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房子陈焕之交给了妈妈打理,而她妈也说到做到,回国后就开始联系以前医学院的老朋友们,打听北京靠谱的心理医生,陈焕之几次提出国家队里就有心理支持,但她妈妈始终觉得术业有专攻,负责保持竞技心理的大夫和治疗焦虑症恐惧症一类的大夫,对她的帮助并不一样。
陈焕之心知自己的问题必须解决,也就随她去了。她不可能永远靠撒娇耍赖限制妈妈的出行方式,而且陈妈妈也并不吃这一套。她现在这样听到妈妈坐飞机就心慌气短心烦意乱的心理状态,确实是不太正常,有病治病,没什么好讳疾忌医的。
就像这次,一开始她妈妈去多哈的时候都到那儿好几天了才被她发现还好点,只是后怕而已,后来她妈坐飞机回来,陈焕之在电话里听到妈妈登机的消息就开始心慌、不知所措,她想要阻止,想了无数种坐火车、坐轮船回来等方式,可内心也知道这些方式并不可能,整个人只能挂了电话后崩溃大哭。
那一次连她自己都吓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好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虽然理智知道坐飞机是很安全的,但就是不断地想,万一呢?”陈焕之陷在云朵一般舒适的诊疗室沙发中,喃喃自语,“然后我就被自己想象中的后果吓到了。”
心理医生姓武,是个五十来岁书卷气很浓的女人,她同时也是某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她的衣服饰品、办公室装潢、她说话的语气、节奏甚至是口音,都有一种让人特别信赖特别想要放松的感觉。
“但你对自己并没有这么严重的顾虑。”
“是的,没有。我说了我理智上是知道飞机是很安全的,而且我是运动员,本身也需要经常坐飞机。”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者危险,令你深信你有可能会在一次空难、或者其他事故中失去你母亲吗?”
陈焕之想了想,她是真的需要帮助,可是她也没法实话实说,“是这样,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武医生听了她的故事也没有对真实性表示怀疑,只是问,“既然如此,有这么清晰的日期和航班号,只要不坐那一天的航班不行吗?我想这比永远远离飞机容易得多。”
陈焕之不由得捂住了脸,无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这就是命运,如果重要的并不是飞机而是时间呢?或者重要的不是那个时间点而是坐飞机这件事。你懂吗?就是……如果命运确定了我妈会在那一天遇到……空难、或者没有空难也有其他,或者其实时间不重要,只要永远不坐飞机就能永远避开。我不知道,我觉得命运如此无常,我不敢冒险,可是除非我从现在开始就完全改变我妈的人生和生活方式,否则我不可能不冒险。”
而她的命运或者也是如此呢?虽然她现在在系统的帮助下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她的腿前所未有的矫健有力,可是八年后,在她本来命运转折的那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或者什么也没有、她的命运已经真正地改变,或者即使那一天她只在家中坐着该来的灾难也会以别的方式到来。
对妈妈、对她自己,因为曾经被命运残酷对待,所以她的恐惧如此之深,即使现在得到了更好的,一切也都在向好发展,可是她内心深处终日惶惶,即使努力规划好每一天,但仍难免末日前的狂欢之感。
“嗯——”武医生在陈焕之杂乱而词不达意的表述中沉吟了片刻,“虽然你说是梦,你一直在说不知道,但你的表达方式告诉我,你对这个梦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就好像……这曾是现实似的,是这样吗?”
最后咨询结束时,武医生跟她说,“我想你大概不会再来了,所以有些话我就先说了吧。你恐惧的不是你妈妈坐飞机这件事,而是对于命运这个抽象化的东西的恐惧,我不知道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但那件事彻底击溃了你的安全感,你相信世事无常对一切都没有信心,但同时坚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类似于‘命运’的东西在编排你的轨迹。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只能说,其实我们的生活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中彩票500万不会轻易发生在我们身上,但那些巨大的灾难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概率也同样低。”
陈焕之沉默了片刻,“所以只能想开点?”
武医生无奈笑,“是,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开点。”
陈焕之第二天早上晨练时刘鑫源问她,“昨天看心理医生怎么样?失眠的毛病好治吗?”
“我不打算再去了,”陈焕之说,“我感觉这大夫太犀利了,再去几次连银行卡密码都得交代了。”
“这么神?”刘鑫源心目中的心理医生是影视剧和民间传说的综合体,治疗方法和治疗效果都无限接近巫医,但是对体总聘请的心理医生倒是有几分信服,毕竟效果耳闻目见比影视剧靠谱得多,“你这个失眠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一直不好就会影响体力恢复,恢复不好训练强度就上不去,还会造成注意力涣散、容易受伤,必须治好,你要是觉得外边的医生不靠谱,国家队里也有心理医生,不行你去预约一下。”
陈焕之表示短时间内不想再看到心理医生了,“我估计我就是去亚运会倒时差倒的,小毛病,我自己能调节好。”
既然她这样说,刘鑫源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在陈焕之压腿的间隙,他一边按着陈焕之的背让她往下压,一边问她,“今年的竞赛计划出来了,你想参加黄金联赛吗?”
当然想了,终极大奖可是50公斤黄金啊!公斤!黄金!
不过黄金联赛的参赛要求是各比赛项目的世界排名前20,这个排名不是年度最好成绩排名而是田联积分排名,田联积分则由田联承认的各级比赛的结果决定。
所以陈焕之就很困惑了,“我积分不可能够啊?”
她去年上半年参加的国内比赛大部分都是积分特少或者没积分的,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亚运会冠军了,亚运会是第五级别比赛,单这个冠军就值100分,其次田径世青赛和全锦赛是第六级别,她的世青赛第六和全锦赛第三分别价值30分和45分,最后再来一个第七级的全国室内锦标赛,第四名25分。然后就没了,她参加的其他比赛都不是国际田联承认的积分赛事。
“黄金联赛第一站是6月,你要是想参加,现在开始刷积分还是有机会的,不过你自己成绩你知道,没什么机会拿奖,就是个参加而已。”刘鑫源说着一按秒表,放开了她,“起来吧。”
陈焕之活动活动快被拉断的腿筋,“参加一下也好啊,毕竟国际大赛呢。可是去刷比赛的话,接力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刘鑫源说,“7月底亚锦赛,苏方方就应该恢复好了,但是她那时候状态如何现在谁都说不准。要是她状态好,你可能就没机会接力赛上场,但是如果她状态不行就肯定还需要你,所以现在领导肯定想让你好好练你的接力,以防到时候掉链子。你要是想刷比赛,我只能说帮你争取一下,不一定行。”
陈焕之问,“您的意见呢?”
刘鑫源一摊手,“刷比赛肯定对你百米成绩好,黄金联赛在世锦赛之前,也让你先看看你都是在跟什么样的选手比赛。但是你留下来跟她们一起合练接力,我是最省心了。”
最后陈焕之也只能说,“让我想想吧。”
第53章 53
黄金联赛嘛,作为世界上最赚钱、知名度最高的田径比赛之一,哪个田径运动员不想参加呢,就算不为了高额的奖金,只为了荣誉都要去搏一搏,能参加黄金联赛,本身就是对运动员的一种肯定了。
世锦赛、奥运会冠军自然是最高荣誉,可惜难度太高、机会太少、可遇而不可求,相比之下黄金联赛冠军就是含金量又高、比赛又多,只要能参加的高手,一般都不会错过。因此对于那些非顶级的高手来说,只要参加一次黄金联赛,哪怕只是一个分站夺冠,身价也立马就不一样。
不过陈焕之看中的,是黄金联赛作为顶级职业联赛所代表的大量经验值和与高手交战的机会。至于知名度,她本来觉得自己作为新科双料亚运冠军,最少在亚洲、在国内,应该是不需要黄金联赛来刷知名度的,虽然不能说“天下谁人不识君”,但是只要偶尔看个报纸、看个央五的朋友,就应该对她的名字有印象吧。
岂料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十年,每年35万,这35万里还包括15万的运动装备。”陈焕之捧着合同,复述着自己听到的条件,嘲讽道,“哇,挺多的诶。”
大概她嘲讽得不是很明显,田管中心市场开发办公室一位没见过的潘主任笑容依然很慈祥,“是啊,小陈,我们部门很重视你的第一份代言,经过艰难地谈判才给你谈到这么优厚的条件啊。”
优厚?Excuse me?你傻还是你当我傻?
陈焕之也微笑着看着这位潘主任油亮而荒芜的脑门,看了十秒钟,没人说话,她自己悟了:人家一点都不傻,人家只是觉得她就值这么多钱而已。
一年二十万扣完个人所得税再分出去一半,而且一签就是十年,考虑到国内百米女运动员普遍短暂的运动巅峰期,可以说把整个运动生涯都卖出去了。
在田管中心这位潘主任眼中、在这家全球知名运动品牌SPORTS眼中,她的第一个、唯一一个运动品牌代言就值这么多而已。
陈焕之很克制地把手上厚厚的合同放回到桌子上,笑得又乖又甜,天真中带着烂漫、好奇中带着无知,“潘主任……我听说方方姐代言的也是SPORTS,她的代言费是多少钱啊?”
潘主任有点不悦,“苏方方代言费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成名多少年了?她在全国什么知名度,你刚得个亚运冠军就要和她比?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
“没有啊,”陈焕之语气还是软软的,“我就是好奇问一下,我知道我肯定比方方姐少的嘛。”
潘主任更加不高兴了,“问这个干嘛,不该你好奇的事情就别好奇。”
陈焕之就不放弃,“我就是问问嘛,报纸上肯定也报道过啊,我要是问方方姐,她肯定也会说的。”
潘主任有点诧异,根据他的经验,一般未成年小运动员是很听话而且也没什么胆子的,他都这样再三表示不许问了,一般人大概早就放弃这个问题乖乖签合同了。这个陈焕之虽然看着文文静静的、好像最听话的乖乖女类型,但是居然百折不挠,语气温温柔柔的,却非得问到不可。
不过正如她所说,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报纸上当时也确实有过报道。苏方方的代言合同是前年签的,之前她签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国产品牌,是在刚进国家队的时候就签了的,幸好前年合同到期,潘主任赶紧给她签了SPORTS的代言,那时候她已经是国内田径女王,又刚得了室内世锦赛的第四,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那段时间电视上天天都是她的新闻,名声在外,身价自然不是陈焕之能比。
“每年一百万,包括20万运动装备,五年。”潘主任看着陈焕之说,打算在她流露出一点不满的时候就训斥她不知天高地厚。
“方方姐好厉害啊。”
陈焕之的感叹听起来特别真诚,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也对,她当然应该明白,虽然她目前有两个亚运冠军,但是第一,她的接力冠军是苏方方因伤退赛后捡来的,她本身并不是接力队常驻队员,第二她除了亚运赛在其他比赛尤其是世界比赛上并无实绩,知名度也跟成名已久的苏方方没法比。
十年是久了一点没错,不过这对赞助商来说也同样意味着风险,如果她后期成绩下去了、受伤提前退役了等等,赞助商也就等于血本无归了,而对她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耽误她连拿十年代言费,总的来说也并不亏。
潘主任正对她的识时务感到满意,陈焕之就说,“我今天先不签行吗?我得回家问问我妈妈。”
潘主任刚一皱眉头,陈焕之就连忙解释,“我妈妈说我未满十八岁,所有涉及到钱的事都得问过她才行的。”她今年十八周岁,不过在五月过生日前她都是未成年人。
也对,潘主任摆摆手,“那你去问吧,今天下午下班前过来把合同签了。”
陈焕之的笑容出门就不见了。
说真的,也许潘主任觉得这合同的条件已经不错了,就算只算纯到手数,这也是个价值近百万的合同了,在这个北京房价都只有一万出头的年代,真是个没见识的十七八岁小女孩,说不定就被这个数字迷花了眼当场把合同签下来了。
但是陈焕之心想,我,一个半年后要进世锦赛决赛、努力一把今年就能参加黄金联赛的运动员,你给我一个每年二十万一签就十年的卖身契?请问这是在侮辱谁呢?
对,女运动员不管知名度还是路人关注度都比不过同项目的男运动员,但她可是百米运动员,并不是什么冷门项目啊。
在外面装模作样的转了一圈,陈焕之回去就告诉潘主任,她妈开价100万、两年,少一分钱免谈。
还特别诚恳、特别可怜兮兮地说,“潘主任,我妈说我未成年,她不同意谁也不能给我签合同,我也没办法……”
当然了,这个开价就是为了恶心人而已,陈焕之也没打算会有人同意这个价。
演完戏回去训练的时候还吐槽,“这纯粹是欺负我年纪小要把我卖了吧?”
刘鑫源听了她的话,摇头,“还真不是,市场开发办公室只管田径运动商业化这一块儿,他们可不知道你的成绩轨迹、发展潜力,就你目前成绩而言,这个价格虽然低了点,但也没低到离谱的地步,你没发现亚运会后好多新签代言的人?大部分也就价格跟你差不多,就是你年限长了点。”
陈焕之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反正我打电话给我妈串好口供了,别管谁问她,都狮子大开口,吓跑一个是一个。反正我十八岁前都是我妈做主,又不是我自己不同意,他们也没法怪我。”
又举了两组杠铃,陈焕之喘着粗气停下来,她突然反应过来,“等等,市场开发办公室是外行,可总局有的是内行啊,他们肯定咨询过了才这么给我定价的吧。难道有的领导并不看好我吗?”
刘鑫源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每个人都得看好你?”
“那倒不是……”陈焕之厌厌地拍打了一下杠铃,吐了口气,“总之就是成绩还不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