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的别墅包括一个家庭影院。装潢精致,设备一流,共有七个座位,每当关灯的时候,随着屏幕里的色彩变幻,房间内充满了光影营造的隐蔽氛围。
于是陆明远吃完饭,冲了个澡,就走进这间屋子,挑选起了今晚的电影。他平常没事做的时候,喜欢看一些生物或者地理方面的纪录片,被苏乔戏称为“小清新”,不过苏乔的播放记录,确实让他微感讶异。
他不由自主地查阅历史,查到了苏乔刚搬来的时候。她所看的第一部 电影,竟是法国文艺爱情片,后面掺杂着各类浪漫喜剧,偶尔还有《机器人瓦力》、《疯狂动物城》、《汽车总动员》之类的动画片。
苏乔给那些动画片打了五星好评,甚至写下了匿名评价:一个人看了一场电影,希望将来有人陪我。
陆明远心道,她果真是个小姑娘。
他打开评论系统,在她后面跟了一条,却只写了三个字:“我来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苏乔悄然出现。她换了一条更短的裙子,行走间,隐约可见裙摆翩飞。她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到了陆明远身旁的扶手处,与他道:“让我看看,你选中了什么电影。”
陆明远的视线从她的腿上扫过,复又移到了大荧幕前,他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小姐,你进电影院之前,应该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
他的神情动作,一如他们初遇那日。
啧,他竟然还玩起来了?
四处光线昏暗,唯有屏幕一闪一亮,充盈了轻缓的背景音乐。苏乔沿着扶手,向下滑动,踢了一下他的鞋子:“我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我在门口瞧见了你,心想,哪怕不看电影,看你也行。”
她问:“你一个人包场,一定很寂寞吧。”
苏乔贴在他颈侧说话,她的呼吸若有似无,飘忽而至,又搭住了他的手背,陆明远有些坚持不住。他往旁边挪了一寸,道:“如果电影不好看,不仅寂寞,还会度秒如年。”
苏乔瞥向屏幕,见到了一部浪漫爱情喜剧。
她笑道:“你查了我的播放记录?”
陆明远没做声。他一把揽住苏乔的腰,她顺势坐上了他的腿,仍然没忘记刚才的设定:“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这番抗议只是徒劳。
两人一阵胡闹,影片已播放一大半,将近尾声。
苏乔看也不看,趴在陆明远身上闭目养神,她说:“我从前喜欢看文艺片,后来觉得,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太低。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呢,要让观众一直愉悦,就一定会美化现实,简化人物关系……甚至故意夸张、出错。”
陆明远摸她的头发:“你现在,适合观赏纪录片。”
而后又道:“现实比电影更复杂,更出离常识,编剧写一个故事,基于他的思维。而生活本身,包括全球七十亿人,从概率上讲,可以胡编乱造。”
苏乔轻笑。
她忽然坦白:“那我跟你说一个,像是胡编乱造的事实。”
陆明远将她的发丝绕在指间把玩,滑滑凉凉的,带了点轻轻浅浅的香味。他也没顾上电影桥段,只听苏乔缓缓说:“我爷爷,苏景山,在很早以前,设局陷害我爸爸。陆沉的那个走私公司,压了一箱证据,全部指向我们家。”
陆明远无意识地收紧手指。
苏乔开口道:“嗯,别拽头发,你扯疼我了。”
陆明远松手,又环抱住她。
他安慰她两句,却起了别的心思。当晚,他重新给陆沉写了一封邮件。
几日后,苏乔给贺安柏打了电话,让贺安柏找人,将叶姝的现状报告给她的母亲——苏乔特意等了几天才有动作,只是为了淡化陆明远的影响,毕竟那天,他旁听了叶姝与顾宁诚的对话。
苏乔巴不得顾宁诚和伯父家生出嫌隙,他们越团结,她自己的处境就越不妙。
贺安柏办事效率很高。他通知自己的秘书,利用一个境外手机号发送短信,直接发到了叶姝母亲的手机上。
夜里八点多钟,叶姝母亲正在做疗养推拿,手机屏幕蓦地一亮。她不紧不慢点开新信息,嘴上还在和技师聊天,却见短信写道:叶姝怀了顾宁诚的孩子,预约下周做流产。婚期迟迟不定,男方抛妻弃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手指一霎僵硬。
倘若问她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那便是一双儿女,尤其她的女儿,当年算命的人都说,女儿是她的福星。
她哪里会想到叶姝有这样的遭遇?顾宁诚对叶姝不上心,叶母看在眼里,却不能点破,她提醒了女儿好几次,可惜年轻人性子倔,强扭也拗不过来。
叶母又记起某个电视剧的桥段——那电视剧名为《唐顿庄园》,主人公是伯爵家的大女儿,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结果剧情一开始,这位贵族小姐就和一个土耳其男人搞上,男人与她夜晚激情,死在了小姐的床上。
从此声名俱损。
叶母明白,古往今来,年轻人一时冲动,就容易犯错。她没做完疗养,也没去查是谁发的短信,她赶忙离开了疗养会所,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
一进门,就见叶姝抱着布偶猫,穿过长廊,走向了露台。保姆跟在她身后,为她端了一个托盘,其上置有一瓶啤酒,一只玻璃杯。
叶母喊了她一声:“娇娇!”
嗓门很大,惊动了全家人。
叶绍华从楼上书房跑下来,问道:“妈,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爸爸今晚有应酬,姐夫家的人请他吃饭,老爸说他十一点回来。”
他语气轻快,乐得自在,丝毫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你过来,”母亲却同他说,“我想和你姐姐,还有你,商量事情。”
叶绍华心无旁骛地走近,叶姝却隐隐察觉不妙。她抱紧了怀里的猫,那只猫品相极好,性情柔顺,一双蓝眼睛澄明如蓝宝石,一个劲地盯着主人瞧。
叶母将这一对姐弟,连带着那只猫,一起拽进了自己的卧室。她甚至没来及换鞋,开口第一句便是:“顾宁诚不想要你的孩子?”
叶姝不言不语,但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弟弟没反应过来,伸手搂住了姐姐的肩膀:“为啥不想要,姐,你们商量到孩子了?难道姐夫是传说中的丁克一族?”
话音未落,母亲将手提包摔向叶绍华的脸,怒声责问道:“你懂个屁!你那姐夫就是个混账!枉我还在你爸面前替他说好话……”
她气急败坏,在房内不停走动。
叶绍华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深意。
他头脑茫然。
“姐,顾宁诚一直没给婚期,刚说好了下个月,就突然取消了,”叶绍华握住叶姝的手,开解道,“姐你别难过,咱们家是什么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你甩了顾宁诚,肯定能遇到更好的。”
母亲也说:“流产对一个女人危害多大,你年纪小,你不懂。先前你在宴会上,被苏展害了一次,进了医院……顾宁诚在医院照顾你,全是做戏。”
叶姝以手拭泪。
她辩解了几句,立刻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狠骂。
声声刺耳。
叶姝因无助与羞愤扔掉了怀中的猫,站起身道:“你们不就是嫌我丢人吗?我跟爸妈断绝关系行不行?我跟你们划清界限,碍不着你们的路!”
母亲的心血上涌到嗓子眼,气到胸腔都隐隐作痛,她扬手抽了叶姝一耳光——叶姝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母亲责打。
“你想气死爸妈?”母亲眼眶通红,“为了一个下三滥的男人,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这一夜,家中不得安宁。
次日,叶姝请假没来,顾宁诚照常上班。
他出现得很早,守候在停车场电梯前,在早晨八点一刻,等到了苏乔的人影。
初夏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只是温度稍高。顾宁诚穿着白衬衫,将西服外套搭在手上,眼见苏乔渐行渐近,他为她让开一条路:“气色不错,你竞标成功了,心里高兴么?”
苏乔脚步一停。
上个礼拜,她所重视的工业园区项目开标,她指派了精英团队,凭借自身充足准备——当然了,还要加上戚倩的各种帮助,成功地脱颖而出,甩开了顾宁诚的队伍。
但是在苏乔心里,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她道:“顾总监,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跟我说过,你不适合人事部的工作,不如这样,你写一封辞职信给我,也免得我们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电梯左侧,就是负一楼的楼梯间。
顾宁诚背对着苏乔,走向楼梯间的墙角:“怎么突然让我辞职?你当了半年总经理,就找好了接替我的人?你没给我准备的时间。”
准备个屁。
苏乔暗骂道。
她表面维持了客气:“是啊,没错,我有了新人选。”
顾宁诚侧首,瞥了她一眼。他的身材也是宽肩窄腰,落影格外修长,苏乔站在他的影子里,与他保持了安全距离——倘若他没有上前一步,他们的相处还很稀松平常。
第83章 忘忧
顾宁诚走近了,苏乔只能靠在墙上。光天化日之下,停车场还有熟人出没,她不信顾宁诚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低声挑衅道:“呦,顾总监,你好像忘了,当初是谁找的程烈,把苏展送进了医院……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顾宁诚停步,右手扶住了墙壁:“是我做的,我没有不承认。”
他将苏乔困于墙角,左手还挎着西装外套,似在调情,又有风度。阳光从走廊的窗栏中照射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使得他那一双眼睛澄明如洗,神情越发专注自然。
啧,一看就是风流场的老手。
苏乔认定,顾宁诚这种眼神,八成经过一番历练——当你被他凝视的时候,会错以为自己是他最看重的人。
顾宁诚与她四目相对,正欲开口,却听苏乔不耐烦地打断:“你甩下的烂摊子,还得让我来收拾。叶姝一家都倒向了你那边,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说对吗?”
她弯曲双腿,低头,从他抬起的手臂下钻过,主动离开了墙角。冷不防手腕被人扯住,她一下子慌了神,使劲挣脱道:“你做什么?”
顾宁诚立刻放开了她。
他反问道:“你怕什么?”
黑皮鞋踩在石砖地板上,他的脚步一行一顿,他就站在苏乔背后,开口道:“你能坐上现在的位置,靠的不是你的自己。我设计了苏展,离间你的两位伯父,在董事会内部支持你,帮助你父亲的公司吞并宏升,你对我的反应,不像是在报答一位朋友。”
苏乔转身,坦然面对他:“你进宏升的时候,我还没来公司,你根本不认识我。但是呢,你从那时候起就在盘算……”
顾宁诚没有听完,侧首望向了楼梯,唇边带笑道:“我认识你。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六岁。还有,苏澈八岁溺水那天,我也在现场,他走了以后,我跳下水池,差点儿被淹死。”
他打算做一次长谈。他披着深灰色西装外套,坐到了一旁的楼梯台阶上,长腿略略伸直了些,接着向苏乔吐露:“你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稍微骄傲了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苏乔没被他的话影响。但她分析顾宁诚的意思,惊觉他早就识破了苏澈的身份,或者从苏乔这边听闻了风声,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她问:“苏澈掉进池塘那天,你为什么会在现场?”
顾宁诚带着她回溯往昔:“那天,某一位有头有脸的夫人举办宴会,她很欢迎小孩子,所以我的父母带上了我,而你的大伯父,也带上了苏展和苏澈。”
苏乔挑眉:“我懂了,接下来,苏展调皮,带着苏澈逃跑,跑到了附近的公园。你莫名其妙地发现了他们,请你谈一谈你的所见所闻。”
不得不承认,苏乔的态度依然疏离。
她仿佛身在一场交流会,邀请顾宁诚上台发言。
这般应景的联想,让顾宁诚感到好笑。
他摊平了一只手,放置于明媚阳光中。光线被窗栏隔成几块,于是他的手背上,光明与阴影并存。他漫不经心地讲出实情:“苏景山和我爸合作了很久,他总是占领了主导地位,他是个天生的商人,重利,不在乎感情。我小时候,最不想和你们姓苏的人撞上,一个两个都不讲理。”
苏乔闻言,立刻笑道:“你又不是穷的要做牛郎。既然这么讨厌苏家人,为什么还要和叶姝订婚?弄大她的肚子,却不愿意负责,逼着人家打胎……不讲理的人是谁呢?”
顾宁诚双手搭在裤腿上,对于未婚妻怀孕的话题,他压根不作任何回应。
他做事很少后悔。因为后悔没用,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他转而调侃道:“我去做牛郎,你能不能指名我?”
苏乔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悄悄地“嘘”了一声。她拎着皮包,即将走出楼梯间,同时撂下一句话:“别开这种玩笑,我不收垃圾。倒是你,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你的向往,不如等你交完辞职信,你就去牛郎店里工作,凭你的巧言令色,挣出一座金山银山都不是问题。”
顾宁诚依旧坐在台阶中。他旁观苏乔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亲眼看见苏展推了苏澈,苏澈掉进了池塘,他哮喘复发,救不过来。”
苏乔再一次为他驻足。
顾宁诚又问:“你和新版苏澈说了什么话?他最近在托关系,调查上海的同龄人。偌大一个城市,他在大海捞针。”
他竟然知道那么多。
苏乔越发正视他。
她道:“我呢,为了我自己的计划……”
“编造了一份假材料,”顾宁诚不以为然,帮她接话道,“欺骗咱们的新版苏澈,骗他说,从前的苏澈没有死。用一个人最担心的假象去蒙蔽他,好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