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如不敢惊醒孩子,小心翼翼的左躲右躲,终究躲不过季明德,脑袋叫他双手箍紧着,但他也没有别的动作,就那么吻着她。
忽而觉得相贴着的面颊上有点湿润,宝如伸出舌头尝了尝,是眼泪,是季明德的眼睛,这杀人不眨眼的野土匪居然在哭?
“若说欣赏,这世间有万千的女子,我从未像欣赏我的妻子一样去欣赏过别的女人。她是这世间独一份的,慢说女子,便这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人有她的胸怀和智慧?”季明德抵着宝如的额头,轻轻砥磨着:“你不知道我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路才能重新走到你面前,我曾死过一次,也眼睁睁看着你死,我决不会允许这种错误再发生。
所以,想当皇帝的那个季明德已经不存在了,少陵已死,遗诏上将会是少源的名字。宝如,这一回是真的,咱们回秦州置几亩地,我陪你过最简单的日子,只要你觉得欢喜,只要你愿意,我和修齐都行。”
宝如过滤掉了死不死的话,只听懂了一句:土匪不想做皇帝了。
她挣开他的双手,两眼戒备盯着季明德看了许久:“我不信。”但她明显不纠结于陈静婵了,那于明德来说,又是一桩无妄之灾,他连陈静婵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过,但若宝如追着问,就永远没有说清楚的时候。
季明德摊着双手:“我答应过少源的,君子一言,就无可更改。”
宝如忽然觉得让少源做皇帝也不错,方才蓄的怒气一扫而空:“你不会后悔?不会失落?”
季明德依旧跪着,指腹轻轻揩着宝如的唇角,灯下笑的双眉弯弯:“一个秦州赤脚老农夫,没资格欣赏阳春白雪,所以,你全然不必为此而苦恼。”
若真的做了农夫,大约还得兼做匪,时日以待,他大约会成他干爹方升平的样子,耷拉着眉眼,后脑久挂个小发髻,裤腿挽的高高,一双粗脚只穿麻鞋,想到这里,宝如倒是噗嗤一笑。
这一笑,季明德心中叫声祖宗,才算把自己的一段荒唐给交付了。至于和离,鬼话而已,这不过一个裴秀,她都不敢跟他放声的吵,回家还有修齐了,放在她眼前逗逗,她就欢喜了,也就撇过不提了。
这一路的追逐,与呼啸着奔腾而下的流石流玩命赛跑,其心情,就仿佛上辈子跪在她的棺椁前,望着那盏清油灯时的绝望,好在这一回他把她给救回来了。
季明德觉得此刻的自己,卑伏于天,也卑伏于地,前世不过一场幻梦,夫妻都还在,修齐还在,他不想再做皇帝,他还拥有妻儿,就是最好的结果。
“二哥!”是李少源,在窗外。
裴秀又给惊醒了,哇的一声哭,宝如一个仰身,撞到季明德的鼻子,撞的自己头晕眼花。俩人带起来的风吹熄了灯盏,屋子顿时陷入黑暗。没了灯,裴秀哭的越发厉害了,宝如刚把个软绵绵的裴秀搂入怀中,身后的季明德用力一拉,将她又拉了回去。
李少源就在窗外站着,季明德掰过宝如的脑袋,从她额头到眉眼,再到双唇,仔仔细细吻了一回,唇附在她耳畔,粗声道:“要我说,还是生儿子的好,我的修齐就不会像裴秀这般娇气,你瞧瞧这孩子哭的,断了气的猫一样,听着就叫人心烦。
一会儿从村里找个妇人,先将她托出去,我可不想听她这样哭一夜。”
宝如将轻如羽毛的小丫头搂在怀中哄着,见季明德恶声恶气吓的孩子直哭,莫名的生气:“今夜我和她睡一炕,你自己寻炕睡去。真是,好歹七尺男儿,吓唬孩子算什么出息?”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李少源率着士兵们非但整理好了村子里所有的篱笆墙,修好了大家的门扇门槛,还自发的,率人把叫暴雨冲坏的路堤整个修葺过一回,进了院子,在窗子外面站着。
季明德下了炕,出门,见满天星斗,明月高悬于顶,才知一日三变,暴雨过后此时天光都已经放晴了。
天上星河斗灿,俩人并肩转到后山,悬崖边上,山谷黑鸦,寂静,于月光下一片沉寂。
半山腰上,一棵被雷劈弯的老树干上挂着个紫檀木的官皮箱,于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冷光,在寒夜中微微的晃动,那是同罗绮的骨灰匣,是李少源挂在那儿,用来引诱尹玉钊自投罗网的。
山腰上四处皆是伏兵,哑然声息,正在守株待免。
李少源于泥坑里走了半日,不停跺着靴沿上的泥浆,突然觉得脚尖有些湿冷,再剁一剁,大拇指从靴面上突出来了。一双桐油浸底,底钉圆钉,整小牛皮面的靴子,造价得二十两银子,够山里这样的人家开销一年,上脚才不过两天就坏了。
不止靴尖,他右膝盖一层肉几乎全被磨去,是为了在途中给季明德做记号,被磨破的。
他侧眸望着季明德,忽而抱臂一笑:“我被尹玉钊反绑了拖在马后,沿途他的马在玩命奔跑,我见缝插针给你做计号,倒不期你来的这般快。”
季明德负着双手,再往前一步,道:“尹玉钊杀了王爷,这咱们是知道的。若抓到他,以你来决,该怎么办?”
他是老大,向来说一不二的。李少源倒叫季明德问住,回头望着山峦之上的月亮:“我全听二哥的。”
季明德道:“在灞桥畔我曾说过,只要能救出宝如,二哥此生此世,供你差遣。”
他往后退了两步,于月光下屈膝,两手压上犹还湿淋淋的石头,双膝跪于石板上,于三更高悬的明月下,这是要向弟弟表明自己的臣服。
李少源往后退了两步,再跺了跺脚,忽而抬起一只脚,就伸到了季明德眉眼之间。
第252章 傻小子
明月就在山峦上像只冷清沉着的眼睛月下两个男子站着的瘦瘦挺挺跪着的如伏于地的踏马俑背如弓双手撑地极尽卑伏。
“李少源你季大爷愿做臣子,愿做牛马,但尹继业那一套就免了吧。”季明德依旧背弯如弓但语声中已是明显的不耐:“你季大爷这辈子没给谁舔过靴面,莫说你,就是你爷爷也不行。”
李少源抱着双臂稳稳站着摇了摇靴面,大拇指从中钻了出来。
他笑起来嗓音清流明亮犹还似少年般顽皮:“季大爷我是要你看看我的脚靴子破成这样膝盖上肉少了一半,此时于我来说找张软床睡一觉,比做天王老子都得劲儿。所以收起你那套假惺惺吧你弟弟我得找张床睡觉去了。”
他刷的一下收了脚,钉靴跺在雨后的石阶上,响上回荡山谷,转身离去。
季明德站在山顶,望着那轮明月出神。山谷里被泥石流冲没的人,很多捞出来就已经死透了,全被晾晒在半山腰上,一条条全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个还曾在灞河校场上为了长安,为了妻儿拼过命,没叫敌人杀死,却窝囊透顶的,死于泥石流之中。
便为此,尹玉钊被杀一百一千次都不为过。
于远处看,月光下,那不过一块普通的污泥块而已,就在半山腰上挂着,可若有人细心去看,就会发现它在缓缓的移动,朝着叫雷劈焦的那颗歪脖子树而移动。
尹玉钊望着那只在半空中飘荡的骨灰匣子,那是他的母亲,这世间最可怜但又最善良的女人。在月光下缓缓的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因为他这个无能的孩子,便死了骨殖都无法获得安宁,叫季明德兄弟做要挟。
流离千里。他本来可以带着她最爱的人一起去西海的,将她埋葬在西海湖畔,从此牧马放羊,做个毡帐而居的牧人。
她所爱的,爱她的,都会永远伴着她,雪山之巅的冰雪虽永远不会融化,可他会把她曾给他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宝如身上,以弥补她闭眼时无法弥补的缺憾,他和她一样爱着那个姑娘啊,为什么西去之路,就那么艰难呢?
一步又一步,尹玉钊终于要够到那只骨灰匣了。他一遍遍跟同罗绮说着对不起,一点点的靠近,山谷里太冷,遍身泥浆裹的他喘不过气来,冷到每一根骨头都像是石头做成的。
终于,他玩命一般从半空跃起,够到同罗绮的骨灰,于几近悬壁的山坡上往下疾速的滚着。锋利的石头,荆棘,划着他的脸,他的手臂,唯独那只骨灰匣子叫他紧紧护在怀中,一丁一点也没有磕到碰到。
四面山头山烽火顿燃,伏兵像潮水一样聚拢,朝着他奔腾而来。
尹玉钊抱起骨灰匣,玩了命的奔跑,前后左右都是追兵。就像觑在日月山去往城主牧场那半途的恶狼,他带着她的骨殖,要从狼爪下逃生。
沿着泥石流往下拼了命的奔跑,忽而,他叫一块大石头绊到,同罗绮的骨灰匣从他手中跃出,飞滚着,疾速的撞向对面的巨石,这一撞,她的骨灰就得散落于秦岭之中无法收敛。
尹玉钊扑倒于地,埋头在枯叶腐枝之中。
脚踩落叶,沙沙有声。季明德稳稳接住骨灰匣,缓缓蹲在尹玉钊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扬手召来侍从:“把他押回大理寺,审问定罪。”
季明德再回宝如所住的院子,院子里整个儿熄了火,连宝如在的那间正房也熄了灯,整座院子一片鸦静。
侍卫们见他进来,皆从廊下站了起来。
主家的娘子还未睡,趁着月光,正在正房屋檐下剥花生,见季明德要推门,扑着身上的花生壳儿道:“您家夫人叫您往别处寻张炕去睡,孩子好容易才乖了,您再进去,怕要吵醒了孩子。”
季明德于这些乡村妇们们,倒还算耐心,低声道:“我并不出声,悄悄儿进去就是,您也早些歇着吧。”
主家娘子展着笸子道:“方才与您家夫人聊起,她说花生做糖顶好吃,我寻思着蔗糖也才刚下来,明早给她做花生糖呢。”
季明德刚要推门,屋子里小裴秀已是哇的一声哭。
宝如似乎坐了起来,细细声儿哄着孩子,待她哄乖了孩子,小裴秀刚一闭上眼睛,季明德再一推,山里人家咯吱咯吱的老木门,又是一声响,于月夜中格外的清亮。
小裴秀立刻哇的一声尖叫,抽着嗓子哭了起来。
季明德再忍不下去,一把推开门,于宝如怀中摸到孩子,转身抱出来,交给了主家娘子,低声吩咐道:“烦大娘带着孩子睡一夜吧,她似乎总哭,扰的我家娘子不能好睡。”
主家娘子刚想把孩子抱走,宝如穿上鞋子出来了。她从主家娘子怀中又把个哼哼唧唧个不止的裴秀抱了回去,外面人太多,她不好当面斥责季明德,压低声音道:“三更半夜的,你便另寻一处炕眯上一眼又能如何,为何非得要来惹孩子哭哭啼啼?”
月光下她一手搂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捂着她的脑袋,格外会抱孩子。季明德一肚子的醋火:“这又不是咱的孩子,你都没有这般抱过修齐。”
宝如也有母性,也会带孩子的,只是修齐叫杨氏霸占着抢不到手罢了。
如今有这小裴秀,又全心全意依靠她,那还管季明德,合上两扇门,上炕便睡,也不管季明德还在外头,气的两鼻子呼哧呼哧。
屋檐下有只小扎子,是方才那主家娘子坐着剥花生用的。
季明德将它搬到窗沿上,坐在上头,两手搭膝就眯上了眼睛。五更天亮不过转眼。安神药药性过了的小裴秀每隔半个时辰就要醒一回,又哭又闹,一会儿吵着要娘,一会儿又说肚子疼,又不肯睡炕,宝如无法,只得抱着她在地上转来转去,整整转了两个时辰。
于天亮时,季明德望着东方一片火云,没来由的思念自家小修齐,乐呵呵的傻小子,又皮实,又好养,比养个这般娇弱弱的小姑娘不知要好多少倍。
直到次日傍晚,宝如才回到荣亲王府。
杨氏抱着小修齐,就等在风铃院外的路口上,见宝如怀中还抱着个脸儿圆圆的小丫头,两只眼睛上下扫视一通,问道:“这就是陈家那寡妇家的孩子?”
听这话,她是知道陈静婵的。
宝如丢了两丢,小裴秀又瘦又轻,像片羽毛一样。
“修齐,瞧瞧,娘给你抱来个姐姐,这姐姐好不好?”
小修齐发挥了他身为男儿的攻击性,眼看一岁多的小姐姐凑了过来,糯米似的小手儿一挥一抓,口水涎涎牙胎红红,直接拽上小裴秀的头发,用劲便是一扯。
裴秀是个小哭包儿,也是这两天颠簸着给吓坏了,埋头在宝如怀中,不停的叫着:“要娘,秀儿要娘。”
陈静婵一脸苍白,仿如老了十岁,叫个奶娘搀扶着走了上来,将女儿抱入怀中,从发丝到额头一点点的吻着,抵着小裴秀的脑袋闭眼凝了半晌,将孩子交给身后的奶妈,提起裙帘便要给宝如下跪。
宝如倒叫她吓了一跳:“陈姐姐您这又是何必?”
陈静婵面容枯黄,眼圈焦黑,与宝如在洛阳见她时盼若俩人,不顾宝如的阻拦就跪到了地上:“不为母亲的人,不知道孩子于一个母亲的重要,若非您,只怕我这孩子就回不来了,你救了我孩子的命,我又焉能不拜你?”
大约也是急的过了,她这一磕头,两膝一软,竟就那么晕在了石板地上。不用说,哄孩子的哄孩子,扶人的扶人打扇子的打扇子,又是一通忙活。
风铃院正房,一只只柳条箱子层层叠摞,屋子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英王妃李氏正在训尹玉卿:“我这一时三刻的就得入宫,宝如还未回来,你得把你们府这一摊子家操持起来,别跟我说少源爱不爱你的话,也别跟我说和离不和离的,你是世子妃,是大魏朝的世子妃,是荣亲王府的世子妃,上了玉牒,是皇家的人,受奴婢们磕了多少的头,逢年过节受了光禄寺多少的封赏?
就为着这些,你也得把这俩场丧事给我顶过去再说。”
尹玉卿埋头整着只海云花金步摇上的流苏,默了半晌,扬起头直言:“三叔母有所不知,我的性子就是只炸了毛的猫,遇火即燃,在娘家都未理过家的,如今更不会,您要我去料理丧事,只怕王爷的尸体从这府中还未抬出去,府里就得先乱起来。”
掌理后院的掌事,董姑姑也在旁,听尹玉卿这般一说,心中也是暗暗称是,尹玉卿的性子,真是除了吃和显摆衣饰,无一不通。
“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个居家妇人,其本质是一样的,你总得要出门,要操持,要拨算盘珠子看帐本子,晚上躺在床上,要筹划明日一家老小的开支。”进来的是宝如,长裙外罩着件青布褂子,一点脂粉未施,头发高绾,笑的脸儿圆圆的:“这府中由我料理便可,你跟着三叔母入宫,瞧瞧她是怎么做的,便怎么学,须知,这样的机会许多人打破头都争不到。”
这番话倒是把尹玉卿给说心动了,须知齐国府已经败了,只知道吃的母亲和哥哥,比她还蠢的妹妹,那么一家子人坐吃山空,她此时不拉下脸来学点东西,难道回到齐国府后,就继续跟着那么一群昏昏噩噩的家人一起坐吃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