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竹生去了许多的界,根据界的大小,在那里停留或长或短的时间来寻找苍瞳。但是每一个界里都没有苍瞳。
竹生一直没有放弃。
某一日,竹生在休憩之事忽感心中难安,莫名醒来。她推开卧室的门,站在露台上望着星空——这一界并没有月亮,但有着璀璨的星河。
竹生在星光下茫然许久,不知心中的不安之感从何而来。当她看到天边有数道流星划过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取出时晷,计算时间。
因为寿命太长,高阶修士对时间的流动常常不在意。竹生计算过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感觉从何而来。
原来,这一年,按着年龄来算,如果留在凡人界的元寿还活着,他今年……当有一百岁了。
一百岁,凡人的寿限。
元寿在凡人界,凡人界在封印里,封印在九寰界。竹生却在别的界。修士对至亲之人的感应,被界与界之间的“壁”隔断了。便是元寿重入了轮回,竹生也感应不到。
但从前范深在澎国做过调查,估算出百姓的平均寿命,在澎国立国后百姓的平均寿命提高到了四十岁。
现在,却已经是元寿出生百年了。
竹生久久的望着星河,却没有流泪。
而后竹生继续在不同的界里寻找苍瞳。她找了许多年都没有找到,但她不肯放弃。
“他找到了我。”她抚摸着戒指,轻轻的道,“至少,我也要找到他。”
终于有一天,她打开了一道空间裂缝,戒指突然变得烫得令她手指都微微发疼。竹生与戒指心意相通,她明白了。
青君打开那道空间裂缝,泄露了些许那一界的气息。戒指当时虽然没有能力追溯至那一界,但它记住了那气息。在经历这么多的界之后,戒指再一次辨识出了相通的气息。
竹生,终于找到了青君将苍瞳抛去的那一界!她的身形在瞬息间便已经穿过了裂缝,去了裂缝的另一边。
到达那边的刹那,她的心脏微微跳动一下。她与苍瞳神魂间那一点神秘的联系,终于再度续上!
竹生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些不同的界有个共同点,他们的灵气都比九寰界浓郁得多。这一界亦如此。竹生穿过裂缝,悬在空中,张目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郁郁葱葱,全是绿色的植被覆盖,充满了原始的自然之美。
山川也好,平原也好,竹生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是原始森林。竹生能看到有野兽在林间走动,筑巢捕食求偶繁衍,看起来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派景象。但竹生能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不同的东西潜伏在那里。
竹生踏遍了这个到处都是原始森林的界,却没有找到苍瞳。竹生忍不住想,究竟是苍瞳自己寻到了方法回去了九寰?还是,苍瞳被什么困住了?
究竟如何,还得去询问本地土著。
竹生去了这一界的中心。她之所以知道那里是“中心”,并非因为她丈量过,而是因为那里有一棵最大最老的树。树身高百丈,树冠阔百丈。其所荫之地,再没有别的树。
竹生飞到了那里,浮在空中,望着正前方墙壁一样的树干。她释放出了她的威压。
那威压以她为中心,如冲击波一样瞬息间扩散。界中心的那棵巨树无动于衷,但其他被她的威压冲击到的树,都抖动起来,树梢的叶子扑簌簌的掉落。
一道又一道的威压,反弹似的升了起来。那些一直安静的隐匿着的本地土著们,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容。
竹生看到森林中许多的“树”忽然张开树冠,伸展枝桠,就如同人伸懒腰一般。那些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以至于他们做的时候,似乎已经十分生涩。但好在,他们还记得该怎么化形。
于是竹生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化形为人。有些看起来像男人,有些看起来像女人,有些则不辨男女。
那些由树木化形成人中的一个升空,来到竹生面前,质问道:“阁下何人,来此为何?”
他说得缓慢而滞涩,但的确是九寰大陆的语言,只是发音怪异。
竹生这些年去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界”,每个界都不一样。有的界的自然环境或者生命形式超乎想象。但这还是第一次,竹生在九寰以外的“界”听到了九寰大陆的语言。
竹生的心中有一个猜想,而这树人问出的话,坐实了这个猜想。
她与他们显然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但数人却不曾问过她从哪里来,或者问她是哪个种族。
“你们……是灵族?”竹生问。
树人道:“在故乡,别族确实是这样称呼我们的。”
万年前的灭魔之战后,九寰大陆环境恶化。人族和妖族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反目成仇。灵族失望之下,悄悄归隐,从此大陆之上,便没有人再见过灵族。灵族几乎也快成了一个传说。深山老林中偶尔会有灵修,但那些灵修就如同人族中的散修一般,是失了族群的。
只凭那少量的灵修,实在撑不起灵“族”这么大的名号来。
第240章 240
怪不得九寰大陆再难见到灵族,原来灵族迁移去了别的界。竹生恍悟。
“我自九寰来,来此寻人。”竹生道,“我的同伴大约一个甲子前误入此界,阁下族人可曾有见到他?”
那树人相貌是个中年,看起来十分沉稳。他问道:“可是一个傀儡?”
竹生寻了一个甲子,终于寻到了苍瞳的线索,她按下心中喜悦,道:“正是。阁下若知他踪迹,还请告知。”
中年人的脸色却凝重了起来,他皱眉打量竹生,却见竹生身周灵力纯净,并无一丝死气。那等纯净之灵力,似他这样的灵族天生便向往亲近。故而虽知她是那傀儡的同伴,也对她生不出恶感来。
“你的同伴是魔。”他道。
“他不是。”竹生道。“他曾是上古修士,被魔君抽离生魂,炼制成傀儡器灵。虽亦曾做过魔君杀人的刀,却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魔君死后,他恢复了神智。他的器核上的确有魔息,但他本已非生灵,不会再入魔。”
中年人眉头皱得更紧,却似乎不知道怎么反驳竹生。
竹生看出来了,他十分不善言辞,就连说起话来都十分滞涩。他如果是个人,就是俗称的那种“老实人”。
她便恳切的道:“阁下既知他踪迹,还请告知我。我此次来,便为将他带离此界。我们离开,再不会来打扰阁下与阁下族人。”
地上原本是密集的原始森林,现在依然是原始森林,却比刚才稀疏了一些。很多“树”在刚才竹生的威压下化形对抗,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静静的仰头看着竹生和中年人对话。没有一个交头接耳,这真是一个极其安静的种族。
中年人还没回答竹生,便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椿……带她来见我。”
那声音缓慢,低沉,却犹如在耳边。
竹生看到地上的灵族都朝一个方向望去,她也转头望去,看到的正是此界中心那棵最老、最大的树。
“跟我来。”椿道。
竹生随着椿向那棵巨树飞去。越靠近,越觉得巨大。待到了近前,山壁一样的树干上忽然洞开。椿飞了进去,竹生没有犹豫,跟着进入了树中。
树中是如山洞般的巨洞,光线从高处的窗子般大小的树洞中斜射进来,明暗交错的洒落。
竹生跟随着椿,穿过层层光幕和飞舞的尘埃,看到了说话的那个灵族。
岩壁一样的墙,浮现出仿人的五官。
竹生第一眼看到,便想起了守着凡人界界门的树翁。忽地恍然,原来树翁就是灵族。
“我……乃灵族……族长。”那岩石般粗粝的巨大面孔缓缓开口。“小……姑娘,你……如何与‘夜息’成为同伴?”
这位族长说话十分缓慢,但好在还没有慢到树翁的速度。
竹生道:“我不知道什么夜息。我与他相识时,他已经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魔君操纵,是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族长道:“你……可知夜息,杀人……无数。”
竹生道:“那些事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他也曾是修士,失去了血肉之躯,失去了自由意志,对任何修士都是痛苦之事。我庆幸他后来并不记得被魔君操控之时的事,他若记得,痛苦只会翻倍。”
“族长大人。”这一次,竹生抢先开口,“我曾在九寰凡人界界门处,见到过一位树翁,他也是灵族吗?”
“啊……是檎。”族长道,“他伤重损了修为,身体无法愈合,神……君命他守卫界门。”
竹生注意到,族长在提到“神君”的时候,语速缓了一下。
“如此说来,想来族长……也是经历过灭魔之战的时代了?”竹生问。
“灭……魔。”灵族族长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这叹息掷地有声,在光影交错、尘埃飞舞中,仿佛穿越了时空。
竹生上前一步,轻声道:“族长大人,可否单独说两句?”
椿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道:“椿,去吧。”
椿微微躬身,转身消失在了层层光幕之后。
竹生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族长。
“椿说,我的伙伴是魔。”她开口道,“这是族长告诉他的吧?”
“傀儡的……器核上带着魔息。”族长道,“这是……炼制之时便……浸透的,难以净化。”
竹生却缓缓道:“那族长……为什么不告诉你的族人,我的伙伴身上还带有神息呢?”
苍瞳第一次见到树翁,树翁便察觉出他身上同时有神息和魔息。
洞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竹生又听到了长长的叹息。
“神……”族长苍老的声音中蕴藏着跨越了万年的愤怒,“这世间……哪有人,配称神?”
竹生望着那岩石般的面孔,轻声道:“原来族长也知道……”
“小……姑娘,”族长问,“你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知道,那些没有归来的战士们,并非死于魔修之手。”
她顿了顿,又道:“我还知道,他们都无法往生。”
竹生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
刚刚离开了巨树的椿倏地回头。地上三三两两的灵修们都惊讶的望着他们的族长——那棵巨树,便是族长的真身。
此时,那巨树树冠颤动,断裂的枝条和叶片簌簌而落。上古修士的威压漫天遍地的铺开。椿忍不住皱眉,不知道那个人族女子如何触怒了族长。
竹生吃力的扛住了那道威压。
族长待盛怒消去,才质问:“你……如何知道他们……不能往生?”
竹生道:“我在魔域见到了魔君,魔君亲口证实的。”
“魔君!”族长道,“魔君……已经死了!”
“没有。”竹生道,“只是被封印在阵法中。已经一万年了,那阵快关不住他了。”
竹生的脚下又是一阵震动。
“长——天!长——天!”族长愤怒,“你……献祭了所有人,竟然没有……杀死魔君!”
他这愤怒在胸中压抑了万年,终于爆发。
“族长……应该没有参加最后的决战吧?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竹生问。
族长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他岩石般的嘴唇动了动,道:“那时……我受命看护族中幼苗。”
“神……长天,把凡人送进了封印。妖族、灵族……各自看护本族幼崽、幼苗。”
“当时的……族长是,我的同枝。”
“灵族,生于同一棵母株,称同枝。相当于……人族的兄弟。”
“他……在死前的一瞬,将根扎入地下,留下了……一颗种子。几百年后,我……寻到了战场,找到了种子。”
“种子……记录了最后的影像。”
族长那仿人的面孔粗粝如岩石,此时扭曲着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愤怒。
“神君——长天,我们的……信仰……”他痛苦道,“所有修士……所有,人,妖,灵,都……死于他手!”
竹生能感同身受族长的痛苦。她看到了碧刃的记忆。而碧刃最后一刻被灌注的是那位上古修士的情感。那情感震惊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
那些人就如族长所说,视长天为信仰。
竹生望着痛苦的族长,轻声问:“我不懂,既然你这么恨他……为什么不将真相告诉你的族人?”
族长若不是隐瞒了真相,就不会只告诉椿苍瞳身上有魔息,却不告诉他苍瞳身上还有长天的气息。
族长沉默了很长时间。
“道心。”他道。
“他们当时还……小,但很多都……见过神君。神君也是他们的……信仰。”
“对修士……信仰崩溃,道心……极易崩溃。”
“我们……灵族,比人、比妖,都……更简单。”
“我们的道心,更……简单,更……纯粹,所以他们……一直信仰长天。我……不能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