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看,这恐怕都是个美人胚子。
“也不知你化成人……该是什么模样。”
单阳轻轻地道,莫名地,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心中居然有几分异样。不过那奇怪的感觉还未成型,他便连忙摇了摇头,将古古怪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单阳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怕是无人说话太久,有点疯魔了。再说他根本不曾查验过这只狐狸的性别,哪里就能断定它是女人。
定了定神,单阳重新看着它,缓缓道:“今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第26章
告别?!
骤一听到这个词,可把云母吓了一跳。她歪了歪头,脑袋里飞快地想了一圈,却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和单阳师兄这句话有关的记忆,至少到今天为止,她不曾听说过单阳要离开浮玉山之类的事。云母想来想不出结果便有些慌了,连忙慌张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单阳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色,难得的嘴边不禁有了一分笑意。和这只小白狐相处得时间长了,他自认为能懂得它的心情,再说,这只狐狸什么都写在脸上,情绪实在好懂。
……他已好久没有从谁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感情了。
单阳恍惚了一瞬,过了几秒,才蹲下身来,缓缓地摸了摸云母的脑袋。
云母先是低了头,但旋即想到不对,现在可不是被摸头的时候,连忙奋力地甩了甩脑袋,又催促地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想要再次去凡间一趟,待明日向师父禀报后,便会立即启程,到时未必能碰见你,所以今日便提前来对你说一声。”
这时,单阳才顿了顿,缓缓地解释道。
“反正在这个地方,除了你和师父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需要道别的人,明日对师父一说,其他人自然会知道……只是下次再见到你,怕是要到几年之后了。此前我在人间寻访数次,却全都一无所获,但愿这次能……”
说着,单阳缓缓地闭上眼睛。
几乎是瞬间,眼前就浮现出一片血光。
母亲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声,兄长愤怒的咆哮声,妹妹痛苦的哭泣声……他的耳边几乎全是嘈杂而可怕的叫声,全部混杂在一起,他有时能分辨出什么,有时什么都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就像是击打着他的耳膜,让他不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再睁开眼,他的眼睛静得可怕,深处漆黑如墨。
云母被单阳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甚至都愣在原地不敢动。
单阳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每每闭上眼,耳朵边萦绕的都是那些声音,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尽管痛苦,可这样十余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他定了定,重新看向云母,语气倒是比平日来得温和:“事情便是如此……待我回来,会再来见你……对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了摸,然后拿出一个空葫芦,递给云母。
“不如这个,就送你当个临别礼物。”
那分明是个酒葫芦。
云母这段时间从单阳手中夺过来的酒葫芦绝对已经够多了,床底下都快塞不下了,她根本不想要,再说……单阳的状态看起来还颇为奇怪。云母看了看酒葫芦,又抬头看了看单阳,却没有动。
单阳似是不解,催促道:“你平时不是很喜欢这种葫芦吗?每次都抢。”
云母:……
她哪里是喜欢葫芦,只是这种情况下,云母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叼住了那个葫芦。她小小一只狐狸,倒叼了个有她脑袋那么大的葫芦,看起来颇为滑稽。
单阳的嘴角弯了弯,看着小狐狸的表情,他愈发确定白狐狸其实已经听得懂他的话。先前它每每抢他手上的葫芦,是真不希望他喝酒。
心中莫名一暖,单阳振作了几分,却没将葫芦拿回来,只是又对她略一颔首道:“那么,再见了。”
话毕,单阳转身就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云母便张嘴吐了嘴里的葫芦,只是看着单阳的背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单阳说要走,可旭照宫里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的状态奇怪,让云母不安得很,可现在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只怕已经出去了……
停顿了片刻,云母先将葫芦随便找了个地方暂时放着,转身撒开腿,便往师父的院落跑去。
……
云母闯进师父院子中的时候,白及仙君正在打坐。
他近日来有些头痛,因此常常皱着眉头。
这种头痛他其实并不陌生,来时仿佛脑海中有一种在疯狂地燃烧着,还会伴随着耳鸣,只是这种痛感他还是凡人,以及刚刚升上天界时虽然还时常会有,可最近几百年早已销声匿迹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应当再不会碰见,毕竟这是……境界有所突破前的征兆。
他成为上仙多年,已是九仙品级中的最上一重,因此哪怕感到了突破的征兆,白及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且他脑海里时时会闪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这在过去突破之时并不曾发生,这令白及隐隐有所不安,却又无处寻求疑惑,只能在心里闷着。正因如此,当他听到自己的房间外传来小小的挠门之声,然后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正一只脚埋进门槛内,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时,白及莫名心中一松,有种得了溺水之人得了喘息机会的轻松之感。
他定了定神,朝门口的白狐伸出手,缓缓道:“云儿,过来。”
云母原本还在担心打扰师父,听他这么喊,立刻耳朵一竖,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在师父的膝盖上趴好,抬头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尽管师父仍然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可若是相处多次,每次撒娇都能得到回应,云母哪里还会觉得害怕?要不是到底心里还存着几分对师父的敬畏,她都在师父的膝盖上打个滚。云母十分自然地调整了一个她觉得比较舒服的位置,然后乖乖地低下头眯着眼睛被师父揉了揉脑袋,还在揉归揉了一会儿,她好歹没有忘记正事,待师父松了手,云母便抬起了头。
“师父……”她犹豫了一瞬,斟酌了一番语言,“我刚才在外面遇到单阳师兄……他跟我说他明日要启程去凡间,师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单阳?”
白及愣了一瞬。
云母点了点头,看到师父的脸色有所变化,她的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嗯……怎、怎么了吗?”
“……没什么。”
白及顿了顿,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只是他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些往事。
过去,在他的弟子中,单阳要来得格外与众不同。元泽、观云和赤霞无一不是他们的父母将他们送来了他的仙宫,唯有单阳,是他亲自带回来的。同时,他也是当时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凡人。
那年他奉天帝之旨到北方去除妖,途中路过人间的都城,忽然感到一股浓重的妖气和刺鼻的血腥味,他便改道去了气味的源头。可等他到时,却只从那座不复繁华的府邸中找到了单阳。
当时那个男孩才不过十岁,一直藏身在大衣柜中,衣柜的门被开了半扇,那半边的柜子被翻得凌乱万分,最上面还倒着他妹妹,是一剑穿喉。单阳被凌乱的衣物和妹妹鲜血淋淋的尸体所掩藏,侥幸存活下来。只是白及找到他时,他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大概是因为但凡哭出声就会被找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有一点声音,一双膝盖早已被他自己的手抓烂,血弄得满腿都是。
他抬头看白及时,那眼神让白及顿时产生了些不大好的感觉。
恨意滔天。
不过,让白及觉得怪异的,却不是他眼中的恨意,而是当他看到单阳的眼神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于是后来白及到处打听了一番他的身世。
言情书网,世家名流。父亲得罪了奸人,一纸莫须有,一朝沦为阶下囚。
随后墙倒众人推,再后来家仆叛变。眼看府中萧条,便有想寻后路请辞回家的家仆偷了主人家剩下的财产,只是临走之前,又唯恐主人发现后报官追赶,索性弄了邪术引来了附近的妖物,除了使用邪术的家奴本人和单阳,整个单府从主到仆无一逃脱。而他们一家早已是罪臣家人,天子昏庸,又是妖物作祟弄得事,自然草草上报又草草收尾,其后无人问津。
曾经的单大人在狱中得知家人尽死,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心头,活活鲠死。尸首被草席卷走之时,他原本的黑发已成了满头白丝。
单阳已无处可去,于是白及就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仙岛。
“师父?”
见白及良久不说话,云母轻轻地用爪子碰了碰他,动了动耳朵,然后又用脑袋去顶。
白及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愣了愣,看着眼前歪着脑袋担心地瞧着他的狐狸,不觉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云母下意识地“呜呜”叫了几声,乖乖地凑过去靠近师父给他摸。但顿了片刻,她还是担心地问道:“师父,单阳师兄他看起来不大对劲……”
白及一顿,稍稍一想就知道单阳怕是在云母面前不小心露出了些恨意。他自进仙门之处,便潜心修炼,为了不惹师兄师姐的厌恶,平日里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故显得颇为刻板生硬。只是他也的确极少与门中师兄师姐交流,与其他人有所疏远,所以云母不曾见过他那副样子……
白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觉放缓了语气,问:“吓到了?”
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算是应答。
“……你不必担心。”
师父顿了顿,闭上了眼睛。
“明日他若是来问我,我自会回答。”
第27章
第二日,单阳果然在当天的授课之后,对师父提出了要下山的请求。
如今单阳已经能被师父亲自指导,只是并不是每天,而是初一十五。师父平日里不大出现在道场,只偶尔过来检查,单阳又不是云母那种有什么事就直接跑去院中找师父的性格,他不想打扰白及仙君,因此若是错过今日,便又要再等半个月,单阳才急急忙忙地开了口。
谁知白及却没有同之前那般答应,而是睁开了眼睛,缓缓问道:“你先前几次下山,可有感悟到什么?”
单阳一愣。
“你遇到了什么人?可有印象深刻的事?你每回下山都会隔两三年时间,可有发现人间有什么新的变化?还有我教你的心诀,你下凡之后,是否有新的领悟?”
“我……”
单阳答不上来,他未曾想过师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自然没有准备,此时搜肠刮肚了一番,居然还是说不出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云母本来就对目前的状况颇为担心,便一直注意,听到两人谈到关键的地方,她原本就结束了修行正在收拾东西,此时愈发心不在焉,努力竖起了耳朵在听。
只听师父顿了顿,语气忽然严厉了几分,问道:“——你此番下山,可是想寻仇?”
“……!”
单阳忽然攥紧了手,他原本跪坐在师父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这一下他的衣袍便被他死死攥住,弄出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皱。
空气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白及仙君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语气平静:“你虽告诉我是想下山历练,可你如今眼睛里能看到的太少,便是让你去,怕是也感悟不到什么。这些年你修为长了不少,可心性却没什么长进,你还是留在山中学习吧。若是有机会,日后我会亲自带你下山。”
单阳的手攥得极紧,他的确是心急。他现在在仙界有的是时间,但他的仇人却等不了,再在仙山上修行几十年,那些人指不定就全死光了。只是他可以不管任何人,却不能不尊敬从那种地方救了他,还收他为徒、带他进入了仙界的师父。沉默了良久,就在云母都提心吊胆地快没法呼吸了的时候,单阳才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争执的事有了结果,单阳今日似乎便不想继续留在道观内了。他匆匆地收拾了东西,对白及仙君行礼道别后便离开了道观,神情难免有些失望。云母却是松了口气,她一向信任师父的决定,只觉得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是在单阳经过她身边,云母一愣,却是下意识地出声叫住了他:“单阳师兄!”
单阳步伐一顿,转过头来:“……何事?”
云母被他眼中的冷淡刺了一下,她本想找机会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是看到单阳此时神情疏离,只怕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她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她将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葫芦来递给他,道:“师兄,我昨天在院子里捡到一个葫芦,是不是你的?”
单阳:……
单阳原本心情郁闷,不大想说话,他素来没什么东西落在院中,下意识地想说不是,可看那葫芦的样子,居然还真是他的,不由怔了一下,抬头去看云母。
这分明是他昨天送给小白狐的葫芦。
他一向不关心同门师兄姐妹的事,不主动问,亦不大与他们说话,故他对赤霞和观云尚且不大了解,更别提这个小师妹。因此居然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师妹颜色清丽,额间居然还有一道红印……与那个小白狐额间的竖红形状十分相像。
不过单阳又旋即记起,他虽然不知道小师妹是个什么品种的弟子,却记得她好像有四条尾巴,而那小狐狸撑死也只有一条胖得出奇的尾巴,便释然了。他抬手接过葫芦,平静地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去。
另一边,道观内的赤霞确实抬手用食指轻轻敲了一下云母脑袋上的红印,笑着道:“怎么回事,你最近上哪儿捡的那么多葫芦?今天这个还偏偏是单阳的……”
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额头。
其实从单阳那里弄来的大部分葫芦,她都藏在床底下了,和其他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杂物堆在一起。不过这一个倒是凑巧,昨天她拿不了就暂时搁在院子里,从师父的院落里出来以后,变成人形随手放进袖子,后来就忘了,凑巧今日拿来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