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文才对皇帝忠心耿耿,明明得了可能获得价值连城之宝的“钥匙”,却将钥匙交予了皇帝,说明了原委。
皇帝得知弟弟可能在王府里藏有密室,当即便召了御史大夫王简过来,让他带着御史台善于勘查之人去寻觅密室所在之地。
如果梁山伯不是事先知道了马文才找到了假死的江无畏、这钥匙也是在江无畏手中得到的,肯定和王简一般,感慨着马文才的忠心和智谋,也赞赏着马文才的“大公无私”。
人人都知道萧宏富甲天下,能够抵御萧宏私库的诱惑,当然是心志坚定的纯臣。
“马兄为何对‘好名声’如此执着?”
梁山伯心里叹了口气。
依他对马文才的了解,如果马文才从江无畏那里得到了萧宏私库的钥匙,应当是瞒下此事,悄悄从密道里将这些财宝移走,以作他日之用。
他这位挚友野心极大,胆量也与野心一般能够吞天,萧宏宝库里的财宝想也知道价值连城,不必思量都能知道可为他带来多少助力。
但他却把钥匙交了出来,又让御史台去查,自己抽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除了是为了“名声”,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
梁山伯领了命,带上御史台中最擅长寻找踪迹的几位干吏,取了御史大夫的手令和钥匙,一起火速赶往临川王府。
负责把守临川王府的禁卫已经接到了宫中的命令,要和这几位御史台的御史一起查找密室私库的线索。
他们都只是些武官,跟随御史台官员一起查找是皇帝为了安全考虑,怕他们密室没找到先被人杀人灭口,这些武官也知道自己没有搜查的本事,只做好本职之事,保护着御史台官员。
“几位御史对寻找私库,可有了思路?”
临川王府占地极大,不亚于皇宫,要是一间间找下去,没两三个月找不完,禁卫军们本质是保护台城和宫中安全,不可能每天都耗在这处,只希望这些御史能够给力一点。
“之前我便细细勘查过,我觉得游仙园有极大的疑点。”
梁山伯说出自己的‘猜测’:“临川王对宠姬江无畏几乎是百依百顺,日夜都宿在游仙园里,即便这是出于宠爱,但对于一位见惯美人的王爷来说,这样的宠爱也有些过了……”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选择游仙园自然是因为江无畏透露了私库的位置。
“而且临川王刚走,江无畏就被烧死在游仙园里,虽说明面上看是游仙园的下人见财起意,可这手段也太毒辣,倒像是蓄意如此。”
梁山伯将江无畏的死引到其他方向。
“江无畏和临川王日夜相处,临川王的秘密她必定也都知道。临川王自觉可能失势,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于人前……”
“你是说,江无畏的死是杀人灭口?”
几位同僚顿时恍然大悟,再一想确实有不少疑点。
前脚萧宏刚被抓了,后脚江无畏就死了,游仙园里还被抢掠的空空荡荡,一把火烧了。
看起来像是求财,可再一想,烧成断瓦残垣的游仙园可不就失去了搜查的价值?
没了那些值钱的东西,怕是临川王府以前的下人都懒得再收拾一片废墟。
谁说萧宏是个笨蛋?这样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是个蠢货?
一定是装傻!
几个御史精神一震,越想越觉得临川王狡猾,又觉得他们这位裴御史实在是目达耳通、神机妙算,就算萧宏有了重重谋划,依然逃不过他的慧眼。
有了方向,再找起来就容易不少,何况萧宏的私库确实建在游仙园里,而且梁山伯也提前知道了如何进入。
只是一开始就在找到也太假了,他耐着性子带着人在游仙园里找了两天,才“恰巧”拨动游仙园莲亭上的机关,打开了地道的入口。
“这入口竟是建在湖上?!”
禁卫军和御史们都惊住了,“难怪临川王不惧放火,这私库建在湖底,哪里怕火烧过去?!”
他们挪开莲亭上的石桌,沿着地道缓缓步入地下,知道一侧就是湖畔的岩层,心里都有慌张。
有了之前在密室里找到那些无用之物的经验,他们一方面担心这密道突然塌了、让湖底的水倒灌进来把他们都淹死在这儿,一方面又担心花了这么大功夫找到的密室又装的是一堆无用的东西。
到了私库门口,厚重的大门上挂着一方古怪的大锁,梁山伯从怀中取出御史大夫交予他的钥匙,上前开启,果真轻松开了那道锁。
这便是萧宏那座不为人知的“私库”。
御史台不眠不休搜查了两天,终于有了结果,众人都激动着雀跃着,几个性子急的禁卫军更是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后,珠光宝气闪花了众人的眼睛,堆积如山的兵器和甲胄像是最明晃晃地证据、昭示着临川王的野心。
人群欢呼起来,梁山伯强忍着心头的震动,一边命人上去通知禁卫军的人回去调派人手封锁这里,一边带着御史们彻底搜查私库、点检财物。
这座私库实在是太庞大了,萧宏又是个不爱收拾的人,东西丢进来就没整理过,东西虽繁多而珍贵,查找起来却根本让人毫无头绪。
在一片散乱中,谋处多宝格上整齐放着的好几个盒子就显得格外显眼。
梁山伯自是一眼看到了那几个盒子,移步过去,抬手取了最上方的下来。
待他打开盒子,从其中取出一册翻看,翻阅着的手指突然一顿。
册子的某一页上,夹着枚书签。
那笺他见过,是祝英台所制,他下意识将那枚小签塞入袖中,打开了那一一页。
于是那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直到同僚好奇地过来张望,梁山伯仍然立着,他还没有改变他捧着册子的姿势。
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也随着起伏。
他的眼睛盯着册簿上一行行庶人的名字,看着那些庶人如何付出钱财改换门庭,仿佛在专心研究那页册簿的形状。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那被签夹着的那页写着:
“会稽郡山阴县县丞梁新,少而仁厚,周穷济急,才能卓越……所贵在于得才,无系于定品……治理水患有功,今诏书褒美,酬以县令……”
“经中正核定,擢入二品才堪,自依旧从事。”
然而那条表书后却在梁新上画了个圈,添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梁山伯哆嗦了一下,手指抚上父亲的名字。
他的眼中滚烫,他的胸中火热。
来之前,他曾疑惑与马文才为何有重宝而不取,他以为自己了解这位朋友,他以为马文才是为了“舍利益而得名声”。
而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却羞愧不堪。
第361章 收网(上)
梁山伯心绪波动, 他的同僚却是毫无所觉,看着他手指抚过的那页, 随意瞟了一眼,“啊”了一声。
“能当县丞, 是出身吏门?山阴那种大族林立的地方能当上县令, 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是啊,可了不起。
无论是士族或是普通百姓, 说起他的父亲, 都曾叹过“了不起”。
他出身吏门,却从来不信命。年幼时敢在贺宗主的门外偷听, 年长后敢提拎着不值钱的野货去“攀交情”,他曾数次治理水患、清淤固堤,周边地区洪水泛滥, 唯有山阴风平浪静,也因此在三十岁时就当上山阴县的县令……
“就是太倒霉了点, 原来当年还定了品的,被别人给顶了。”
同僚啧啧称奇。
“这种事应该不难查到, 他既然才干出众, 后来又成了当地的县令, 得到的士籍被人领了应该会发觉啊?”
是不难查到,父亲应当是去查了,结果越查越多, 反送了性命。
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 他都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他的父亲并不是个刚正耿直之人,为什么要去碰“士籍”这么敏感的事情。
为什么去查,为什么要一直查,为什么想要将这件事揭露出来。
士庶天别,一旦入得士门,哪怕是“二品才堪”的低级士族,哪怕是没有被提拔的“依旧从事”,也依然是入了士门。
谁能料到拼劲半生才得到的嘉奖,却成了催命符。
他收起心中激荡的心绪,珍而重之的将它放回木匣之中,再不看私库里的琳琅满目,只一心一意抱着那几方木匣,仿佛那就是他来的目的。
同僚们知道了梁山伯手上的东西也很高兴,不亚于终于找到了私库里这么多的兵器。
士庶天别不假,但自刘宋开始,因为几位立国的皇帝都是庶人出身,对庶人的提拔也比过去要宽松,有些寒门素儒或对国家有卓越功绩的庶人也能通过“举贤”的途径得到士籍。
这种“举贤”并不和吏部的任命相同,朝中不会下达书令,只由州中正官盖印发文,再由当地郡中正收录,最后发往得到士籍者的地方,将他从当地的服役和纳税名单里除去,登入士簿,享有“士”一阶级的权利。
这张书令应当是由扬州府发往山阴县的,但原文书怕是已经被人篡改了,换成了这页上的那个“句章张荣”。
魏晋时期,世人对士籍的重视犹如天地纲常,任一地方中正都能随时背诵自己管辖范围里的士族门第和嫡系名讳,而随着时局动荡,中正官能够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少,再加上还有捐官入士、军功入士,士族越来越多,被冒领或者顶替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但无论怎么说,士族的势力依旧能跟皇权分庭抗礼,临川王身为宗室却一直在买卖士籍、抹杀真正有才德者的机会,等于是犯了众怒。
而他私藏兵器等同于造反,又得罪了皇帝。
铁证如山,临川王这次是不想倒也要倒了。找到这样证据的御史台就是大功一件,在这里的同僚说不得都要官升一级。
禁卫军则是高兴花了这么长时间的辛劳终于没有白费,可以回宫覆命离开这地方了。
所以除了梁山伯,几乎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
有了“罪证”,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那些兵器和账簿被搬出去,很快就呈到了皇帝面前,即使萧衍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弟弟并不是造反的材料,有这么多证据放在面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通过吏部仔细筛查,那些或冒名入籍、或通过临川王篡改祖先身份更改户籍的人中,有许多已经出任一方官员,有些甚至进入军中,成为了领军的将领,也不乏借着士族身份成为巨贾豪族的,细细一想,不寒而栗。
这些人虽然品级都不高,但都是手握实权或富甲一方,临川王捏着这么多人的把柄,只要这些人不想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里,岂不是要任由临川王驱使?
他拿捏着这么多人,又囤积那么多兵器和钱财,不是为了造反,又能干什么?
总不能单纯是为了赚钱吧?
消息传到被幽禁的萧宏那里时,他听完就傻了。
“什么军械?我府里能有什么军械?我府里侍卫的刀剑都是陛下赐的,平时损了我都是让他们改用棍棒的,怎么可能有僭越之处?!”
萧宏虽然傻,但也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他虽然也借着自己的官职卖出过不少兵器和甲胄,却从来不把这些东西带入府里。
所以这么多年来,参他什么的都有,也曾被皇兄翻过几次库房,根本就没有被抓到过什么把柄。
下一刻,他悟了。
“是栽赃嫁祸是吧?!他们弄一批东西进去再说是我做的!到底是谁?是王简那个老匹夫还是谢举那个伪君子?!”
萧宏看着面前还算“和气”的马文才,连忙求情:“马侍郎,你替我向我皇兄带话,真不是我做的。”
这王爷脑子确实不好。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弄走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诚恳地说:“王爷,现在证据确凿,就算我说我信,陛下和朝臣们也不会信的。刺杀陛下、私藏兵甲都是死罪,尤其之前乐山侯又私铸官钱,陛下本就在气头上,数罪并罚,王爷现在实在是危险的很……”
萧宏听到私藏兵甲时还能理直气壮,但听到“刺杀陛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善了,顿时缩着像是鹌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他知道马文才说的是对的,他恐怕是在劫难逃。
“我现在还能怎么活命?”萧宏是个懦弱无能的性子,此时此刻,一直以来“看顾”他的马文才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倚靠,他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马文才,无助地问:
“请朝中大臣们替我求情行吗?求求你,帮我给府里送个信,让我的妾室江无畏开了库房,多给这些大臣一些礼物,让他们帮我说话……”
他被抓时便知道几个儿子都逃了,府里只有江无畏还在主持大局。
平时他只顾玩乐,许多事都是江无畏帮着打理的,遇到大事她也能出主意,他对这个宠妾极有信心。
马文才欲言又止,之后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开口道:“怕是不行……”
萧宏懵然地看他。
“王爷府里的奴仆起了歹心,就在王爷被带走后不久,他们趁乱抢了游仙园里的财物,又一把火将游仙园的主院烧了。可怜畏娘娘一介弱质女流,哪里抵抗的了那些凶神恶煞,竟被活生生烧死了……”
马文才看着萧宏煞白的脸色,又叹了句。
“王爷请节哀。”
他一句“节哀”说完,萧宏已经泪如雨下,哭号着“畏娘”的名字,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马文才本来还有猛药要下,彻底击破萧宏的心防,谁知他话还没说,萧宏竟已经经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之前他那般怕死也只是痛哭,可听说了江无畏的死讯却晕了过去,可见对其用情至深,并非只是贪与色欲。
这样的人竟然也有真感情,倒让马文才诧异。要知道他可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和富贵,连亲生儿子都能“大义灭亲”了的主儿。
没有一会儿,萧宏幽幽醒来,又是泪流满面。
“马侍郎,我知道你特地来和我说这件事,肯定是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