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开车去公司,就像在街上划船。每当路过公交车站牌时,她都会下意识地减速,以防污水溅了行人一身。
她还和陆明远说:“前几年,城区有一场暴雨,淹死了好多人啊。我记得光是在朝阳区,就有几个司机被困在车里,跑不出去,溺亡了。”
陆明远原本坐得端正,听完这话,他侧目看了苏乔一眼,提议道:“在车里放一把锤子,开不了门,就打碎玻璃。”
雨天路滑,苏乔开得小心。她轻声回答:“我没劲,还得带上你。”
因着交通状况不畅,他们抵达公司的时间比往常迟了四十分钟。苏乔急着去办公室,临到下车前,手机却是一通乱响,她点开屏幕,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犹豫着接听了。
电话内,传来陆沉的声音:“喂,你那边是上午吧。”
车窗的雨水接连滑落,滴答滴答,掉在地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工作,时不时地擦洗一下,抹开氤氲的水雾。透过这扇挡风玻璃,苏乔看见了站在近处的陆明远。
停车场里没什么人,陆明远静立不动。车一停稳,他就下来了,他观望停车场之外的雨幕,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织成了细细密密的水帘。
苏乔猜测,陆明远又在捕捉大自然独特的一面。她有些好笑,轻咳一声,复又严肃起来:“没想到会接到您的电话,我很惊讶。”
尚不等陆沉开口,苏乔连忙道谢:“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离开宏升了。苏展的团队里,有我的人,他说,苏展现在一筹莫展。”
她语气轻松,但是陆沉久不回复,苏乔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正准备下车,陆沉又忽然说:“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小看了苏展。”
苏乔立时反应过来,最初的计划告破。苏展找到了另一个方法,进一步陷害她的父亲。他就像一个自动更新系统,自查错误,及时改进……他果然是人渣。
苏乔道:“你需要我做什么,请直说吧。”
她讲话时,陆明远转回注意力,即将走向她的位置。
陆沉一时胸闷,哑着嗓子道:“我日子不多了,你别告诉陆明远。你爸的全部责任,要有一个人来扛,周扬死无对证,没人比我更了解走私内幕。”
这是他第一次说“走私”,他往常总要自称为“国际贸易”。
苏乔怔了几秒,方才道:“你愿意牺牲自己,换回我爸?”
“呵,别说牺牲了,孩子,”陆沉握着光滑的扶手,坦诚道,“当初构陷你爸的文件,是我帮苏景山准备的,苏景山最惜命,平白无故出了车祸,都是报应。”
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参与的设局,谁来将它解开,这很公平。
苏乔却按下了录音键,又问:“你不想让陆明远知道,你做出了这么大的……”
陆沉何许人也,单凭苏乔重复刚才的话术,陆沉便知道,苏乔大约正在录音,可能是要存做备份,将来转交给陆明远。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沉用手指虚点桌面,慢吞吞地说:“一个人,要是一直做善事,忽然行了一次恶,他的名声就毁了。反过来呢,他要是一直很坏,忽然变好,最后又死了,就会被长时间纪念。你们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这窟窿是苏景山捅的,我是帮凶,我做了走私,还是主犯。”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吐息。
苏乔想了想,问他:“你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吗?”
“我选了一块教堂墓地,”陆沉嘱托道,“假如你们将来有空,带着陆其琛和陆洵美,在教堂里给我点根蜡烛。”
他讲完便挂掉了手机。
苏乔提包下车,拉起陆明远的手腕。陆明远无意中问了一句:“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一个熟人,”苏乔道,“他帮了很大的忙。”
至于熟人是谁,苏乔绝口不提。
陆明远不再多问。
他与苏乔在电梯门口分别。陆明远走楼梯,径直去了大厅保卫科,苏乔却叫住了他,含蓄道:“公司里的事情快忙完了,要是他们都走了,你也不用当保安。我给你在设计部挂职……”
苏乔所说的“他们”,自然是苏展、苏澈那帮人。
陆明远心道: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他抬手轻拍苏乔的后背,不着痕迹地拒绝道:“再说吧,你的安全最重要。”
宏升集团的大厅保安室内,气氛稍显热闹,队长刚一见到陆明远,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今天下暴雨了,你来的路上顺利吗?”
另一位同事抖了抖肩,揶揄道:“哇,人家是有总裁送的哎。”
队长捶了那人一拳:“你闭嘴,别学娘炮说话,嗲嗲的,真恶心人。”
他正在这儿做教育工作,侧门竟被人敲响了,陆明远走过去开门,意料之外——站在门口的人,是苏乔的大伯母陈雅。
她笑着说:“打扰了各位,我想找一间办公室。我给我老公发消息,打电话,他没回我,我猜到了他正在开会吧,他落下了重要的东西,我特意给他送了过来。”
陈雅曾在公司年会上露过面,所以队长认识她,也知道她所说的“老公”,是苏家内部的何许人也。
队长思前想后,指派了一名同事:“夫人,你稍等,我找个熟人给你带路。”
这位“熟人”,只能是陆明远。现如今,陆明远和苏乔的关系公之于众,谁都知道他傍上了富二代……啊不,富三代,虽然苏景山祖上是土老帽,苏景山本人是暴发户,他当年的资产状况,总是让人嫉妒。
陆明远没掺和财产分割,他既牵挂苏乔,又嫌琐事麻烦,譬如:与陈雅打交道。他敏感地察觉到,陈雅要从他口中套话,他就越发不知所云,佯装一幅中文要重学的样子。
陈雅逐渐失去耐心。
陆明远没进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陈雅一路跟着他,问了不少问题。到了后来,陆明远终于烦了,向她请教了一句:“苏澈的生母,是他的父亲杀的,还是你杀的?”
陈雅脸色煞白。
她断定道:“那女人是自杀,为了儿子,她自杀!”
苏乔的声音从上层楼梯间传来:“我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公众关注,那就是最好的案子。自杀没有悬念,大家会往别的方面想,而你老公,晚节难保了。”
她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陈雅知道,她从小如此。
那时苏家的孩子都不爱和苏乔玩,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陈雅亲生的小儿子,真正的苏澈——他将苏乔当成了妹妹,手把手教会她折纸。
陈雅常想,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老天就把他收回去了。
陈雅还回忆起,当年的苏展非常自责,他不停地说,不该带着弟弟去水边,可是如果苏澈身强体壮,没有哮喘和心脏病,他在被救起时,完全能一口气活过来。
但他没有。
由于这一层牵挂,陈雅找上了陆明远。可是陆明远一问三不知,各种话题都缺乏兴趣。
此时此刻,陆明远抬头看着走廊阶梯,问了一声:“小乔,你在楼上做什么?”
“在等你,”苏乔扶住栏杆,俯视着下方景象,“还有陈夫人。”
陈雅缓步上楼。
她年轻时一定仪态万方,到了五六十岁,仍然身姿摇曳。这般垂暮的红颜美人,迄今为止苏乔只见过两个——第一个是戚倩,第二个就是陈雅。
她不禁感叹,基因的作用与力量。
陈雅面对着苏乔,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真的见过苏澈?我是说,我的儿子苏澈。”
苏乔自是清楚,陈雅所指的人是谁。她心口不一道:“苏澈要是还活着,爷爷不就白死了吗?”
陈雅提起布包,明知故问:“小乔,你把意思说明白些。”
“苏景山默许另一个苏澈进门,替代了你的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恨他,”苏乔意有所指道,“我想过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
不是这样。
陈雅反驳她:“你知道的太少,你不懂装懂……”
苏乔又道:“苏澈已经死了。你的儿子,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成了孤魂野鬼。”
她真是心狠,这种伤人的话,张口便来了,直叫陈雅头痛欲裂,她再一次重申:“我没有杀苏景山,那不是我做的。”
“是谁?”苏乔道,“你的丈夫,苏展和苏澈的父亲?”
陈雅做了几次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不少。她没做正面应答,却等于在冷静的默认,这一犹豫之后,苏乔就推断出了前后因果。
苏乔的笑声一如叹息:“我骗苏澈,更是为了骗你。我听说,至亲去世,很多人不敢直视遗体,我猜你就是这样,你没办法观察当年的苏澈,总是心存幻想,他还留了一口气,他被好心人收养了。所以你求神拜佛,三餐斋戒,可是佛不渡你,人也不渡你……与其说我在骗你,倒不如说,我是在按照你的想法,变相地迎合你。”
这一段长篇大论,让陈雅脚步一顿。不该如此的,她心想,从几个月前开始,刚听到苏澈复活的消息,她欣喜若狂。再往后,她的希望被浇灭,又重新燃起新的,这一次,却是化为烟土了。
她业已失眠了很久。
苏乔鼓动道:“大伯父杀了爷爷,他还在逍遥法外,当年苏澈堂哥去世了,他也没有多难过,听说葬礼很朴素,是为了不让亲戚知道。”
一旁的陆明远搭腔道:“生不逢时,死不逢时。”
陈雅松动了紧闭的牙关。
苏乔挑眉,补充一句:“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说来奇怪,苏乔原本以为要耗费一些功夫,才能说服她的大伯母。然而事实却是,她还没讲上几句,陈雅就已经同意了。
陈雅的手上,有着惊人的证据量。
她甚至做了证人,指认丈夫毁坏汽车系统,植入病毒数据,她保留着未删除的、与丈夫聊天的电子记录——其上写着,“苏景山那老头,怎地还不升天?”,亦或者,“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愿意放权。”
显而易见,她的丈夫具备作案动机,作案能力,并且在苏景山死后,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很快当上了总经理。
一切都过于顺利,以至于充满古怪。
苏乔的疑心起源于叶姝的反应。叶姝怀孕三个月时,来了一趟公司,听闻大伯父被抓,她吓得一激灵,两边脸表情不一致,快速眨眼,从肢体语言上剖析,这是回避现实的表现。
苏乔原本还想跟上去,盘问叶姝,后来她又觉得,已经没必要了,她身边有现实的例子——那例子便是陆沉与苏景山,是她无端背锅的父亲。
她把这种计谋称作为“金蝉脱壳”,自己跑了,再将蝉的外衣套在另一人的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她左思右想,终是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坦白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苏乔说:“我误会了大伯父。那场车祸不是他策划的,是他的夫人。”
“不对,”苏乔的父亲道,“应该是合谋。”
苏乔不知父亲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还要多说,父亲便打断道:“这件事你别再参与,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与你无关。”
所以在这件事上,苏乔当真放手不再管。
她对自己的定位并非十项全能的职业经理人,而是一位仍在学习中的、替父亲代管公司的年轻人,她甚至觉得有时候,不能全凭实力,还要借助一点运气。
与之相反,苏展时运不济。
倘若他康复痊愈,自是另当别论,问题是他还没有。他威胁苏乔,要送她父亲进监狱,结果反作用在他自己身上。而苏澈生母的死,旁人可能不了解,他却是一清二楚,那不是自杀。
她惯用的粉底里,被掺杂了铅和汞,时间一长,她的精神先垮了,疯疯癫癫,自寻死路。
苏展终其一生也不会说出,是谁在化妆品里放了这些东西。在当年的母亲眼中,出轨的男人不可恨,可恨的是勾引丈夫的无耻第三者们。到了后来,她的小儿子仿佛没存在过,她方知丈夫无情时,可以狠毒如斯。
苏展甚至觉得,母亲也恨她的大儿子。正如她反感鸠占鹊巢的苏澈,还能在表面上关爱他,她的情感隐匿在深处,连苏展也探不着了。
他重新探访起从前交好的董事们。
行程第一天,某一位董事借着酒劲,委婉道:“苏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才干,但是您这身体,一直没好,喝不了酒,做不了活动,而且在外人眼里,你的父母都是杀人犯……”
他有一句话没说——您自己也是。
苏展起初淡淡一笑,后来他收了伞,独自在雨中行走。酒店门口车辆穿行,车开得太快,溅了他满身脏水,他不闪不避,像是小时候挨爷爷的打骂,他只会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立。
好一会儿,他渐行渐远。
酒店拐角处,苏乔遥望苏展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我玩弄舆论,利用朋友打击他,但是没办法,谁让我的对手是他。
苏乔知他无力回天。
偏偏他所受的教育是,把公司发展放在首位,而不是个人的成败荣辱,所以苏景山给他起名为——苏展。
苏展家大势已去,顾宁诚及时抽身,陆沉危在旦夕,而苏乔并不轻松。她右手挽紧了陆明远,在长长的雨巷中漫步。
巷子两侧,都是上世纪所建的平房,青砖红瓦,平添古朴韵味。
槐树的枝丫伸出墙头,青叶层层叠得,落到了她的眼前。叶底水珠忽而一颤,原是四合院内的小孩子们疯跑出门,举着伞柄,玩起了踩水的游戏。
笑闹声起,雨中的寂静被打破。
有人的玻璃珠滚了个圈,绕到了陆明远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