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提醒了马文才,当即连武举的事情都顾不得了,急急慌慌就跑出将军府去找祝英台。
祝英台带来的人太多,暂时被安置在白袍军的大营。
他们毕竟都是南人,饮食习惯和口音都和白袍军相似,很多还是同乡,白袍军自然欢迎这群“高人”的到来,营地里跟过节似的欢闹一片。
祝英台作为南方道门出名的女冠,又是陶弘景之外唯一的“真人”,自然也是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更别说祝英台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郎,要不是她在后世有在大学里参加各种比赛、演出的经历,怕是和这么多男人共处一营还要不自在。
她这样坦然自若、平易近人的样子,更是让不少人心中感慨不愧是神仙中人,气度风范完全不似寻常女人。
马文才踏进军营里时,看到的就是祝英台跟着一群白袍军侃大山的样子。
“是啊,我们从马头城假装佣兵一路过的关,他们还把我当成了花夭将军,我哪里有花将军的武勇,我连刀都举不起来……”
她说着说着,一抬眼看到了马文才,笑眯眯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嗨,马文才,看来你最近没睡好啊!”
一身黄色道袍的祝英台笑语晏晏、态度从容,说话时头顶的芙蓉冠随着她抬起的手调皮地抖啊抖,亲切的仿佛两人才分开没几天似的。
马文才看到这样的祝英台,心头也涌上百般滋味。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想到这一世选择孤注一掷去会稽学馆,想到和祝英台、梁山伯的结缘,他放弃掉的仇恨和夙愿,还有那些收获到的欢笑和眼泪……
虽不知最终未来会如何,但在这个时候,在此时此地,这位曾经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女子在他已经死去的时间点来到了洛阳,在从未有过的历史中对他道了一句“嗨”,那些旧日的阴郁和心结,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嗨”全部散去了。
这一刻,他是真正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你这么带了这么多人来了……”
马文才整理好自己复杂的心绪,微笑着向她走去,也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
手伸出去,才察觉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小丫头,而是带着上清芙蓉冠的“女真人”,于是那伸出去的手变成了点了点她的芙蓉头。
“也不怕吃穷我?”
祝英台打量了他的头皮和黑眼圈就知道他最近很累,心中越发庆幸自己急赶慢赶赶到了。
“你这大富翁,还能被吃穷?何况我也不是空手来的,看到我们‘护送’的财物没有?那都是我们从茅山搬来的赤铜。”
她在马文才面前从不藏着掖着,笑得越发开朗。
“陶真人听闻魏国百废待兴,便让我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想要替他们在魏国谋一个前程。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坐吃山空也不是事,你那可还缺做事的人?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吧!”
马文才这下是真的愣了。
错愕之后,涌上心头的是真正的狂喜。
“你说什么?陶真人让你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
虽然之前听傅岐说了,可真听祝英台再说一次,那简直就像是在沙漠里迷路又口渴濒死的人突然发现了绿洲一般。
“全部?”
“是啊,我听说你要办科举,来给你撑个人场,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别跟我客气,我们不会见怪的。”
祝英台不知道马文才高兴什么,索性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以免马文才看在她的面子上,明明不能用的庸人也强忍着养下来吃干饭。
虽然她不觉得茅山上那群“偏才”是什么庸人。
“怎么会不能用!来的正好才是!”
马文才眼眶都激动红了。
旁人不知道茅山弟子的优秀,他怎么会不知?那些跟着白袍军北上的二代、三代弟子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有些能观测气象、有的能寻踪辨印、有的精通水利农事、还有些犹如神农一般不必尝就知道哪些植物能吃,各个都跟聚宝盆似的,能挖出各种宝藏。
更别提茅山上那么多能炼铁炼铜、农林土木方面的人才,就算什么都不会,作为道士,能写会算是基本功啊!
“还考什么科举,我现在缺人缺的要命,能顶上的都顶上!回头我让傅岐来一趟,把你带来之人的特长、所学都记录一遍,我亲自将差事给他们安排下去!”
别的不说,军中调来的那些连鸡兔同笼都不会算的“算吏”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祝英台没想到这“后门”开的这么大,诧异过后也是欢喜。
“能帮到你是最好了!对了……”
她对着马文才背后伸头探脑,“花将军呢?听说你们现在订婚了?婚期何时,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现在我们都忙,不是时候。”
马文才见不少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八卦,脸上的喜色终于一敛,又重新恢复了严肃的小老头模样。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他把祝英台领到一边,在旁人八卦的眼神中问起发生在建康的一系列事情。
自从他到达魏国之后,京中的事情无论是太子的死也好、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好,都是从书信中得知的,就算傅岐来了,他作为皇帝纯臣之子能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反倒没有一直留在京中的祝英台知道的多。
祝英台将自己知道的大致都说了下,又对马文才说了一遍陶弘景的猜测。
“现在茅山上不愿离开故国的弟子都跟随真人去了龙虎山隐居一阵子,北方道门现在式微,但天师道现在的掌教愿意为我们在魏国提供度牒,现在你又在洛阳掌权,身份的事情更好搞定。”
他们集体叛出梁国,虽然人数不多,但毕竟陶真人闻名遐迩,这事一旦传扬出去至少也会让梁国震动一阵子,或许那萧纲在恼羞成怒之下,就将他们全体在梁国除名了。
失去了身份和官方道士身份的他们就会成为游方术士,堂堂上清派陶真人的嫡传弟子,要落到这个结果未免太堕了道门的名头。
所以北方道门和南方道门的合并势在必行,天师道和上清派本就同根同源,来之前陶弘景也已经嘱咐了弟子,在魏国行走的如果有不愿意用过去身份拖累家人的,可以换名改姓,在名字后面缀上“之”字,隐入北方道门之中。
这些人的身份、度牒都要靠马文才解决,然而在现在的马文才眼中,这种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既来了,又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些都是小事。现在魏国已经有了一个女将军,再多一个女官员也没什么。恰巧现在太常寺卿空缺,你先领了太常寺卿的位置,管理下你带来的人手吧。”
马文才想了想,找到了可以安置祝英台和这些道人的地方,“太常寺管理宗教礼仪,你手中祭卜医乐弟子俱全,陶真人弟子之中擅长医术和天文地理的不少,你担任这个官职也是名正言顺,明日我就让魏帝为你下一道诏书。”
到了他现在这个位置,元子攸也只能沦为人肉盖章机,祝英台带来了大量现在魏国最需要的人才,她又是道门唯一一位女真人,在东宫又曾出任过多年的官员,无论是出身还是经验都能服众。
唯一一个为人诟病的女子身份,因为有花夭这个柱国大将军顶在前头,似乎也不算什么。
于是这事就这么敲定了,有了祝英台和傅岐的忙碌,这上千弟子的特长、经验和个人基本信息都被呈报了上来,除了所有人都识字会计算外,更有大量精通经义、医药、水利和农林的弟子,彻底解决了马文才的燃眉之急。
而祝英台的到来,使得很多科举上面的疑问也得到了举一反三的解决,祝英台虽然缺乏很多官场上争斗的经验,可好歹是一路幼儿园到大学从各种考试这种杀出来的地狱级考生,要论当世考试的经验,祝英台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没有多久,原本对祝英台“太常寺卿”这个官职有疑问的魏国官员,在她展现出的一目十行和不用算筹便能计算出大量数据的技能所震骇,对这位新任太常寺卿的能力心服口服。
也因为祝英台的到来,马文才那岌岌可危的发际线也被保住了。
上千能写会算、精通各种实务的生力军加入,让马文才彻底有了施展拳脚的可能,也可以摆脱掉“举贤令”下达后各地高门不肯应诏的恶劣影响,至少他终于可以不必忍受那两个一工作起来就嫌累的秘书郎、换上道门两个能写会算精通经义的二代弟子了。
祝英台就像是马文才的福星,在她领着茅山弟子来了以后,马文才彻底又找回了之前在梁国如臂指使的感觉,若说有不好的,恐怕只有一样,就是他身边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冠使得他身上又出现了许多艳闻。
论容貌身材、论出身年龄,正值韶龄的祝英台似乎都更符合寻常男人眼中对“择偶”的条件,更别说她身上还有个神秘的“神仙传人”的身份。
祝英台又不是傻子,听到这种风声后生怕自己给马文才带来困扰,面对马文才时就规规矩矩的也不敢胡乱撒娇了,后来干脆一天到晚粘着花夭,只要没事就去她那小住。
结果没几日,艳闻又变了,成了马文才要坐享齐人之福,祝英台和花夭准备效法娥皇女英,马文才也要“文武双全”,没想到那祝英台天天还在讨好花夭这个“大妇”,想要如愿以偿吗?
听到这个传闻,马文才和祝英台都齐齐气歪了眉毛,祝英台索性放出了风声去,说自己在梁国已经有了未婚夫,名为梁山伯。
梁山伯在梁国化名裴山,在魏国却不必忌讳什么,除了陈庆之傅岐这样的知情人,大部分梁国人都不知道梁山伯是谁,又何况魏国人?
于是那些艳闻轶事才渐渐消停了一点,与此同时,另一种疑问却涌上众人的心头:
——梁山伯是谁?梁山伯在哪儿?梁山伯是何等人物,竟然能“打败”(?)他们的梁王马文才,赢得祝英台的青睐?
正所谓越让人摸不透的越容易引发别人的好奇和注意,没有多久,梁山伯这个名字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
所以,当梁山伯悄悄护送一群人北上、以为用自己的本名在魏国不会引起注意,却在洛阳的将军府门外引起了众人的围观时,彻底懵逼了。
“你是梁山伯?”
那门官像是选美似的把梁山伯从前看到后,从后看到前,还绕了个圈,啧啧称奇。
“看起来不像啊!”
梁山伯被他的话逗笑了。
“梁山伯就是梁山伯,要像什么?”
那门子将信将疑的进去通报,没一会儿,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起出了将军府,前来会见刚刚从梁国秘密入境的梁山伯。
然而,当他们看到将军府门前的梁山伯时,却不能再注意到梁山伯了。
他们被梁山伯背后站着的人吓到了。
“谢,谢使君……?”
第528章 天下变革
作为在建康定居了百余年之久的顶级阀门, 若说乌衣巷没有什么逃生的方法那一定是不可能的, 从刘宋开始南朝历经动乱, 有时候一任家主甚至经历了三四朝的皇帝,什么昏聩的皇帝类型都见过, 自然也有逃生的地道。
但地道的存在是个秘密,至少连寻常的嫡系子弟都不知晓, 除了谢举和谢举作为继承人的大儿子以外, 只有几位留在乌衣巷主宅中的家中有为后辈、宿老级别的老人知道。
谢举原本是笃定萧纲不敢拿他如何的, 毕竟乌衣巷的招牌太大, 而从王筠的只字片语里都能听出外面已经乱的不行了, 这时候动谢家,是弊大于利。
更何况“婚宦失类”在士族之中实在是不亚于人畜相x的大逆不道,作为曾力拒胡人南下的谢安之后,谢家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为了生存而放弃作为谢家子的尊严。
然而谢举没想到, 萧纲竟能丧心病狂至此,居然会在封锁了乌衣巷后纵火烧了整个乌衣巷。
谢家的乌衣巷在秦淮河的南岸,当初选择此处建宅, 便是看在临近水边不畏火患,且旁边便是城中禁军驻守之处,“乌衣”便指的是禁军的军服。
乌衣巷历经几朝却没有经过多少扩建,概因它周边已经没有多少能扩建的地方,所以住在乌衣巷中的都是谢家的核心弟子, 萧纲这一把火, 简直是想烧掉谢家绵延的希望。
门口有禁军把守, 家中又有家丁巡视,所以当大火蓦地燃起时,谢举立刻意识到了是旁人纵火,迅速传令家中子弟往密道所在的朱雀楼聚集,因为起火时是半夜,消息传达速度太慢,有些谢家子人虽然聪慧,可经历的事情太少了,谢举下令聚集时还慢慢吞吞的修整仪容、或是收拾细软,耽误了许多时间。
乌衣巷中的宅院大多是木质建筑,火势发展的太快,唯有朱雀楼因为密道在此内外都是石头修建,又叫石头楼,谢举是个有决断的,当火势蔓延到朱雀楼的二门外时,他就立刻带领已经到来的所有谢家子弟退入了密道,关闭了石门,将大火阻挡在了外面。
这一场大火,烧掉了乌衣巷中谢家几百年的积累,也烧掉了谢家一半的嫡系子弟,包括七位在朝中任流内高品的官员和两位在家中教导子弟的宿老,损失不可谓不严重。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将乌衣巷燃烧完,谢家仅剩的子弟即使躲在密道之中都能感受到要被火蒸熟一般,更别说家中还活着却无法逃脱大火的人。
乌衣巷的地道通到的是建康正南的朱雀门,这座门现在也是禁卫军把守,谢举不敢带着家中子弟立刻离开,而是借着在朱雀密道中的米粮和物资硬生生逗留了十日,才派了人出去打探动静。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场大火烧掉的不止是乌衣巷,还是谢家在各地的基业。
萧纲想要对谢家动手不是一时起意,所以在放火之前,东宫势力中的王、顾、朱、张、徐等几家势力就齐齐向谢家在各地的庄园、产业动了手。
谢家在南朝盘踞这么多年,早就枝繁叶茂,在建康乌衣巷中的只是在朝中为官保持门第不倒的子孙,在三吴、在江州等地还有不少谢家的产业,尤其以庄园众多著称。
由于士族不用交税,满门士人的谢家人在庄园中收拢了不少流民为荫户,举凡谢家需要的物资,无论是衣食住行都是庄园所产,他们在各地占据了最好的土地、最好的桑田、最好的池塘,因为谢家的门第和声名,也因为谢家在朝中历任朝宰盘根错节,即使眼红的人不少,也没人敢打谢家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