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欢——袖侧
时间:2018-01-17 15:32:44

  “与君初遇,相逢乱世,那时我便与君说过,此乱世始于一场大灾。”范深道,“如今,那场大灾已经过去五十余年。”
  “那场灾难的力量实在可怕,可毁城亡国。当时许国若不是有盛公子、乌陵王幸存,大约便可以直接从大陆上消失。”
  “但这并不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规模大到如此程度的天灾。小的时候读《醒世言》,读《九寰山海经》便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只是,我一直未曾把它们串连起来。直到,现在。”
  范深通红的眼睛盯着竹生,道:“五百年!”
  竹生道:“五百年?”
  “对,五百年!”范深声音嘶哑,“以最近一次大灾为对照,则更上一次天灾发生在它五百年之前。”
  “因为这天灾,许多东西都断绝了,学问、技艺、家族和国家的传承。然,终究还是有许多东西流传了下来。”
  “我根据那些流传下来的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去推算,再之前的一次大灾,又在这一次的五百年前!”
  “能根据一些信息确定年代并推算出来的……我算出了五次天灾的年月!每一次,精准的相隔五百年!”
  五次,便是两千五百年了。怪不得范深要在家里不眠不休的算好几日。
  那些书籍太多,记载太零散。竹生更是不可能如范深那样,有根据某个话本里的一句台词便能确定大致年代的本事。她大略翻了翻,发现想确认自己的那个猜想很难,又不愿让旁人发现此事,便搁下了。
  不曾想,范深替她找到了答案。
  “果然如此。”她呢喃道。
  “果然如此?”范深盯着她。
  竹生抬眸看他,问道:“数据无误吗?”
  “无误。”范深涩然道,“算到第五回,我算得的是五百一十八年。我推翻了重算,果然是中间出了错。每次大灾之间,相隔五百年,不多一年,不少一年。再往上,已完全无法确认年份,成为彻底的神话了。但大陆有数千年历史,神话中也有许多记载,持续的时间应当更久远……。
  竹生打算了他,道:“不止。”
  “啊?”
  “万年。这片大陆的历史不止几千年,当在万年以上。”竹生道,“我了解的,是这样。”
  范深盯着竹生,沉默了许久,问:“是谁?为什么?”
  这样精准的时间间隔,绝非自然之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有一些人,以超越常人的力量控制而成。
  竹生却蹙眉,道:“好问题。我也在想,为什么?”
  屋中陷入沉寂,过了许久,竹生问:“大灾之后与之前,大陆上有什么不同?”
  “天差地别。”范深道,“大灾之前,距离上一次天灾已经过去五百年,多是太平盛世。大城林立,城市繁华,人口稠密。一场大灾,城市崩溃,村镇消失,哀鸿遍野。待灾情过去,已失了秩序,战火四起,遍地饿殍,人口十不其一……”
  范深忽然停住,因为竹生的眼睛里闪动着了悟。
  她悟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
  范深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想挖掘出到底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慢慢的,他的面孔变得苍白没有血色……
  “人口!”他牙关打战,背脊发寒。
 
 
第141章 141
  人有多能生?
  在最开始,竹生想推迟女性的结婚年龄。十五及笄,十六许嫁。可这个年龄上,女性的身体还未完全发育好,生产便成了一道鬼门关,太多女性命陨于此。
  但这个想法,却竟然连翎娘都无法支持她。很简单,因为澎国需要人口。
  推迟结婚年龄,意味着降低出生率,减缓人口增长。而打仗这件事,并非三年五年就能有结果的。在澎国建立之前,这片大陆就已经打了二十多年了。一个男婴,用十五年的时间,便可以长到十五岁,募入军队。
  人口,是立国的根本。没有人,什么也做不了。竹生便是有心,也只能向现实妥协。
  而后澎国国内渐渐安稳,她的人一直在生生生。范深一直掌握着全国的人口数据,就在去年,他还告诉她,澎国的人口已经比立国之时翻了数倍,这还没有把那些隐户算在其中,仅仅是正经在各城各县各乡各里登记了户籍的明面上的人口而已。
  人的生育能力,实在是强得可怕。
  可土地的面积却是有限的。范深和竹生都可以想象,让大陆平安的发展五百年,人口会繁衍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怕数字。
  羊圈有限,羊羔的数量却暴涨,总有挤不下去的一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牧羊人每隔个几年,便屠宰一次,这样,羊圈便宽松了。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可如果你就是这圈中的羊呢?
  范深牙关打战,冷汗涔涔。
  他忽地大礼拜下,声音嘶哑的道:“请君……为臣解惑!”
  竹生注视着他,道:“你若知道真相,我怕你从此天翻地覆,对自己的人生可能会产生深深的怀疑,再无法像现在这样看待世界。你不知道的太广袤,你信仰的可能被颠覆。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范深抬起头来,道:“昔日,君曾对我言,见人于铁笼中沉睡犹不自知,不知该唤醒其否。君当日所说,虽在笼中却稍有察觉之人……臣今日方明白,原来,说的就是臣!”
  他直起身来,目光坚定:“便是天翻地覆,某也不愿做那沉睡之人。”
  竹生离去的时候,对范翎和杜城道:“照顾好他。他没疯。”
  后一句莫名其妙,让范翎和杜城一脸茫然,不知道竹生何来这一句“他没疯”?但很快他们就懂了。
  竹生走后,范深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隔着房门便听见他哭哭笑笑,一时大哭,一时大笑。范翎和杜城两夫妻相顾骇然,若不是竹生提前告诉了他们范深“没疯”,怕是真要以为范深失心疯了。
  竹君在朝上告诉众人,范相太过操劳,身体抱恙,要在家静养几天。她特地咬重了“静”这个字,且叫大家莫要去打扰范相。有竹君这后一句,原本想趁机去范府叩门递名帖的也都消了心思。
  竹君对范相倚重信任之深,直如己之半身。扰了范相静养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范深范伯常这一“静养”,便足足半个月。
  这一日阿狸撅着屁股,拿着他的小铁铲,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掘得正欢。忽听有人唤他道:“阿狸,在做什么?”那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外公。
  阿狸吓了一跳。爹娘都告诫过他,外公近来有心事,要安静的休养一段时间,叫他莫要打扰。他一时忘记了。
  “没、没什么。”他支吾着。
  范深走下庭院,在阿狸身边蹲下,看了看,道:“你在挖蚁穴?”
  阿狸见外祖父不似要申斥他的样子,才放下心来。他自来最喜欢范深,忙贴上去,道:“外公,你可好些了?”
  范深摸摸他的头,道:“我又没生病。”
  “那为何在家中静养?”
  “只是有事情想不通而已。”
  “现在想通了吗?”
  “还没。”
  阿狸想了想,道:“如果是烦心的事,那就不要去想啦,明天再说呗。”
  范深失笑,摸摸他的头,道:“蚁穴好玩吗?挖出了什么?”
  说起这个,阿狸就来了精神!
  “可好玩呢!外公你来看!”他兴致勃勃的指给范深看,“外面看就几个小洞,挖开了,里面……哇!跟迷宫似的!全是隧道,还有些小洞,就跟我们的房舍似的!哇~简直就像是,一个蚂蚁国!它们还有分工的!有的蚂蚁专负责挖洞,有的专负责搬运食物,哇,简直就像我们人一样的!”
  阿狸今日挖蚁穴简直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张小嘴“叭叭叭、叭叭叭”的给范深讲着他的发现。口沫横飞了一阵,才察觉外祖父格外的沉默,他回头看去,却见范深垂眸看着那蚁穴,正在出神。
  “外公?外公?”他唤道。
  范深忽然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阿狸蹲在大槐树下,一脸莫名。
  又听见外祖父在那里唤从人:“备热水,我要沐浴。”
  范深已经多日未曾沐浴过,身上已经有了味道,这与从前他将自己的仪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从人闻听他要沐浴,如蒙大赦,若不是在主人面前不敢跑动,就要飞奔着去准备了。
  天色已经昏暗,再过一个时辰,宫城就要落锁了。
  这个时间听闻范相求见,竹生近日来一直平淡的面庞就亮了起来。“快请。”她道。
  范深没有着公服,只一身青衫,仪容整洁,姿态风雅。他走入殿中,便凝目看着竹生。
  竹生道:“看什么?我有什么好看?”
  范深笑道:“自然是好看。”
  他走过去,在她手边的席上坐下。
  当范深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竹生面前的时候,他们便只是朋友,不是君臣。竹生实则喜欢和范深作朋友,胜于为君臣。
  范深坐下,依旧凝目看她。竹生扬起脸庞让他看。
  范深忽而叹息,道:“我们都在老去,只有你常青不老。”
  竹生轻声道:“我还没到能‘不老’的境界,充其量只是老得慢些罢了。”
  范深问:“那些人能活那么久,不会厌倦吗?需知,再美好再有趣的事物,都迟早会令人倦怠。”
  竹生道:“对时间的感受不一样。譬如他闭关五十年,于凡人已是一辈子,于他,只觉得时光忽忽过了一小段而已。”
  范深颔首:“原来如此。”
  他道:“我现在理解你了。”
  竹生挑眉。
  “初遇时,我始终不解,为何你如此疏离于人群。现在我懂了。”范深道,“那时你看我们,如同戏中角。你是戏外人,自然不愿意入戏。”
  竹生靠着凭几撑着腮,回想当初的相遇。那时范深布衣白身,相貌也非特别出色,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注意到他。
  如今范深老了,头发全白,脸上皱纹很深。唯有那双眸子,被岁月积沉得愈加迷人。
  她承认道:“正是。那时常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又觉得这个世界弱小至此,我在此耀武扬威,有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滑稽感。
  范深道:“但你明知这里不过戏台,却还是登台入戏了,却又是为何?”
  竹生道:“因为我意识到,这里人活得有血有肉,纵然弱小,也活得真实,并不比大九寰的任何一个人活得虚假。”
  “大九寰……”范深道,“我还是不习惯这个叫法。”
  “都叫九寰,总得有个区分。”
  “也是。”
  “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范深向往道,“真想亲眼见识一下修真之人。”
  竹生道:“你早见过了。”
  范深微怔,随即醒悟,道:“哦,苍君。”
  他道:“他也回不去吗?”
  竹生摇头。
  范深这些天想了许多的问题,他将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
  “你们修炼的功法,我们是否可以修炼?”他问。
  竹生立身,伸手道:“别动。”说着,抚上范深头顶。片刻后,收手,道:“通四窍,资质上来说,不怎么样,但……的确是可以修炼的。”
  “只是,”她道,“我的方法并非给寻常人修炼,只因我体质天生不同,才可修炼。倒是你们范家,应该是有一部修炼功法。”
  范深道:“我家传那部?”
  “我猜的。”竹生点头,“当年你同我说,令高祖留下遗命,令范氏子孙皆要修炼,我便有了猜测。你又道,令弟曾在吐纳时察觉空气有异,我一直觉得,令弟……恐怕是引气入体成功了。那样,就算是迈出了修炼的第一步了。可惜令弟只当作玩耍,没有勤加修炼,半途而废了。”
  “即便通窍,也非人人能修炼成功吧?”
  竹生道:“就我所知,直如大浪淘沙。”
  范深点头:“就算如此,从现在起,我也会令我家子弟修炼,并写入家规之中。”
  竹生凝目。
  范深道:“纵然我们困在这里,一百年,五百年,不得脱困。谁知道千年万年后又会怎样?总归该留下火种,或有一日,便能燎原。”
  他道:“我只遗憾,不能看到此牢笼被打破的那一日。”
  竹生看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我白担心你了。”
  范深扬起脸庞,如潭水般深邃的眸子,在晶灯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如君所言,我们纵困于此,也活得有血有肉。”他道,“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的活。”
  竹生觉得胸臆间有种畅快之感,她道:“我知道,这小九寰若有什么人能承受真相不发疯,肯定就是你。这许多年,我也终于能有个人痛快的说话了。”
  范深道:“原来我从前说的都不是话。”
  竹生大笑。
  待她笑停,范深道:“只是有一事你一直说错了。”
  “哦?”
  范深道:“你总是嫌我骄傲,实是冤枉了我。依我看,这位割裂了小九寰的长天神君,才真真是世上顶顶骄傲之人。”
  “他虽称‘神君’,但既然还行走在人间,便是人。可我看,这位神君,内心里定是把自己当作神。只怕在他眼中,世上无有生灵能与他比肩吧?”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