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口中轻叹,眼神却狭促,“这一番回去,以后还不知会有马兄什么传闻来。”
得知儿子要回来,马家上下肯定早就在为“偶遇”做准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马文才偶遇的女子,应当是千挑万选看入眼的,能豁出脸面来在马家相看马文才,这些女子应当也是对马文才有极大的好奇。
结果马文才一见到人板着脸就走,在场的又不是一人两人,想也知道马文才以后怕是有“不解风情”的名声。
马文才不以为然,他连当鳏夫都不怕,还怕什么名声。
想到马文才一直以来片尘不染,再想到自己之前在船上所见所闻,梁山伯不着痕迹地试探:
“也不怪伯父伯母着急,马兄你已过弱冠之年,自与祝家设局之后便对亲事再无兴趣。马家一脉单传,平常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孩子已经都能走路了,你又在京中不曾回乡,他们不抓紧时间替你张罗,又不知要拖到多久……”
“连我都好奇,你会心仪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也不是我挑剔,而是这些女子……”
马文才微微蹙眉,心塞道:
“有些太……淡了。”
马文才何尝不明白梁山伯话中的意思,别的不说,他现在做的事一个不好就是拖累家小,对于姻亲的选择更是重中之重,父母只想他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家小,能够含饴弄孙,他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将就”。
自重生以来,他为数不多接触到的女子,皆有不输于男儿的才能。且不提祝英台、花夭这样女扮男装的女子,就是江无畏这样以色侍君的女人,也是要头脑有头脑,要手段有手段。
魏国使臣之时接触到的兰陵公主和东宫的刘令娴都有过人之处,哪怕兰陵公主算计过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算计算不上讨厌。
长期与这样的女子们相处,马文才对女人的容忍度就更低了,那些我见犹怜的姑娘确实让人心动,但只要一想到要与这样寻常的女子度过一辈子,他就觉得自己太委屈。
如果最后不过是这样凑活着过日子,他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使出百般手段,把祝英台娶回家去不更好?
至少祝英台能赚钱。
梁山伯心中隐隐一动,既然觉得别的女子寡淡,那必是有参照的标准。他心中虽有一片绮思,却不愿这绮思成为日后矛盾的起点,于是轻笑道:
“如此说来,马兄是有心仪之人了?”
“并无!”
他话音刚落,马文才便立刻否定。
梁山伯心中一松,又觉得自己这般试探不磊落,有几分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他没说话,马文才还以为是梁山伯不信,有些恼羞成怒地斥道:
“‘裴御史’,你也太爱多管闲事了!你比我还大几岁,以你如今的情况,才是该早日开枝散叶的那个吧?”
他这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马文才只是独子,梁山伯却是父母双亡,他如果再不留后,很可能就如朝堂上痛惜的那般梁家“绝嗣”,于情于理,更该急着成亲的是梁山伯。
道理是这样,却等于戳了好友的痛楚,他性子高傲,面上已有懊悔之色,但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也有他的骄傲。
总归都是大龄男青年的烦恼。
梁山伯知道他的性子,如同开玩笑般笑了起来:
“我的亲事上无父母操持,下无媒人说合,难道从天上掉个新娘子下来?何况我家如今又没功勋爵位继承,急着留后又干什么?总不过是姓裴的,算不得为家中留后,我也不想为了留后便随便凑合,这心情想必马兄也了解。”
“既然了解……”
马文才斜眼一盱。
“你我又何必互相伤害?”
梁山伯被他脸上“幽怨”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再一想,他们这几个,从傅歧到徐之敬,竟然没有一个人成了家,好似那一届的天子门生中了什么诅咒一般。
傅歧的兄弟早逝,好在还有个遗腹子,傅歧一来想为兄弟守孝,二来不愿太早成亲,担心兄长的遗腹子会受到忽视、或是家中长嫂在新妇入门后管家觉得尴尬,所以便和父母说了自己的心意,想要等侄儿大点再成亲。
他家本就觉得亏欠傅异,父母本就不愿傅异的儿子受到任何委屈,这亲事便暂时搁置了。
徐之敬更是不必说,以他对庶人的心结,必不会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可他自己现在已经被除了士,也不会有任何士族之女嫁给他,实在是不尴不尬,而且这尴尬眼看着还要继续下去。
褚向倒是有无数女子自荐枕席,不过都是看着他颜色好要春风一度的。如今他任着马文才当年起家的秘书郎一职,以他的门第出身,这官职委实太低,虽因为萧宝夤的关系,没人敢低看他,可也因为这个身份不敢和他交往过密。
他与褚夫人恩断义绝后,褚家这水更混了,他离家却没有离族,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人。
祝英台是个女人,还是深受东宫信任的编修官,太子已经多次想要提拔她入东宫为詹事都被她拒绝了,这男人的身份说不定要做到地老天荒……
咳咳,梁山伯觉得祝英台年纪尚幼,这种事情可以再放一放。
这么一想,梁山伯觉得自己还不算最苦逼的。
只是免不了轻叹一句,有感而发:
“也不知我等天子门生,究竟谁最早成家。”
“应该是祝英台吧。”
听到梁山伯似是无意的喟叹,马文才想起祝英台的“桃花”,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故作玄虚道: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
梁山伯原本只是随口一叹,没想到马文才说的如此肯定,当即手中缰绳一紧,差点勒得坐骑就地停顿。
马文才却似乎毫无所感,丢下这句语焉不详地话便快马加鞭。
只留再无心说笑的梁山伯,肠中百转千回。
***
这世上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得意的是马文才这个在皇帝面前“转世”的假儿子,失意的是生来便是贵胄的亲儿子萧综。
临川王府的账簿被揭出来时,萧综就在殿上,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让自己不要失态、不要被几个兄弟发现神色不对。
好在那天一波三折,没人注意他一个不掌实权的皇子,即便如此,也让他回去后冷汗淋漓。
临川王府那本账簿里乔冒之人,有大半倒是和他有关的。
当年他尚且年幼,并不能主事,他与母亲在宫中举步维艰,身后又不似其他国戚那般权势惊人,连足够打点宫人的财帛都没有,那些人通过褚夫人的路子凑上来时,他的母亲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便接受了那些人的投靠。
只是前朝一场血洗,有些人家破人亡,有些人贬为庶人,有些人隐姓埋名,有些人身负家仇,皆是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的人,而他那时候只是个未长成的皇子,要想让投靠的人信服,便只能互惠互利。
于是那些人借着临川王贪财又蠢笨,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满足他的贪欲、手把手的教着他如何用这种方法生财。
这些人在前朝时便是用这种方法谋利,如今轻车熟路,临川王手眼通天又得皇帝信任,也是一点便通,于是这路子就这么铺了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能见光之人也早就习惯了行走在阳光之下,留在阴影之中的也有了一击得中的实力,他也渐渐长成,开始有了自己的封地和人手……
就在这个时候,却被人将根都掘了,掘的干干净净。
“殿下,那边传了话,已经提前传了消息出去。有些已经带着人遁走了,京中派出去的人只能扑个空,但还有些如今已经有了家小,不愿就这么放弃……”
时过境迁,当年愿意献出性命的,现在未必就能再狠下心。
那宦者压低了声音。
“夫人的意思,若是不愿弃车保帅的,是不是干脆就处理了,以免把您攀咬出来。”
十余年的经营,两代人的心血,就被梁新的一本册簿、临川王府的几本账本,就这么毁了个干干净净。
毁了的不禁是他们的心血,也是他们的希望。
那宦者也是从小看着萧综长大,可谓是他身边最受信任之人,见他这愤气填膺的样子,显然是心中已经怒急,不由得哀叹一声。
“殿下,这岂不是天意?恰在这时出了事,也许也是好事。陛下对殿下情深意切,未必知道后就……”
“不,我不能把命系在别人的恩惠上。”
萧综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眼中已经有了决然之色。
“去联系萧宝夤,我这里情势有变……”
萧综话刚说到一半,突听得远处有人在门外呼喊。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王妃派人来报喜,后院的偏室李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第366章 分岔之路
听说萧综有了后代, 哪怕只是庶子, 几个幕僚和心腹依然很是兴奋。
几个皇子成婚都早, 萧综也不例外, 他的嫡妻袁氏和他已经成亲数年, 却一直未曾有孕。萧综对子嗣之事并不那么热衷,无奈袁氏一直无子, 宫里宫外各种议论不断, 袁氏迫于压力,最后选择了亲自为萧综纳了姬妾。
她虽然迫于子嗣让萧综纳妾了,但选的都是虽然绝色但出身低的女子, 打的便是一旦有了儿子,便抱在膝下的主意。
虽说士族的庶子毫无地位可言,但在皇家,庶子与否倒没那么重要,萧衍自己的皇后就无子, 就连太子的母亲也是妃嫔的份位,袁氏打的这个主意, 也算是情理之中。
最近一切都不顺利, 这个孩子是男孩,又是长子,哪怕萧综再怎么不上心,也去看了看。
这男孩长得很漂亮, 眼睛很大, 下巴尖尖, 和萧综长得肖似,但萧综只看了一眼就不喜,更希望孩子长得像萧衍或是太子。
萧家几个皇子都是四方脸,只有他和萧纲像母亲,是尖下巴。
虽然萧综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但袁氏还是将孩子当做了宝贝。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外界总传闻是萧综不能生育,如今看来有问题的恐怕是她。
萧衍是个非常重视家人的皇帝,只要她对这个孩子足够重视,宫中也会认可他的地位。
出于这样的想法,虽然只是个妾室生的孩子,二皇子府上还是准备大操大办,袁氏给各处人家都送了帖子,连平时交情泛泛的也不例外。
临川王萧宏犯了事,皇帝心情不好,这个孩子又不是正妃所生,京中上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拿到帖子的人家都在观望着宫中的情况,直到宫中赐了东西下去,贺礼才一个个送到,但去的人还是不多。
马文才离京,是祝英台收到的帖子,虽然好奇为什么不是办满月宴而是这么小就办宴席,但是她还是写了一幅祝福的字画,作为贺礼送到了二皇子府上。
也许是这个孩子和临川王相克,就在萧综府上为长子办洗三宴时,一直以来都得了“风寒”的临川王在前一天突然告危,说是病情严重恐不治,萧衍之前再怎么恨这个弟弟,却还是遍寻宫里宫外的名医和御医,全送到了萧宏的府上,各种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赐到了临川王府。
于是当祝英台等人参加这孩子的诞生宴席时,就见得宴厅中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而且大多是她一样品阶不高的闲臣。
人不多,他们自得其乐,女眷都在后面看孩子,他们就在前面赏赏梅花,看看风景,准备把这场宴席混过去。
没多久,萧综也来了,临川王不好了,皇帝让几个儿子都去探望,他刚从临川王府回来的,连衣服都没换,便来前面招待宾客。
本应是和乐融融的场面,然而没有多久,就见到后院有管事匆匆赶来,神情慌张地向萧综说着什么。
萧综听完那管事的话立刻起了身,径直往后院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
祝英台好奇地问旁边的傅歧,“怎么二皇子走了?”
傅歧是代表他父母过来的,闻言派家中的侍从去打听了下,大概是发生在后院的事情有不少人知情,没花多久,那侍从就打探了回来。
前面在宴席时,后面正在办洗三,现在正是冬天,虽然屋子里点着暖烘烘的炭盆,又有不少奶娘和奴婢照料,可是孩子还是有些不妥。
听说就在添盆时,被抱到房间里的孩子突然憋紫了脸,还没等洗完,全身都紫了,来添盆的妇人们吓了个半死,当场混乱起来。
袁氏也没养过孩子,连忙给孩子穿了衣服,抱到后面照顾,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去前面找萧综。
见孩子出了事,那些被邀来的官员家眷们也不好再留在后院,又见里外乱成一团,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几个和袁氏交好、又生儿育女过的妇人在一旁帮忙。
出了这样的事,再好的宴席也吃不成了,傅歧和祝英台商量了一会儿,刚准备向二皇子告辞,却听闻二皇子府上一位管事命人关了四门,又派了人把守,不准人离开。
“这是为何?”
傅歧皱眉问道:“既然主人家有事,我们做客人的就该回去!”
“我也是奉命行事。”
那管事是位宫中赐下的宦官,似笑非笑。
“麻烦各位使君和夫人在此稍等。”
有人不愿意惹事,听说不能离开,干脆就继续吃那已经凉了的宴席,但有些人心中忐忑不安,非要离开,两方拉扯之下,就和守卫起了冲突。
萧综御下极严,那些侍卫把守住门户,绝不准任何人进出,到后来甚至拔了兵刃。
祝英台眼尖,看到侍卫里有一人极为眼熟,再一看,正是他们从临川王府带出来的燕舞。
当时从王府里救出来的有两人,冷翠跟了三皇子,听说现在成了侍童,十分受宠,燕舞则去了二皇子府上学习武艺和兵法,因为感念二皇子收留之恩,就做了府中的侍卫,手底下领着几十个人。
祝英台认出了燕舞,稍微犹豫了下,悄咪咪摸了过去,向他打探消息。
“是你。”
燕舞也认出了祝英台,意外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