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极其自然地拉了云母的手走,云母一愣,注意力便移到了兄长握着她的手上。他们年幼时常常并肩同行、一起玩耍,互相扑打也是常有,但这样人形相处倒还是第一次。隔了这么长时间头一回见面,亲密起来居然也不觉得奇怪。
这时,石英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有些戏谑地对她说:“说起来,你莫不是……觉得成仙太累了,从你师父那里偷跑出来的?”
“不不不,怎么会!”
毫无征兆地听到这么一问,云母下意识地一慌,连忙摇头回答。她光是听到石英提起师父便心中一跳,这个问题正中她的敏感之处,神情一慌,顿时忙于解释:“我只是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提前寄信……”
石英咧嘴一笑:“原来是这样。”
久违地看到哥哥笑,云母先是愣了愣,接着胸口便暖了几分,一时便将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忘了,跟着石英飞快地走去。
云母本想自己试着分辨道路,但她毕竟对长安还不熟,来集市时她虽然特意记了路,但到了路口仍旧需要回忆,于是路上又被哥哥笑着敲了几次,最后还是完全由石英带路了。待回到家里,山雀太太见他们兄妹俩一同回来极是开心,还是被石英制止了才停下忙里忙外,待重新安静地坐下后,石英才问道:“所以……最近这几年,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
实际上回来的路上,兄妹俩已经东拉西扯说了不少话。云母也渐渐安下心来,虽然年长她一小会儿的兄长外表上变了不少,还能化人形了,但毕竟也只是十几岁的灵狐,性格和过去变化得不多,两人过去一起玩闹一起吵架,彼此都熟悉得很。
此时石英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停顿片刻,又道:“……你晓得,若是你觉得仙界不好,我,还有娘,都随时欢迎你回家的。”
被亲人关心的感觉自是很好的,不过云母还是连忙解释着说了句“师父待我极好”,然后她顿了顿,方才开始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长安的来龙去脉。毕竟她先前只是去青丘寻找成仙的机缘,并没有想到会需要来长安,故的确算是来得匆忙,难免多费口舌解释了些。她从自己新的尾巴修为到了却生不出来讲起,一直说到在青丘狐仙庙从小山狐那里听来的愿望。
因她晓得自己跟着师父学习,尾巴许是生得要比哥哥快些,她说起修为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还特意隐去了尾巴的数量,只留神关注着哥哥的神情。谁知石英倒像是没有注意这一方面似的,反倒在云母说起那小山狐和“妖王”时微微一愣,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若有所思地拉长了音,哭笑不得地道:“长安……妖王?”
云母一愣,从他话中听出了什么,忙问道:“哥哥,难道你知道什么关于那个妖王的事?”
“唔……算是知道些吧。”
石英的神情古怪地变了几变,手指指节又无意识地轻轻在桌上敲了几下,继而笑起来,随意地往椅背上一倚,问:“所以你这次来长安……就是来找那个妖王的?”
“是。”
云母坦然地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哥哥话语间似乎有点莫名的惬意和得意,但又不是十分明显,弄得她很难确定。
不过哥哥既然知道一二,那总比在长安大海捞针地乱找好,她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哥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可以是可以……”
石英眉毛一挑,说着话锋就是一转,问道:“说起来,你要找的那个妖王住得正好离我颇近。现在我已不同娘住,在山中自己定居了,你既然要找妖王,要不要顺便到我这里来看看?”
“可以吗!”
云母惊喜道。
“当然。”石英应道,见妹妹如此,样子还颇有些自得,“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来接你。”
兄妹俩如此说定了一番,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因为云母要等白玉,石英现在几日才回来一次,总不可能不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走,故也留了下来。两只狐狸等到黄昏,白玉果然提着篮子回来,里面零零散散地装了些灵草,看上去是上山过了。云母这么久没有见到娘亲,单是看到她的脸眼眶便是一热,当即迎了上去,喊道:“娘!”
“……云儿?”
白玉看到云母亦是吃惊,看她冲过来,下意识地就打开了些手臂,下一秒女儿就撞到了她怀里,眼眶都有点红了。
如此一来,倒换白玉不知如何是好,停顿了片刻,赶忙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日思夜想的女儿归来,她又何尝不惊喜?只是白玉向来不是太善于露骨地表达感情,太心急了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拉着她问来问去,云母便将先前告诉哥哥的又原模原样向母亲说了一遍。这一晚是难得的家人团聚,小院里的灯亮到很晚,待云母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方才在歇下。白玉向过去那样哄着她睡了,待小小一团的毛狐狸蜷成尾巴睡着,白玉又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替她又盖了一遍被子,熄了灯,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山雀夫妇半个时辰前便先一步归巢了,此时银杏树上安静得很。白玉打量了一下四周,只觉得四下寂静,她却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趁着夜色化了原型,熟练地跳到屋顶上。犹豫了一下,她又看了一下云母的房门……其实今晚云母回来得突然,她更想陪女儿。
白玉心情复杂,可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不可失约,大不了早点回来便是。于是她还是悄无声息地召来了云,接着腾云而去。
轻盈的白狐驾着云雾一路前行,待进了宫城,便化为女子,悄然无息地入了整个长安最为繁华的宫室之中。
一夜过去。
清晨,东方不过微亮,玄明便感到身边一凉。他素来在这方面有些敏感,察觉到动静便睁了眼,却见身边的女子起身拢了衣衫,雪白的肌肤和引人遐想的身段一瞬便被轻薄的白衣拢住,只留下一个纤细曼妙的背影。
他侧过身,安静地倚在床上看她在床前梳妆,长长的乌发垂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良久,玄明微笑着吟道:“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玉儿,你究竟是仙,还是魅?”
白玉侧过头,柳眉微颦,疑惑地看着他。
玄明略微思索,已是自顾自地道:“应当是仙吧……鬼魅哪儿有你这般清灵。说来你许是不信,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们前世……莫不曾有缘?”
白玉不言,却垂了眸,回应道:“……别说这种玩笑话。”
“……是了,抱歉。”
玄明笑笑,到不生气,只是望着她的目光依旧神往而迷恋。他顿了顿,说:“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了仙子的垂青。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何你从不问我的名字,也只让我唤你玉儿,欢好之时又总是流泪……可是我不够温柔?还是……你将我当作了什么人?”
白玉的背影颤了一下,但没有回答,总不能说她一点都不想听到假的名字。
她已经理好了鬓发,便缓缓地站了起来。玄明见她起身要走,方才急了,慌乱之中便拉住了她的袖子,问道:“你昨夜来得晚,为何今日这么早就要走?我早已遣退了宫人,他们还有一个时辰才会来,你大可……”
白玉看着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一时目光复杂,过了一会儿方将他的手推开,说:“……不要说傻话。”
话完,她又提步要离开,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那股熟悉而温柔的竹林气息充盈着鼻腔,几乎让她有瞬间的怔愣,过了一会儿,却听那男人在她耳边问道:“……我比你先前的夫君,差在哪里?”
白玉身体僵住,不禁侧目。
身后那人生着玄明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一般无二,只是没有额间的红印。他笑着说:“这么吃惊做什么,相处这么久了,我总能感觉到一二。你们可是还有孩子?生得可漂亮?该有多大了?”
白玉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一会儿,方听玄明说:“……我若是说我羡慕,你可会生气?”
“……羡慕什么。”
白玉眼眸垂落,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你也想留我两个孩子不成。”
玄明在她耳边闷声笑了,回答:“这自然也是羡慕的。”
停顿片刻,他又说:“不过还是算了。我也不知何时会死,还是别拖累你们的好。”
第77章
他这自己说了又自己辩解的一番话,反倒让白玉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玄明便是如此说话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嬉皮笑脸的模样,白玉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难受苦涩得很,却又无处可诉。
见她如此,玄明反倒搂得她更紧,闷着声在她耳边又笑了好几下,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哑声道:“这么说来,可是我赢了?”
“……赢什么?”
“无论你先前那夫君如何,既然你如今陪得是我,那自然是我赢了。”
玄明的眼睛笑成一道弯钩,像是果真十分开心似的。
“他的运气不如我。”
“……”
白玉一噎,居然无言以对,只动了动身体。
这一挣,挣开得倒容易,还不等她用力,玄明已经十分自然地自己松了手。他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坐到床上,弯了弯嘴唇,惬意地看着她,慢慢地说道:“何其有幸,我在一日,便能爱你一日……这样一来,若是以后便舍不得死了该如何是好?玉儿,你是我命中皎月,你可明白?”
“……”
白玉轻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睫一垂,抿了抿唇,轻轻地冷淡道:“……油腔滑调。”
说完,她拂开隔着屋室的轻纱往外走,若隐若现的帘曼垂下,她的身影便显得有些朦胧。玄明还坐在那里,悠哉地道:“真话。”
他这句话说得不响,白玉的身影又已隐去,玄明也不晓得她听见没有。他在静悄悄的房间中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方又躺下睡去。
……
这一日云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院子里传来山雀太太催促丈夫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不远处还有水声,云母好久不曾晚到这么晚过,连忙抖了抖毛跳下床,化为人形梳洗完毕才打开房门走出来,看到在院子里浇灌灵草的白衣女子,云母一时恍惚,顿了顿才开口喊道:“娘。”
大约是这屋有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云母昨日就注意到娘和山雀夫妇在院子里种了些灵花灵草,都是常见的治病用的草药,就是长得慢些。此时白玉正在浇灌的也正是他们,听到云母唤她,方才转过身来。
“起来了?”
白玉平稳地道,她看着女儿的样子微微一顿,随后便自然地走过去替她理了理衣襟和衣袖上不整齐的部分,弄得云母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这般不仔细?”白玉缓缓地说,“你在你师父面前也是这样子的?”
“呃,不、不是。”
云母的脸都有些红了,下意识地想辩解,但又不好意思说赤霞师姐有时候比她还随便这种话,最后只好否认了一下就不吭声了,安安静静地任凭娘亲将她的衣服理整齐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白玉的样子。
听哥哥说,娘现在已是六尾狐。既然已有六尾,那白玉自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老的。她看起来还和云母离家前的记忆里一边,也不知是不是因多了条尾巴,她似乎比原来还要貌美了几分,只是额间仍然愁眉未展,像是心中积着愁郁。
母亲心中的愁郁,云母自不作他想,恐怕仍旧是为她和哥哥成仙的事。这样一想,云母便觉得自己现在修行还是太懒散了些,等找到机缘修出第八尾以后,要更努力地修行早日长出九尾。
待替云母整理好衣服,白玉道:“你今日跟你哥哥出去,不要玩得太晚了,早些回来……还有,这附近的山里有不少猎户和樵夫,若是在洞穴外就保持人样,不要叫外人看见原型。”
这些事白玉从小就叮嘱过许多遍,云母早已烂熟于心,连忙称是。
按照昨天说好的时间,云母在家里等了一会儿,石英果然按时来了。他也和云母一样先是被娘叮嘱了一番,这才和云母一道离开,兄妹俩出了城,又往山里走,石英看起来对山间熟门熟路,的确是住在这里的。一到山边,云母就感觉到相当强烈的妖气,强烈程度完全不亚于在桂阳郡时,张六那引来了周围妖物的院子那一次。
云母以前并没有怎么和妖打过交道,先前去收妖的那一次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交情,且由于先前的经历,她几乎是一感到妖气就进入了戒备的状态,后背挺得笔直,双手随时都能用法术取出她的琴,浑身都绷紧了。
石英看她这幅样子,反倒笑了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要紧的,你都晓得这山里有妖王了,妖气比其他地方强些也正常。等到妖王的居所了,气味只会更重。放心吧,这里的妖物都不算坏的,不会攻击你。”
云母想想也是,脸一红,便放松了些。但她又看向石英,疑惑道:“哥哥,你平时就住在这里?”
灵兽和妖兽终究是不大相同的,灵兽多半都不喜欢沾染上妖物的邪佞之气,更喜欢和同为灵兽或者灵植的生灵同住。想起先前石英说过他与妖王住得颇近,云母便忍不住担心。
果然,石英摇了摇头道:“不算吧,我平时住另外一个山头多些,不会受这里干扰……不过这里也常来。”
云母闻言,便点了点头,同时也得知了石英原来是准备先带她去找妖王。顿了顿,云母便施了个诀,隐去自己的身形,只让石英看见。石英感觉到她用法术,顿时哭笑不得,扬了扬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是仙门中人,又是在狐仙庙里听来的愿望,所以行事不好让未成仙者知道。”
云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像先前收妖时那样扮作是凡人也可以的,但扮作凡人便要想好说辞和行事方式,这样一来还不如索性不现身、直接用法术解决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