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熬了一锅,”陆明远回答,“加了松茸,生姜……”
他用指尖挑起苏乔的下巴:“我有种预感,你一定想喝鸡汤,你睡觉那会儿,我就在厨房。这个叫什么,心灵感应?”
苏乔点头:“对啊,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夫妻间?”陆明远重复一遍,稍显愉悦,悄然无声地笑了。
苏乔双眼一眨不眨,牢牢盯着他,由衷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了让他更满意,苏乔主动提及:“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陆明远从桌上拿起纸和笔——双手拿着,交到了苏乔的手里。他略低了头,认真将她看着,眼神里浮动期待,他很少这般正式,甚至带了一点庄重的仪式感,他怎么能这么可爱?苏乔在心中暗想。
她心头一热,在纸上写下八个字: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陆明远一瞧,这八个字里,他有两个不认识。
苏乔还问他:“如果我们生了儿子,就叫他陆其琛,来源于诗经里的句子,你喜欢吗?”
陆明远踌躇开口:“看不懂。”
苏乔连忙答疑解惑:“琛这个字,形容珍宝。”
陆明远颔首,态度坚定:“好名字。”
苏乔莞尔一笑,又继续写:“《诗经·邶风·静女》里,有一句话,叫做‘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如果我们生了女儿呢,就叫她陆洵美。”
陆明远熟悉“美”这个字,他说:“我和你生的女儿,肯定漂亮。”又低声道:“我的姓氏,还算不错,起名很容易好听。”
话没说完,他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了衣服口袋。
天已经黑了,台灯散溢亮光。两人的影子在灯下痴缠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苏乔一下午没去公司,她的助理贺安柏忙得像个陀螺。尤其是监控报告一出,贺安柏心神俱震,直骂了三声“操蛋”,翻转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才平静。
报告显示,窃取方案的人,是沈曼。
搞个毛啊?贺安柏心道。
沈曼不会不知道苏乔与贺安柏为了竞标方案付出的努力。她深知这一点,还要越过雷池,往他们身上插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安柏“啪啪”敲响键盘,关掉了显示器屏幕。他端着咖啡,站在落地窗边上,回想沈曼的一举一动——高薪、资历、职位级别,这些东西,她都有了。自毁前程,莫不是疯了?
贺安柏思索之际,手机响铃。
他以为是苏乔打来的,马上去接,却见来电提醒——“宏升集团沈曼”。
贺安柏暗道: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择接听,态度随和,一如往常:“喂,沈助理?”
沈曼开门见山道:“你还在公司吗,下没下班?”
贺安柏笑道:“没呀,我这会儿正忙着。年关将至,事情一波一波的,忙完这一阵,就能放年假了,我还盼着回家呢。”
沈曼将手机夹在肩头,贴紧了耳朵。她两手拎包,使劲抖了抖,找到自己的钥匙。
贺安柏听见响动,随口一问:“你回家了?”
“算是吧,我刚到家门口,”沈曼取出钥匙,插进自家的锁孔,“我在路上想起来,上次咱们开年会,给员工发奖品,财务对账审核出了问题。苏澈说要自查,一来二去,不了了之……”
贺安柏感叹道:“苏澈上任没多久,烂账才多呢。”
沈曼道:“不对,不是财务,是企划部搞了猫腻。”
贺安柏没吱声。
他心想,企划部克扣的那点儿钱,苏乔压根没当一回事。财务总监虽然难缠,却也不敢公然贪赃——他那张财务总监的板凳,还没坐热呢,哪儿舍得滚下去。
他们这帮人近期最在意的项目方案,被沈曼一个晚上偷到手里,她还急着献策。贺安柏懒得多理,与她周旋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
贺安柏态度微妙。
沈曼凝神思索,魂不守舍。
“啪”的一声,她的钥匙断在了锁眼里。起初,她是不认命的,狂踹了几下门,使劲拉拽门把扶手,直到最后徒然无功,她才想起联系一家开锁公司。
在她打电话之前,邻居的大门开了。
住沈曼对门的老头穿了一件棉绒马褂,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关切道:“呦,丫头,你咋了,进不去家门?”
沈曼失笑:“钥匙断了……”
老爷子拧紧白眉毛,往家中招呼了一声:“浩浩!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打游戏,快出来,帮人家小姑娘看看门!”
他年轻时是当兵的,做过班长,专带新兵。人到老年,依旧中气十足,只喊了一嗓子,就把林浩催了出来。
林浩百般不情愿,拖鞋趿拉趿拉响。
他那房门一打开,蓦地蹦出一股烟味儿,于是他的姥爷又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兔崽子,我不都告诉你了,在家不许抽烟?!往前搁个百八十年,也就英国那帮黑心肠的,往咱们中国倾销鸦片,瞅瞅你现在这样儿,抽大烟似的,快给我吐了,别熏着人家姑娘。”
林浩不吐。
他叼着烟卷儿,痞子一样,斜眼看向了对门。
沈曼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沈曼。”
林浩把香烟夹在指间,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道:“曼秀雷敦的曼?”
他姥爷默默叹一声气。林浩要是问,曼妙的曼?多有意境啊,呸他个曼秀雷敦,真他妈不会撩妹,难怪他朋友都结婚了,他还在打光棍!
姥爷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了。
林浩感到莫名其妙。
他咬着烟头,嗓音含含糊糊:“你钥匙断了?等会儿啊。”
不到一分钟,林浩拿来一个带勾齿的工具。他弯腰低头,在沈曼的门前忙活一阵,掏出一块碎掉的钥匙,扔在了地上。
沈曼斯斯文文地道谢:“谢谢你啊,请问怎么称呼?”
“别谢,这点小事,小意思,”林浩眯了眯眼,又说,“免贵姓林,你就称呼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
沈曼选择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还有一个备用钥匙。”
言罢,沈曼从包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家门钥匙,按进锁孔,这一次,她开门开得很顺利。
林浩惊呼一声:“你还有备份啊?一般人都只带一把。”
沈曼笑道:“职业病。”
她拉开大门,礼貌地邀请:“进屋坐坐吧,林先生。”
林浩心里更想打游戏——他这会儿快玩到通关了,但是回头一望,姥爷却站在门口,跟一尊门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声,道:“好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个人住吗?”
沈曼道:“我一个人搬过来,住了好几年了。”
林浩双手揣进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打拼,蛮不容易。”
沈曼笑着反问:“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爷爷家吗?”
“我家在外地,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还有个朋友,刚结婚,在北京定居了。”
自从进了沈曼家的门,林浩就掐灭了那根烟。他半倚门框,站在通风口处,瞧着不像正经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纹身,勾勒一个怪异的图形。
沈曼为他倒了一杯红茶,盯着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没喝茶,打了个招呼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们上班族平时也挺累的,我搁这儿打扰,挺不好意思。”
沈曼端着杯子,送他出门。
林浩并不知道,沈曼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苏乔出国之前,沈曼负责帮她联系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际圈,收入状况,都被沈曼调查过。
她见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可惜叙旧的时间不多了。沈曼深知,贺安柏已经查到,她泄露了竞标方案,苏乔会怎么整自己?她猜不到苏乔的计划,却能预料到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总裁办公室新订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调了几个年轻人,为苏乔效劳。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欧洲手工制品,造型别致,细节考究,还是纯天然红木。
只是搬运途中,一个小伙子说:“这红色,瞧着锃亮。”
另一人回答:“你看看这手感、质地、做工,真是顶级红木家具。”
旁边的小伙子砸吧着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苏总。唉,苏总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后脑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别做梦。”
小伙子嗤笑道:“得嘞,你没听说吗,保安部的那谁,是苏总养的小白脸。”
他面朝着电梯镜子,将自己的脸左照右照,最终一声叹:“哎,算了,我这样的,苏总瞧不上。”他正嘟囔着,电梯门一霎打开,苏乔恰好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
那小伙子乍一见到苏乔,话都不会讲:“苏苏苏总……”
“我办公室有一块儿地,”苏乔指了个方向,又说,“我助理在那儿,你们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
众人马上照办。
苏乔望着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总监品位不错,他选的东西,真挺漂亮的,比原来那套好多了。
与此同时,苏澈没来公司。他独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当他从松树底下穿过,脚步无声,只听得簌簌积雪扑落。他拐着弯,踏进一所教堂,赞美诗的歌声忽而飘近。
那歌声对他说:神爱世人,甚至赐下他独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无与伦比的爱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带领我凡事得胜。
苏澈模仿在场的人,手指先点了一下左肩,而后是右肩、额头、胸口——他是最不规范的祈祷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来寝食难安。
因他是第一次来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蜡烛光辉明灭,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起歌声在唱:神爱世人,神爱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点燃一根祷告蜡烛。
他向父神耶和华索求:第一,苏展身体尽快好起来。第二,父亲能做回总经理。第三……他原本想诅咒苏乔。但是在主神的面前,他抛却了第三个愿望。
第73章 警钟
唱诗班的歌声一如天籁,教人祷告,教人忏悔。
苏澈站在烛台边,兀自默念:他有悔过之意,他不该在苏乔的家具上刷一层氧化汞。出海的轮船底部偏红,多半是因为漆料里掺杂了氧化汞与氧化铜,这些剧毒物阻止了甲壳类动物附着在船底……而苏乔是活生生的人,长期接触氧化汞,极可能引发精神疾病,甚至于死亡。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最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父亲之所以让他使用氧化汞,不仅仅是因为汞可以挥发——倘若苏乔中了毒,去医院检查,很有可能查不出来。抽血化验时,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测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苏澈不得不承认,他使用了一条阴狠毒辣的计策。
错已铸成,覆水难收。
苏澈心潮微动,再次向主神祷告。
光火耀动,蜡烛仍在燃烧,不曾熄灭。
苏澈心里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过已经被神承担,神将代替他赎罪,代替他偿还他所亏欠的,给予世人宽容与庇佑。
苏澈得偿所愿,离开了教堂。他从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当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似乎只有普度众生的神明。
回程的途中,苏澈绕路去了一趟医院。
今日的雪还没化,天倒是放晴了,医院的病房刚刚被打扫过。苏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机,没看几分钟,他身心疲累,便将手机放置在了一边。
苏澈推门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状态怎样?”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长进,”苏展答话道,“直不起腰,白天夜里都躺在床上。”
他忽而一笑:“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睁眼到闭眼,一整天无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书,你说我是废人也行。”
他怎么会是废人呢?
在苏澈心中,苏展杀伐果断,足智多谋,扛起了宏升集团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见的领导者,也是一位关心家人的好哥哥。
苏澈安慰道:“哥,你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听从主治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调理身体,一旦你恢复过来,就能出院了。”
他还说:“我活到二十几岁,做了不知道多少场手术。这间医院的大门,我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了无数次……”
想当初苏澈住院时,苏展也经常看望他。
风水乱流转,到了今天,他们的位置互换了。
苏展却道:“去年一月,爷爷去世。紧跟着,你做了一场手术,往后不久,叶姝在宴会上中毒。现在轮到了我,阿澈,你说,下一个是谁?”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语。
苏澈垂首靠近他,叹气道:“我们家的人,去年都不顺。爷爷死后,爸爸当上了总经理,这才一年不到,总经理的位置……”
苏澈尚未说完,苏展便打断道:“你在财务部工作,遇没遇到什么困难?”
困难?
仅仅是这两个字,便让苏澈想到了总裁办公室里的新家具。他该如何向苏展请教呢?如果实话实说,他将直言不讳:哥,我要做杀人犯了。
而现实却是,苏澈闭口不谈。
苏展缓缓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难,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顿了顿,又鼓励道,“你应该记住,你现在处于上位,心要狠,也要稳,做事不能优柔寡断。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没有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