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太低,宝如未曾听的真切,忽而尹玉卿的妹妹玉婉一阵怪笑,原来有条小狗真在踩她的裙子,她指着道:“瞧瞧,又来一个讨吃的。”
瞬时,满座所有姑娘的目光,全投到了宝如身上。
为了季明德的前程,如今也不是吵架的时候。宝如端了只茶盅起身,借故要去赏花,便从席间走了出来。
李悠容嘴善,跟人斗不得嘴,仅随其后,也跟了出来。
东昏侯府的大姑娘李莹和尹玉婉立马就开始窃窃私语,侯府大姑娘手捂着唇,拈了块黑糖糕过来,就着吃茶了一口,低声道:“听说她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如今住在曲池坊连马车都不通的小巷里,瞧她今日的穿着和从容,倒是看不出来。”
尹玉婉的嘴比她姐姐还刻薄,手捂着唇凑在侯府大姑娘耳边,冷笑道:“胸脯没有二两细肉,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勾搭的我姐夫,据说她母族的姑娘天生名器,这也能拿来当噱头,真真恶心人。”
这本是两个小姑娘嚼舌根儿的悄悄话,天下间只能说给彼此听的那种。谁知满长安城最无法无天的纨绔世子爷李少瑜竟慢慢从桌下钻了出来,虚握着一只手,一脸惊讶:“方才爷试过了,玉婉妹妹这个可不止二两!”
尹玉婉望着他虚握着的手,也知李少瑜有个爱摸妇人乳的癖好,以为他真神不知鬼不觉摸了自己,要坏自己节操,又羞又怒,一巴掌扇过去,转身便跑。
满桌的姑娘都叫这突然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的纨绔爷给吓了一大跳,提着裙子跑的跑,散的散,偏李少瑜还在后面追着叫:“妹妹们千万小心,勿要摔了跤,岂不成了哥哥的过失?”
李悠容想问问宝如季明德自己的心愿,究竟是想入府,还是想回秦州,要不要她帮忙做点什么。
她也跟着宝如离席,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宝如在水榭旁椅着栏杆,大概是在撕那块黑糖糕,逗水中的鱼儿玩。
恰这时候,李少瑜追上来了。他越过李悠容,摆手示意妹妹勿要往前,顺手摘了一朵牡丹,好死不死,又去逗宝如了。
事实上打小儿,李少瑜并不觉得宝如生的格外漂亮。他看女子,先看胸,再看脸,只要胸不鼓的,脸再美他也不爱。
当初李少源为了能娶到宝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时,李少瑜还曾暗暗嗤笑,不过个逗起起来好玩些的毛丫头而已,真正为了娶她而三十不纳妾,只守着她一个人,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再看,李少瑜不得不佩服大哥的眼光。
当初跟在李悠悠身后只会傻笑的小丫头长开了眉眼,薄施粉黛,风姿绰约,碧月羞花,宛似出水芙蓉。
一枝牡丹轻轻凑到宝如面前撩着,李少瑜已是油腔滑调:“成日宝贝一样守着,今儿你那土匪相公肯放你出来了?”
宝如顿时噗嗤一笑,回头,李少瑜圆碌碌两只大眼睛,笑的有几分佻皮,唇笑裂在两颊:“连着一个多月,哥哥竟就没能进曲池坊的坊门,总算今儿把妹妹个捉着了。今儿你可得听哥哥好好诉回苦,吃上两杯,如何?”
要说李少瑜这个人,其实也没坏心。便有色胆,也是死缠烂打,绝不会强人所难。
宝如决心趁此机会,多劝李少瑜几句,劝他不要再时时缠着自己,遂先一步,带着他进了不远处的佛堂。
俩人进去拜过菩萨,才坐到隔间,便有丫头端了素点心与酒上来。
摆酒摆点心的丫头生的颇像个秦州女子,宝如不由多看了几眼。
第94章 著花之宴
宝如亲自给李少瑜斟酒看他一气吃了哄哈叭狗儿一般哄道:“世子爷如今我是有家的妇人我家明德还是个醋性儿大的咱们只见这一回尊卑有别我是百姓你是王亲,往后你不许再哄我出来了,好不好?”
李少瑜刚握起酒杯莫名觉得今儿的宝如分外好看。他对这些妹妹们,向来虽嘴欠,但不动色心的偏宝如那细细嫩嫩的手腕儿虽细却不见骨,白腻腻软绵绵也不知摸一把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直愣愣看了半晌忽而道:“妹妹手上这串缠丝手镯真好看拿来哥哥瞧瞧。”
宝如就是因为李少瑜虽在大厅广众之下嘴欠但若私底下却向来君子,遂也不生戒心正准备要褪手镯。
李少瑜忽而一把抓了过来,攥上她的腕子拇指抚过腻玉般的温热,他耳红心跳,跐溜一声,长长一串口水从嘴角滑了出来。
宝如这下觉得不对了,一把抽开自己的手,转身欲走,便听脚步沉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李少源,他穿着绫罗面刑官常服,本黑,青衽,满面长须,风尘朴朴,站在菩萨像前闭了闭眼,忽听旁边耳房中有声,回头,便见宝如白衣红裙,停在耳房门上,圆圆两只眼儿,是个半惊半喜的诧相,红唇半张着,大约也不期会碰到他,一手攀着门框,是个迈步而出的姿势,停在门上。
堂弟李少瑜两眼通红,摇摇晃晃伸着两只禄山之爪,大醉酩酊的样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从后面抓宝如。
外面一阵姑娘们的嬉闹声。概因她们听闻东院中秦王邀来的举子们此时正在当筵歌诗。正值三月,玳瑁宴设东苑,秦王自己并不出席,但邀请的都是心仪的进士人选,此时命他们当席行酒令,令由他出,便是要亲自考察他们的诗怀与临场应变。
李少瑜在长安城就是个笑话,但若叫她们看见宝如和他厮混在一处,一个有家的妇人,名声尽毁不说,季明德今日也得丢大脸。
李少源当即立断,越过宝如一把劈在李少瑜的脖子上,一掌将他劈晕。
宝如听后面一声响,还准备要回头,李少源一把将她推出耳房,道:“宝如,我祖母在著花楼,你去给她传个话儿,就说方衡今日亦在,她若真有心思撮合,把悠容带到佛堂来,我让方衡和她在此见面。”
还不到放榜的时候,姑娘们已经开始捉婿了。
方衡是京兆解元,又在花朝节一举夺魁,今科状元,数他呼声最高。荣亲王府想在放榜前定下他这个女婿,也是情理之中。
宝如准备要走,又觉得不对劲儿,回头还要看,李少源低声喝道:“快走!”他说着,一脚踢上了耳房门。
宝如暗猜方才李少瑜怕有些不对劲儿,却没往歪处想,整了整衣服,恰这时徐侧妃带着一众闺中小娇娥们自佛堂前过,她恰也就跟着她们,往东苑而去。
著花楼是秦王府另一大盛景之地,楼前百花齐放,一张可容二十多人围座的大圆桌前,皆是身着绸衣罗缎,人字方巾笔挺的举子们。
能有幸参加秦王府的花宴,这些举子们半只脚已经等于迈过了进士那道门槛。
季明德穿着昨夜宝如替自己衲的墨绿色绸面直裰,却不戴方巾,只以竹簪绾发,与身着宝蓝色圆领长袍的方衡坐在一处,面朝著花楼,一个沉厚温润,一个挺拨清秀,满座举子皆有了年纪,唯他二人木秀于林,是少年书生。
众人翘首以盼,高高的著花楼有脚步声踏踏而响,秦王今日亲自拈的令正在被行令官送下来。
众举子暗戳戳偷瞄着二楼月台,纷纷摩拳擦掌,安心要在二楼月台上饮酒的秦王面前一展奇材,好能为自己铺开前程似锦的官路。
恰这时,宝如与那信差擦肩而过,上了二楼月台,准备去给老太妃传李少源方才带给自己的话儿。
老太妃和秦王对坐,恰就望着下面满桌的举子。
众举子见令是个‘人’字,方想说这令未免太简单了点,行令官一笑道:“但此令有规定,必须是七言,起令人字排首,接下来依次次之,共七律,七律便止。吟不出者可退出,此为娱乐,与今科科举无关。但若不退而吟不出者……”
行令官又是一笑,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若吟不出来,此时认怂而去,不影响今科会试的结果。但若执意要吟最后还接错了或者吟不上来,那今科也就白考了。
席间气氛顿时压抑,有几个人已经动摇,不一会儿溜了七八个,剩下来还有十几个,但欢喜散去,酒意顿醒,个个整身肃坐,静待随侍官开令。
人字排第一位的诗很多,而且韵律由第一人定,此时人人想争第一,方衡一柄扇子敲着,蓄势而发,正准备随行令官的一声令下拍案而起,也不知哪个一脚踏上他的椅子,方衡眼看要栽,季明德伸手扶了一把才能坐稳,当然慢了一步。
晋阳解元肖景峰站了起来,此人年愈四十,善诗能对,又喜结盟党,在长安算是一大人物。他笑的眉眼弯弯,抱拳道:“承让承让。本解元起个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方衡拍桌欲起,又不知是谁踩了一脚他的凳子,这回只听咔嚓一声,椅腿断了半拉,季明德一手扶方衡,另一脚自远处勾了个杌子过来,稳稳填在断腿多处,椅子又变稳了。
杨州谢元谢吉昌站了起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转眼之间,七律已吟了五律,方衡一张椅子从四面八方叫人踩了个遍,季明德忙着救他,竟只剩最后两律了。
方衡悄声道:“明德,也不知那个王八蛋阴我,这第六律你来吟,待你吟完,替我盯着这帮老王八犊子,我再吟,咱们兄弟今日一起怼死这帮王八蛋,如何?”
季明德笑了笑:“好!”默了片刻,他又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吟你的诗即可,什么都不要管。”
方衡跃跃而试,只待行令官示意,拍案起身边高声而吟:“不知趁月几人归,……”
能坐二十多人的巨形圆桌,厚达五寸的黄花梨木制成,上面摆满了各类来自定窑的、汝窑的,哥窑的,青花、景泰蓝、釉上彩瓷器。既是玳瑁宴,自然食无不精,鹿筋、熊掌、燕窝百合满盛。
季明德一手推方衡后退,另一只修长劲手,忽而啪一声拍上桌案。
桌上酒盏跃起,杯中琼浆在空中拉出透明凝浆的长丝。
不过一只文人的瘦手,一个反绞,他凭空掀翻一张至少百斤重的桌面,瓷器哐啷作响,美食美酒洒了一地,不过转眼之间,桌面从两个举子之间滚过,滚到花丛中,砸烂花枝无数。
桌子巨大的骨架露了出来,季明德墨青色的袍面高拂,露出下面着本黑绸裤的两条长腿,皂靴紧束,一条长腿远远劈处去,绞着肖景峰绑腿扎结的腿,他凭空掀翻桌子时,竟然只有一条腿发力。
偏他玉面温和,笑的仿如春风般和煦,两颊胡茬淡淡,酒窝深深:“季某接这最后一令,大家没意见吧?”
众举子身上汤汤水水,满头挂着菜叶,眼看他一只腿与肖景峰整个人相抗持,金鸡独立,竟还稳稳扎扎,谁还敢言?
季明德道:“来来去去山中人,识得青山遍是身。这是首佛谒,亦是句七律。”说着,他转身笑望肖景峰:“听闻晋阳多虎,看来肖兄自幼打虎,文科不曾落下,脚上功夫了得,来去无影,季某佩服。”
方衡拎起自己一把四腿全断的椅子来,亦是一笑:“居安思危,若非肖兄,方某还不能体会这句话的涵义,今日要多谢肖兄了。”
肖景峰是晋阳解元,也是李代圣的得意门生,在自己先生的府第中桌下欺人,这个脸也是丢大了。
白明玉和李悠容,李莹,尹玉婉等闺中娇娥们亦在二楼沿窗,余的举子上了年纪又还狼狈不堪,唯季明德和方衡锦衣鲜艳,玉面修身,端地是天下难寻的好郎君。
闺中姑娘们你掐着我我拉着你,银牙咬断手帕,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比楼下花丛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更好呢?
偏肖景峰还要丈势欺人,指着季明德便骂:“分是是你季明德要排挤方衡,竟还拉扯上我,他的凳子腿又不是我吃了,关我什么事?”
众举子终于反应过来,扇柄直指方衡和季明德:“分明就是你们这两个秦州举子在做怪,关肖解元何事?”
还有人证据凿凿:“吾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可能踢断椅腿,分明就是季明德。他都能掀翻桌子,肯定是他踢断的椅腿。”
第95章 埋伏
二楼月台上李代圣望着下面吵的不可开交的一众举子看他们斯文扫地温声笑道:“方衡虽是京兆解元但他来自秦州若秦州举子一个不录他也录不得。
娘娘您是不是很中意他当您的孙女婿?”
老太妃恨恨道:“天下虽姓李,可终归是百姓的,不是你们弟兄的不能由着你们兄弟几个胡造。老二不认明德这个儿子也就罢了,为了他竟然秦州仕子一个不录,连方衡都要刷下去你要敢听他的我就跪到顺天门外,自裁去见你们父皇。”
说着老太妃又将儿子亲笔所提的那八个字拍在桌上。
啪的一声响将刚刚上楼的宝如也震懵当场。
什么是老二不肯认明德这个儿子?
宝如往后退了两步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那个猜想今日终于得到了印证。果真季明德是李代瑁的儿子而非季白的。
而李代瑁非但不肯认他,还为了把儿子刷下去连一个秦州举子都不肯录?
宝如转身藏到帷幕后面,静静儿的要听这俩人再怎么说。
这厢李代圣笑道:“娘娘您多滤了,此事我自会看着处理。快去隔壁,跟那些小姑娘们吃点酒,叫她们逗您乐呵乐呵,如何?”
他自始至终没有给准话。老太妃唠叨了半天,满心郁闷,叫李代圣连推带搡,给哄到隔壁去了。
宝如很好奇那张被老太妃拍在桌子上的信纸,想知道上面究竟写着什么,趁着俩人起身离开,眼不经儿闪身进去,拈起那张信纸,便听脚步声声,李代圣又回来了。
她于这著花楼再熟悉不过,闪身躲到仆婢们上下的小楼梯上,躲在临窗的位置,展开信纸,果然见上面是李代瑁的字:秦州仕子一个不录。
落款竟还压着他的私章。
恰是老太妃那句话,儿子不认也就罢了,为此秦州举子一个不录,李代瑁这是要赶尽杀绝,宝如自幼儿来过秦王府多回,当下也不犹豫,捡一条下仆们出入的路,直奔秦王府东门,出府而逃。
月台上,一袭白衣的李代圣望着著花楼下的残羹碎瓷,与那一众手脚并用,眼看就要开打的举子,声寒语屑问行令官:“掀桌子的就是季明德?”
连庶出都算不得,奸生子而已,竟生的仪表堂堂,更难得文武兼修,只凭方才掀桌那只手,腕力少说不下十力。
……
“二哥不算风流,儿子倒不少,这也是个人材,可惜了。也罢,这人仍按老办法处理,赵宝如在何处,可送到簪花楼了?”李代圣竟转而问起了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