽了以后不仅好得快,还不会留疤。”
九宁轻笑,粟特商人都以伶牙俐齿、擅长忽悠人著称,不管是什么货物,经他们一番花言巧语、天花乱坠,立马摇身一变成了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再小气吝啬的人也会被说动掏腰包,怎么周嘉行的属下嘴巴这么老实?
这时候他们不是应该按照套路编造一个什么“西域古国秘药”、“活死人、肉白骨”之类的传说吗?
九宁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粟特商人吹嘘,收好匣子,问商人们下一程准备去哪儿。
商人们答说:“自然是南安王的鄂州,鄂州不收取过路商户的税费,每年这个时节南北客商都会齐集鄂州。”
藩镇割据,烽烟四起,传统的几条商路都被战火割断阻绝,唯有海路还算畅通。从海路抵达中原的商人往往会长期居留广州、扬州等地,然后定期走水路沿运河北上。南安王地盘狭小,只有鄂州小小巴掌一块地方,为了吸引客商,他公开宣布绝不从途经境内的商队身上收取任何税费。这几年涌入鄂州的商队越来越多,其中包括那些远道而来的海商。
正好九宁也准备让自己的管事去鄂州看看,她叫来管事,让他代自己款待几位粟特商人,顺便向他们打听一下行情。
管事应了,领着粟特商人下去。
衔蝉拿走那瓶药膏,“九娘,婢子让郎中看看这药怎么用?”
九宁知道她这是不放心,怕药膏有什么坏处,笑了笑,没管她。
周嘉行以为她额头上的伤是昨晚滚下台阶的时候摔的,觉得责任在他身上,才会让人给她送药膏来。
同时也是借这几个粟特商人告诉她,他现在是商队的副首领,他昨晚没有骗她。
他那人看起来不好接近,对什么都不是很在意的样子,真的细心起来,当真是心细如发。
衔蝉出去一会儿,回来时一步一个脚印,慢悠悠往里走,姿势古怪。
她出去的时候是单手拿着匣子出去的,这会儿回来改成双手捧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九娘,这可是好东西!”她一脸兴奋,“郎中说这药膏叫什么五色膏,可稀罕了,一瓶外面要卖一百金!而且有市无价,没处买。”
九宁咋舌,一百金足够买十几个吃苦耐劳的健壮男奴了!
看不出来,周嘉行还挺大方的。
……
周嘉行的离开不代表风波过去了。
虽然那晚在场的都是周家人,家丑本不该外扬,但那么多张嘴,连周刺史都知道消息瞒不住,不出众人的意料,两天后,周百药的丑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荣升江州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探讨的新话题。
周百药知道自己颜面尽失,每天闷在房里不出来。
周刺史忙得脚不沾地,还是抽出时间去开导他,那天伯侄俩关在房里谈了一下午,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下人只能依稀听见屋里时不时传出周百药的痛哭声。
九宁懒得关心周百药,找来下人问:“那晚谁去郎君院子报信的?”
下人们仔细回想,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是个小婢女,不过忘了是哪房的……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