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他设计了囚仙大阵囚困魔君。万不料魔君强大至斯,生死一瞬间,他决定放弃仙途,与他同归于尽。但他也知道,即便他与他同归于尽,依然是不够。
在那一瞬间,他做了选择。
他生祭了战场上所有的生灵。
倘若事情到这里戛然而止,也并非不可。偏偏几百年后苍瞳在战场上觉醒,偏偏苍瞳发现了他,想要将他从大阵中捞出,偏偏苍瞳有能将他从大阵中捞出的能力。
求生的欲望、重归仙途的渴念,使他没能拒绝,他握住了苍瞳伸过来的手。
在苍瞳离开后,他留下了自己的一魂二魄镇压囚仙大阵,心里存着侥幸。他没敢立刻离开九寰,他停留在九寰,继续观察。事情却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观察了一千年,知道自己一念之差的后果是魔君终有一日会从大阵中逃脱。
这,都是他的错。
全是他的错。
这一次,长天再不会逃避,他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修复这个错误。只是不可避免的,他依然需要帮助。而这帮助的代价,对他需要的那些人来说太过巨大。
他平静的望着那些九寰修士,问:“你们……谁来?”
众人的心脏都是一紧。
可就在长天的话音未落之时,已经有一个人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坚定果决,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从接过掌门之位的那一天,冲祁就在等着这个时候了。
他知道宗门守护万年的坚持,他知道这场灭魔之战的艰难,他知道自己肩负着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他可以牺牲一切。
包括他自己。
证道峰上寂静得落针可闻。冲祁的脚步声甚至带着回音,响在了每一个修士的心头。那脚步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甚至带着韵律般的美感。
众人都看着他走进离他最近的一个光环里。
有人叫道:“盟主!”
有人叫道:“道尊!”
有人流泪道:“掌门!”
冲祁置若罔闻,平静的站在光环里。他也没有去看任何人,这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至此,谁也不能强迫谁。
每一个合道修士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长天宗的五位长老已经陨落了一位,剩余的四位长老也从容的走进光环。他们也等了这一天……很久了。
“长天宗”三个字自此镌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天下第一宗,实至名归。
云水门的一位长老和掌门广元也走进了光环。
盛阳宗也有一位长老走进光环。
空禅宗一位长老走进光环。
海拓城平家的老祖走进了光环。
一位散修走进了光环。
至此,还缺一人。
剩下的合道修士们都在和自己作斗争,都不敢去看旁人。
外围的修士都是还虚。修炼到这个境界,没有一千岁,也有八百岁。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修士自己的选择。他们都知道,没人有资格对别人有要求或者有指责。但他们许多的人目光,还是克制不住的投向了一个人。
那个人向来以为人冷肃方正出名,他便是盛阳宗的掌门玉和。
诚然,众人都知道,没人有资格要求别人去牺牲。可有些人,掌握着更大的权力,占据着更高的地位,于是在人们的认知中,这样的人也理所当然的该承担更大的责任。
就像长天宗的冲祁,他便没有叫人失望。
他是天下第一宗的掌门,他是仙盟盟主,盟军总帅。可仙盟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实际上,仙盟的最高领导者,有三位——长天宗冲祁,云水门广元和……盛阳宗玉和。
当此之时,当长天宗冲祁第一个站出来,当云水门广元也平静面对的时候,盛阳宗的玉和……叫人失望了。
而玉和自己,何止是失望,他简直对自己绝望了。
明明早知道将要面对的一切,明明早就想好了要淡然赴死,将此身献给九寰,将自己的名字永久的刻在大陆的史书上。可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的脚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迈不出去。
冲祁的那一步,踏碎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负。
从少年时代,他们便是竞争对手,互相是对方师长口中的“别人家徒弟”。他和冲祁较劲了一千年,虽一直不分胜负,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看不上这个风流跳脱的家伙。
可就在今天,这一千年的暗中较劲,彻底的分出了胜负。
玉和指尖微抖,额头冒汗。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他感到恐惧慌乱,他怕冲祁也在看他,他也怕冲祁会直接点他的名字。他鼓起勇气看了冲祁一眼。
可冲祁只是淡淡的看着脚下流动的金色符纹,连余光都没有给他一点。
仿佛一记大锤撞击了玉和的胸口,灭魔仙盟的副盟主、盛阳宗掌门玉和道尊的道心,在这一刻崩裂。
十二个光环还缺一个人,竹生一步迈出就要上前。苍瞳倏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让我去。”竹生平静的与那双墨绿的眸子对视,道:“大道太漫长,一个人实在无趣。我想和他一同归去。”
长天占据着冲昕的身体,他的“同归于尽”里,自然也包含了冲昕。
竹生历经两世,经历了太多。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久了。大道如此漫长,如果没有那个温柔的青年牵手相伴,当真是无趣得紧。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她试图挣脱开苍瞳的钳制。可苍瞳似乎用了十二分的力量,她一挣之下,竟未能挣脱。
便在此时,有人想走进最后一个光环,却又有一人抢上前把他推开,自己走了进去。
“你……”被推开的人看着那推开他的人,那是他相交了快有千年的老友。
老友笑道:“我孤身一人,你还有一整个宗门的徒子徒孙。你那小门派,从创建到现在,也就只出了你一个天才。好好留下,照应孩子们吧,”
他的朋友流下了眼泪,怔然点头。
至此,十二合道就位。
金色的符阵开始运转。
竹生错过了机会,紧抿嘴唇看着苍瞳。苍瞳墨绿的眸子中,闪动着难懂的复杂目光。
苍瞳突然放开了竹生,冲进了大阵的中心。
“苍瞳!”竹生喝道。她知道苍瞳不会破坏大阵,但她不知道苍瞳要做什么。
苍瞳悬浮在长天身前。
“你的骨还你。”他对长天说,“她的人还她。”
“那当然是最好。你的身体可比这具身体强多了。”长天道。
他看着苍瞳,嘴角浮起了微笑,道:“终于可以……面对真相了吗?”
残酷的真相啊。
一如魔君所说——夜息,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第267章 267
苍瞳最深刻的记忆是他在另外一个宇宙还是另外一个人时的记忆。那个人有着暗金色的头发,墨绿色的瞳眸,他的身份是竹生前世的丈夫。
那一世被苍瞳唤作初世。
初世的记忆主导了他的人格,是他一切行为和选择的基础。
即便是最后一世身为一个还虚修士的记忆,都无法压过初世。而中间,他转生过的许多许多世,对他来说,仿佛是一幕一幕的舞台剧,他清楚的知道剧情,却只坐在观众席上,疏离的看着。
苍瞳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初世的那个人,为了心中的歉疚,不惜穿越宇宙的壁垒,追寻着他爱过却辜负了的那个女子来到了这个宇宙。他会这么以为也理所当然,毕竟他拥有那人的记忆。
直到……长天残酷的揭开真相。
时隔万年,长天再次见到了当年的夜息。长天想收回自己的骨,因为那是远远比冲昕这具连无垢体都不是的肉身更好更强的身体。他的神魂若和这具身体结合,能拥有更大的力量,对魔君就有更大的把握。
所以当竹生带着苍瞳去到冲昕的洞府时,长天看了苍瞳一眼。那一眼,他的意念侵入到苍瞳的器核中,和苍瞳的神魂直接进行了一场对话。
“原来她就是你要找的人。”他笑道。
“是的。”苍瞳道,“我看到她第一眼就知道是她。虽然不一样了,可她还是她。”
“她的确还是她,可你呢?”长天问。
苍瞳怔住。
长天看着他,道:“你和她的牵连,只在那一世。可你转生过这许多世,你甚至曾经是一个神魂炼实的还虚修士。每一世,你都有亲人、爱人和孩子,却为何只有她对你如此重要?这许多世,这许多人,难道都没有意义吗?”
苍瞳答不出来。那许多世的记忆他都有,却像书架上落了灰尘的书一样陌生。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对竹生以外,竹生辐射不到的人和事,他不会去想,不会去思考。这是他这些年的常态,他习以为常,却在今天为长天说破,逼得他不得不思考。
为什么?
苍瞳看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的长天,不知怎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长天道,“虽然有些部分我未曾亲见,但是完全可以推得出来。”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做了有愧于心的事。等到他老了,变得软弱,将要死去的时候,无法心安。”
“这份无法心安,成了这濒死者的恐惧。为了消除这种恐惧,他不惜穿越宇宙壁垒,想要作出弥补。”
“但是宇宙壁垒……是那么好穿越的吗?唯有我等升仙之人,才能自由往来。这个人……他终究是在法则之力下寂灭。”
“如何判定一个神魂寂灭呢?你知道的,魂根尽毁,便是寂灭了。”
“可除了魂根,这个男人的神魂中,还有另外一个东西。是什么呢?”
“无法超脱,无法放手的怨念。这个东西,世人俗称……执念。”
苍瞳的脸变得苍白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死了。他穿越宇宙壁垒之时,没有撑过法则之力,魂飞魄散。
“后来、后来……我……”他艰难的道,“我……转世了?”
“怎么可能?”长天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
“执念并非缥缈空洞的概念,它生于神魂中,当足够强的时候,便可有形。你初世的那个男人啊,他对入土不能为安这件事太过恐惧,他想弥补的执念强到了成形。”
“那个人在法则之力中魂飞魄散,剩下的那一道执念,法则之力便轻轻放过了。于是那道执念就得以脱出了壁垒。”
“而她,你追寻的这个她,依然在壁垒中与法则之力对抗。你虽比她后发,却因先穿越了壁垒,故而先至。她足足比你晚了一万年,才惊险的扛过了法则之力,穿过了壁垒,来到此界转生。”
“而你,一道执念而已,三魂七魄十魂根,你一根都没有,如何转生?”
“但万物皆有生存的意志,哪怕只是一道执念而已。为了存在下去,我可以推论得出来,你寻了一个刚刚成型的胚胎依附。”
“胚胎才成型,轮回来的神魂也才将将在肉身上扎根,尚未牢固。你必是趁着这时机,硬将自己挤入了其间,依附而存。”
“你虽能继续存在,虽然也能伴随这肉身一生,却做不得主。你不过就是一间屋子中瞒着主人悄悄藏匿的客人而已。直到这屋将塌未塌,主人离开的短暂片刻,你才有了当家做主的资格。而等这间屋子塌了,你又寻了一间新屋藏匿其中。”
“所以你的每一世,总是在这人回光返照时想起初世的记忆。而那许多世,每一世,每一人,其实都与你无关。你不过就是个寄生者。”
“终于你到了最后这一世。这一次你的运气好,你寄生的这个人有很好的修炼资质,他一路修炼至还虚,开始炼实阳神。”
“在这个炼实的过程中,你和他的神魂开始融合。你中有他,他中有你。你以为你是他,他也以为他是你,是那个初世的男人。”
“倘若一直这么下去也还不错,你们两个迟早有一天会真的完全融合,彻底变成一个神魂,那么也就不分你和他了。可你们运气不好,你们遇到了魔君。”
“魔君手里死过的还虚修士何止百千,为何独独看中了这个人?还不是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你。”
长天叹了口气,道:“想必你也知道,他原就是自我的神魂中分裂出去的,所以他这口味和品味,我其实也很能理解的。”
“一道带着异域气息,强到已经成形的执念,多么……有趣又可爱啊。”
“倘若你遇到的是我,说不得我也会将你留下,只是手段肯定要比他温和罢了。他动起手来,就酷烈得多了。他抽了那修士的生魂炼制,将那土生土长的本土魂魄完全消灭了,只留下了纯粹的你,纯粹的执念。”
“于是这世上就有了夜息,魔君喜爱的玩具,他锋利的刀。”
“所以苍瞳,嗯,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吧?你啊,你以为你是那个人,可那个人早就魂飞魄散彻底寂灭了。”
“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吗?”
苍瞳知道了。
他只是一抹因竹生而生的执念。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只能看到竹生。所以他只对竹生有情绪,有波动,至多辐射至那些对竹生来说重要的人。
对于与竹生无关的人,他就像从观众席上看舞台上的一个角色,冷漠而疏离。
苍瞳从前曾经想过,只有冲昕足够的好,他才能放心的将竹生交给他。但他也茫然,因为他不知道那样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当苍瞳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他忽地懂了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他是一道执念,因竹生而生,当竹生可以安然幸福,弥补了他内心的不安时,这道执念便该消散了。
冲昕将随长天一同寂灭,竹生想随冲昕一同归去。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倘她不能和冲昕一同归去,她亦觉得了无生趣。此时此刻,便是他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