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再敢吭声,自有人蹑手蹑脚地下去照办她的吩咐。
谢昕又看了朱弦一眼,见她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心中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她真不知道周夫人是怎么想的,这个儿子可是她今后的依靠,照这样下去岂不是要养废了?
不过,也不关她的事就是,甚至也许这样更好。毕竟不是嫡亲的弟弟,鱼郎没出息,这个家也许就更安稳了。她只要保证在她的管理下,谢府诸人各司其职,不出乱子就是。
朱弦垂下眼,见事情一步步照着她所想的方向而行,心中殊无欢喜。其实她也想不通周夫人是怎么想的,待鱼郎这样子,那待谢冕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发现自己已忍不住为谢冕掬一把同情之泪,对他的种种不羁行为,只要不犯到她,居然也能谅解三分了。
还有……她想到自己先前所怀疑的,虽然觉得两人差得太远,还是得找个机会问一问鱼郎。
毕竟,年轻了许多的周夫人、卫氏、田氏,还未及笄、未出嫁的谢昕,李婆子当时口称的侯府,每一样都指向了一个事实——也许,她来到的是过去,那么,周夫人的孩子就该是……
如果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呢,小鱼郎就是她那个可恶的夫君?
朱弦呆了呆,觉得一时有些混乱。她恼恨谢冕,可对小鱼郎完全狠不下心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发现鱼郎自她开始设计谢昕发作李婆子和鸢儿后就再没有作声,也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怎么了。她不由担心起来,可这里人太多,她也不好问鱼郎。
她想了想,以解手为借口独自去了盥洗处。
“鱼郎,”她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有一点,”鱼郎不好意思地道,声音有些恹恹的,“她们叫得好可怕,是不是被打得很疼?”
朱弦自然知道他说的她们是指的谁,沉默了片刻告诉他道:“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她们犯了错,自然会受到惩罚。”
鱼郎道:“我知道,可我心里还是有点难受,她们毕竟服侍了我那么久。念念,”他有些怯意地道,“你不要怪我。”
这孩子,心怎么这么柔软?朱弦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不管如何,心中存有善意都不该被苛责。
可他这样心软,并不是好事。若他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父母疼宠,兄姐呵护,自然可以一直天真纯善下去。可他是这样的处境,若太过天真,迟早会被吞得骨头渣都不剩。
朱弦狠了狠心,沉声道:“鱼郎,你有没有想过,若她们继续这样对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怯懦、软弱、胆小、畏缩,主仆混淆、不辨是非,明明是侯府嫡子,最后却气度、见识全无,连最卑贱的庶子都不如,成为一个废人。”
鱼郎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怔怔地半晌没有说话。
“而且,你若真要为她们好,在她们第一次做出错事时就要及时制止,而不是一让再让,令她们错误越犯越大,最终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她们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
鱼郎茫然:“我也有责任?”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朱弦心里叹了口气,鱼郎到底还是太小了些。她道:“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先把我的话记下,以后再想吧。”
她走了出去,厨房赶着做出来的肉糜粥也送了过来。谢昕指了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服侍她吃完粥,又让小丫鬟送她回去休息。
还未来得及动身,正房忽然又喧闹起来。有人匆匆跑过来,喜不自胜地向谢昕道:“恭喜大小姐,夫人又添了一子。”
谢昕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而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回头看向朱弦。
明亮的烛火下,还未来得及回房的小小孩童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悲喜不知。
谢昕的心中忽然一软:罢了罢了,今日既然管了他的闲事,那便好人做到底吧。过来携了他的手道:“鱼郎跟姐姐一起去看看吧。”
她的态度虽然还有些生硬,手却又暖又软,身上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芬芳怡人。朱弦感觉到了鱼郎心中的雀跃与欢喜,不由唏嘘:这个孩子,只要一点点善意就能让他心生喜悦。
经过中庭,刚刚遭了板子的李婆子和鸢儿已经被拖走,只留下地面的斑斑血迹,依稀可见刚刚的惨烈。几个婆子正在撤走春凳,冲洗地面的血迹。
二十板子,不死也得半条命了。
谢昕连眼角也没有往那个方向扫一下,拉着朱弦直接往产房而去。朱弦目光微微一顿,随即移开,沉默地跟上谢昕的脚步。
产房中密不透风,兀自残留着血腥气,谢昕带着朱弦站在门口客气地问候了几句,并没有进去。
朱弦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床榻上。周夫人神色憔悴,满脸疲色,一双如画的明眸却温柔如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奶娘怀抱中的小小婴儿,唇边挂着幸福的笑意。任谁都能出她对新生命降临的喜悦。
她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轻触了下小婴儿的脸颊,爱怜横溢。
“娘亲……”脑海中忽然响起鱼郎失魂落魄的声音,伴随着无限的酸涩与哀伤,他一直以为娘亲是不喜欢孩子,可在看到周夫人看着小婴儿的眼神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娘亲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他明明一直那么努力,努力地想让娘亲看她一眼。为什么!
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濒于崩溃,熟悉的对身体失控的感觉又起。朱弦暗叫糟糕:这小小的孩子实在让人牵挂,她还有很多交代没来得及和他说呢。
已经来不及了,眼前一片混沌,她很快再次失去了意识。
*
朱弦醒来时头痛欲裂,听到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她勉力睁开眼睛,正看到谢冕在穿衣服,却没有叫丫鬟进来服侍。
“什么时辰了?”她脑袋中兀自浑浑噩噩的,开口问道。
谢冕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才寅时末,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论理,她该起来服侍他起身的,可谢冕没提,她也懒得在他面前扮贤妻,当下安安稳稳地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脑袋一突一突地疼,她究竟怎么了?明明昨天起来时还好好的,是因为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吗?
她忽然愣住: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能记得梦中酸涩与哀伤的心情,恍惚中仿佛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不停地喊着:“念念,念念……”带着绝望与眷恋。
究竟是谁?
眩晕感阵阵袭来,她只觉深深的疲惫,似乎仿佛精神已被抽空。
想了一会儿无果,她索性丢开,闭上眼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好受了许多,梦中那一点阴霾早就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吃早膳时,谢冕也回来了。他应该是沐浴过了,头发半干,身上带着一股皂角的清香,也不知去哪里换了一身墨绿色绣竹叶纹直裰,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如玉。目光专注地望着人时,便仿佛全部的神情都倾注在你身上。
朱弦想起昨夜之事,气还没消,只做不见。朱妈妈忍不住了,在后面连连咳嗽。朱弦无奈,站起迎接他,笑盈盈地叫了声“五爷”,仿佛已全然忘了昨夜的不愉快。
哪知她要揭过不提,偏有人皮痒撩拨她。谢冕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娘子待我这么客气,为夫心甚惶惶。”
朱弦的牙根又开始发痒,恨不得再咬上他一口。她不就咬了他一口还扔了他一枕头吗,他也没吃什么亏。到他嘴里,怎么就揪着不放了?
她的笑容有崩溃的趋势。
谢冕却笑容灿烂,一派大度地道:“娘子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美人儿就算撒泼,也是美人儿,为夫心爱之,不会嫌弃的。”
这混球,就是有这本事气人。朱弦顾不得朱妈妈在后面连连咳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五爷,你不说话我也不会嫌弃你。”
“是吗?”谢冕一脸怀疑,笑得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朱弦又瞪了他一眼。看着一屋子服侍的人,发作不得,索性别过头,眼不见为净,自顾自地坐下来进食。
谢冕也不在意她的无礼,笑吟吟地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毛病更重了,看到小丫头装模作样的贤惠样,就想招惹她,见她气得脸红撒泼的模样就感觉神清气爽。
朱弦看到桌上的食物却愣了一愣。
委实太丰盛了。
鲜虾水晶饺、五珍灌汤包、核桃一口酥、芙蓉鸡丝饼,枣泥糕、碧梗粥、豆花汤、燕窝羹,鱼鲞、虾丸、拌三丝,牛乳、豆浆、酥酪茶,腌黄瓜、水萝卜……
满满一大桌子,休说两个人,就是再加两个也吃不完。
“有人要和我们一起用早饭?”朱弦惊讶。
谢冕比她更惊讶:“怎么会?”
朱弦指了指一大桌子的食物。
谢冕歉意地道:“寒酸了些。我忘了娘子今天第一次和我一起用早膳,应该让他们再添些的。”
朱弦目瞪口呆:这还寒酸?那昨天……
仿佛看出她所想,谢冕不甚诚意地道:“昨天是我的错,没有和娘子一起用早膳。”
朱弦沉默了。她在凉州时,因那边靠近边关,常年战乱,物资匮乏、粮食紧缺,一日三餐够吃就可。后来回了宣威将军府,大伯又是个崇尚节俭的,饮食上虽未亏待过她,但也从未如此奢费过。
看来敬伯府虽然没落了,这饮食上的奢靡之风却丝毫未减。
谢冕不甚满意地屈指敲了敲桌子:“这些太简陋了些,娘子若不合胃口,我再让他们重做些来。”
“不用了。”朱弦见他一副精神百倍,不怕折腾的模样,头痛地扶额,摇了摇头道,“已经够好了。”
谢冕神情殷殷:“娘子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朱弦咬牙:“真的已经够了。”示意八角去取一碗牛乳。
谢冕笑吟吟地夹了个水晶饺给她:“这个配着吃不错。”
朱弦警觉地看向他:这厮怎么忽然开始对她献起殷勤来了?
谢冕对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又夹了个灌汤包给她:“这个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朱妈妈在一旁看着心里乐开了花,只有八角不解风情,暗暗腹诽:这位爷,你把我的活都抢走了。见谢冕还要献殷勤,眼疾手快地盛了一碗碧梗粥给朱弦。
谢冕立刻夹了一筷子鱼鲞到朱弦碗上:“这个用来下粥不错。”
朱弦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连碧梗粥都推开了。谢冕愕然看她。
朱妈妈担心谢冕误会,夫妻生隙,忙解释道:“五爷,奶奶向来不喜沾鱼腥。”
“是吗,你也不喜欢食鱼?”谢冕愣了愣,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兴致骤然低落下来。
“也?”朱弦讶然。
谢冕笑了笑,没有解释:“是我之过,不知娘子喜好。还是你们服侍娘子吧。”
朱弦疑惑地看了看他,倒是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吃了。两人各坐一面,一时,室中安静无比,只能偶尔听到瓷器相碰的声音。
吃完便该去向许老太太和谢渊请安。
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昨日丁氏就将要送宣威将军府的礼都备齐。两人请完安就该出发了。
八角迅速地帮朱弦补了妆、整理配饰,三七拿来外出的大衣裳。谢冕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看着,渐渐恢复了兴致,甚至还指点八角调整了几件首饰。
朱弦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五爷倒是精通此道。”
谢冕笑吟吟地照单全收:“为夫也就这点长处了,多谢娘子夸赞。”他索性起身走近朱弦身边,接过八角手中的翡翠流苏耳坠,动作轻柔而熟练地为她戴上一边。随后,粗糙的指腹拂过她的耳垂,缓缓落到她双肩上。他俯下身,在她耳边暧昧而道,“还有别的本事却不足为外人道,娘子到了晚上便知。”
朱弦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这混蛋,明明找诸般借口不肯碰她,还老是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撩拨人,实在太可恶了。她不由横了他一眼:“我等着看五爷的本事。”
谢冕伏在她肩上笑得风流倜傥,眉尖一挑,眸间妖娆无限:“娘子前夜不已经见识过了吗?”
前夜?朱弦一愕,蓦地想起新婚夜被他涂了一脸墨的糗事。却见一屋子的丫鬟都红着脸,垂下头,在三七的示意下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呢?喂,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们真的不是在说什么闺房私话啊!
朱弦气恼地回头瞪向谢冕,谢冕却伸出一手,固定住她的下颌道:“别动。”他的手温热而有力,牢牢掐住了她,她刚想挣扎,谢冕笑道,“娘子难道只戴一边耳坠就够了?”
朱弦一愣,停住挣扎的动作。谢冕又拿着另一边耳坠为她戴上。
等到戴好,他随手拨动了下耳坠的流苏,端详了一番,眸中带笑赞道:“美哉美哉。”
还是这么轻佻。朱弦冷着脸拨开他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谢冕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笑道:“娘子生气的模样甚美,可比那假模假样动人得多。”
他还真是什么不好听说什么啊,朱弦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瞪他道:“五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谢冕笑得十分欠揍:“不说话娘子怎知为夫之心?”
朱弦咬牙,这家伙气人的本事越发长进了,她横了他一眼,心念一动,忽地转身挨近他,柔软白皙的玉手轻轻搭上他的胸前。
谢冕垂眸看她。
朱弦嘴角微挑,美目流波,宛若春水荡漾,动人心魄。她螓首微动,软绵绵地贴上他的心口位置,柔声而道:“五爷之心我自是知晓,必有回报。”她的笑容依旧灿烂,手顺势在他胸前游走。
这个小坏蛋!谢冕心中苦笑,气息渐渐不稳,她的手却已停住,恰好按在上次她咬伤之处,蓦地发力。
谢冕疼得肌肉一抽,一把捉住她纤细的手腕。
朱弦挑衅地看向他,眉眼弯弯,形容得意。谢冕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三七小声的催促:“五爷,奶奶,时间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