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浣若君
时间:2018-01-20 14:57:08

  她走的极快,季明德腿那样长,走的袍帘翻飞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门外,宝如掐算日子,今夜他还该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还是别进去了,娘今儿心情不好,见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热饭也是现成的,兰茵姐姐也等着你呢。”
  胡兰茵前几日又是叫恶心又是叫头晕,想必怀了身孕,宝如不敢叫杨氏知道,但直觉季明德知道了应该会很欢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头,盯着自家院子看了许久,再快步从旁边的巷子穿进去,睁大两只眼睛茫然的盯着曾经西屋的残垣,不可置信,指着问道:“咱们的屋子了?”
  宝如低头一笑:“拆了!”
 
 
第12章 旧物
  季明德眉宇间渐渐浮起股青气:“谁拆的?”
  宝如心说这是个糊涂帐。她不好说是胡兰茵指着人拆的,含混说道:“不过是想换间新屋子,就拆了,你快去隔壁呗,我闻着娘做的饭熟了,该去吃饭了。”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怀里一直捂着宝一样,闷头闷脑就要进家门。
  季明德隔墙轻嗅,老娘应当做了凉拌马齿苋,蒜泥白肉,再配着两碗酸酸凉凉的面条,如此热天中,最是开胃可口。
  他站在门外莫名一笑,心道老娘向来省而吝啬,尤其在吃食方面,总是省到不能再省,他不回家,是不肯做一丁点肉星子出来的。
  如今他不在,她都肯给宝如做点好的吃,可见宝如已经讨了她的欢心,自己这个亲儿子,反而靠外了。
  果然,等他进院门的时候,老娘和妻子一人端着一只海碗,桌上几盘凉菜调的鲜香扑鼻,对坐而食,吃的正欢。
  见他进来,杨氏先就瞪起眼来:“你不是该在隔壁的么,回来作甚?”
  季明德放下包袱,先出门洗了把脸,进来一看,老娘依旧没有给自己盛面的意思。宝如也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默默的吃着。
  杨氏仍是冷梆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只下了两碗面,若你要吃,不如我另去替你擀?”
  季明德道:“儿子已经吃过了,你们慢慢吃,不必管我。”
  他从包袱里抽出本书来,出正房,坐在檐下读着,等杨氏吃完饭出来,宝如去洗碗之后,低声问老娘:“我们的屋子,究竟是谁拆的?”
  说起这事儿,杨氏就是一肚子的气。她掰着指头刚要数落,厨房里宝如一声轻唤:“娘,你来帮我找找抹布!”
  杨氏进了厨房,见抹布在宝如手里,转身要出门,宝如一把拉住劝道:“娘,少说两句呗,您瞧瞧,咱们两家间的角门都封上了,又何必多起唇舌,叫明德夹在中间难做人了?”
  原来,前几日胡兰茵的人撤走之后,杨氏便揣着二十两银子去请山工,欲要自己将那西屋砌起来,谁知来的工人们皆是漫天要价,杨氏的二十两银子竟还砌不起间屋子来。
  叫胡兰茵这样摆了一道,杨氏才明白过来,西屋拆了,儿媳妇都跟着自己睡,儿子回来没个住处,可不就得搬到隔壁去?
  她一怒之下,便将两家之间开的那道角门用砖给砌上,如今彻底成了两家人。
  宝如这样一说,杨氏也有些明白,儿子在这边受了气,到了那边,胡兰茵也要哭诉,说自己好心好意替宝如修房子,雇来的工人却被杨氏几顿扁担打走了。
  恰这事儿还是真的,她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就因为在外面扑风捉影听了几句闲言,便赶走了来此盖房子的山工们。
  而儿子对于她的性格,向来知道的很清楚。只要胡兰茵两句抱怨,儿子不怨胡兰茵,必然会怨她。
  杨氏堆了满腔的气,转而问宝如:“那胡兰茵摆明了就是耍咱们,拆房子不过半天的工夫,如今木横瓦竖的,难道就这么算了?”
  宝如凑过来,神秘兮兮笑道:“娘,我绣的帕子,今儿买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会挣钱了,明儿再将剩下那几十张帕子卖出去,攒了钱,房子咱们慢慢修,修间大大的,咱们大家一起住,好不好?”
  杨氏有些不信,见宝如两只小细手儿捧了一只十两的千足银锭子出来,握在手心里不敢相信,压低声音叫道:“我的儿,你不过一个月的功夫,竟就挣了十两银子?娘半年辛苦,整药材晒药材,也不过挣得二十两,你绣的那帕子,果真有人要?”
  宝如深深点头:“那掌柜还说了,叫我明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全拿去。咱们自己按着自己的心思盖大房子,不是很好么?隔壁胡姐姐总算替咱们拆了房子,省了咱们拆房子的钱,您又何必再生气?”
  原本,宝如是打算将银子积攒下来,以备将来后路用的。但这几天出门走动,在外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并非山工原本要价高,而是胡兰茵凭借父亲胡魁的影响力,给整个秦州城的山工们都打的招呼,但凡杨氏出钱来请,山工们皆是漫天要价,就是不肯给杨氏修房子。
  宝如气胡兰茵那暗矬矬的手段,也头一回发现自己两只手竟如此能生钱,三十张官服补子,一张五两银子就是一百五十两,眼看财大气粗,又何必让胡兰茵看笑话儿,所以一力要包揽下来,替杨氏修屋子。
  当然,修屋子的钱还是算在季明德头上,毕竟他花五百两买了她,到时候她果真找到安身之处,要走的时候一总儿算总帐,不怕他不放人。
  季明德持着本书,仅凭老娘和妻子几句话便明白了,这必是隔壁捣的鬼。大伯娘朱氏是个有上气没下气的病妇,常年抱病,但心机深沉绵里藏针,至于胡兰茵,人称半个州知府,暗挫挫的手段更是了得。
  所以隔壁有朱氏和胡兰茵那样妙的一对婆媳,这边一个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娘,再一个傻而娇憨,一天就知道埋头绣补子,即便知道胡兰茵捣鬼生非,也只知息事宁人,拿自己的钱补贴家用的宝如,如何能斗得过隔壁那一对。
  他放下书,忽而唤道:“娘!”
  杨氏出来问道:“何事?”
  季明德揽过杨氏,在她耳边悄言了两声,杨氏转而进了正房。
  宝如将那只银锭子看了又看,刷完碗忽然转身,便见季明德在身后站着。
  他虽本着脸,两边唇角漾着浅浅的酒窝儿,显然刻意忍着笑。
  宝如欲要藏银子,忽而想起方才高兴的忍不住,已经在杨氏面前露过形儿了,遂也不再藏,伸手捧给季明德看:“我做了一个月的刺绣,竟也挣得几两银子,方才正与娘一起欢喜了,你也一起乐一乐?”
  季明德接过来瞧了瞧,还给宝如道:“很好!”
  宝如解了围裙,笑道:“趁着还天亮,快些过去呗,如今我们两家之间的角门堵上了,你得从大门走,小心那边早关了门,不好叫开的。”
  季明德觉得自己才走不过一个月,回来之后,宝如忽而又客变主,他反而成这家子的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他道:“房子拆了,晚上怎么睡?”
  当初胡兰茵一力主张拆房子的时候,宝如就知道里头必有鬼,之所以当时不说,恰也是盼着西屋被拆掉以后,可以不用和季明德同床。
  她道:“我与娘睡就好,你可以去隔壁,胡姐姐的屋子倒是很宽敞。”
  清供的佛手香气浓而清雅,他不过睡了一夜,次日便沾得一身。
  她要出门,却叫季明德堵着。他指着厨房隔壁道:“厨房后那间耳房,原是我小时候住的屋子,里面是有床的,娘替咱们打扫干净,往后只得委屈你,与我一起挤一挤了。”
  主屋旁边确实挂着一间小耳房,那房子原是杨氏堆药材用的,这个月药材清了出去,小床还在里头。宝如本来也打算搬进去住,因进去撞了两回老鼠,生生给吓怕了,乖乖回去和杨氏挤一张炕。
  耳房那张三尺宽的小床,一个人睡它都嫌窄,更保况挤两个人?
  再说,以季明德那个忍法,宝如都替他累的慌,还怕他半夜失了人性钻过来。
  所以,宝如几乎要哭,声音仿佛蚊子在叫:“我每日熬工夫绣帕子,很累的,夜里要和娘睡在宽宽的炕上才舒服,你还是去隔壁吧!”
  季明德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按:“既绣帕子累,我晚上替你按一按,不就好了?”
  他满是茧子的指腹从她脖颈上划过,粗砾砾的触感,顿时宝如满身的鸡皮疙瘩乱起:“不要!”
  季明德指腹在她耳垂上轻拈了拈,忽而一阵冰凉,他好像挂了什么东西在她的耳朵上,唇也凑了过来:“你绣的什么帕子,一方能值十两银子,拿出来我看看!”
  季明德去年八月在秦州贡院考的乡试,前来监考的,是京中翰林院的三品翰林学士,所以即便未去过京城,他也见过三品重臣的官服补子,不比杨氏两眼瞎好糊弄。
  私绣官服补子,抓住是要杀头的。
  宝如当然不敢给季明德看自己绣的补子,怕他忽然变脸,也怕他踹马的脚踹到自己身上,吓的直哆嗦,正愁该怎么解释,忽而轻轻一声咔哒响,她脖颈间一沉,低头一看,脖子上已经挂了一只珐琅彩镶和田玉的项圈儿。
  宝如看这项圈儿有几分眼熟,摸了一把镂空的玉,中间几道划痕,忽而忆及这东西竟是自己的旧物,去年赵宝松被土匪捉了之后,为了凑赎金,全蜕给土匪了。
  她转身,恰迎上季明德笑温温的脸,两只酒窝深深。
 
 
第13章 苦心
  他顺势握过她的手,划了串珠子在她的腕子上:“前几日我去给刘家当铺做帐,瞧见些好东西,想起自己还未给你置办过首饰,遂开口问那东家讨,东家颇给面子,全送予了我,往后,你自己戴着顽,好不好?”
  手串儿是伽蓝的,香气淡而绵,因宝如不离身的戴了几年,养的晶莹剔透。伽蓝论克卖,这样一串手串儿,若是在京城,没个一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到,宝如不信就因为帐做的好,当铺东家就会把要值二百两银子的东西送给季明德。
  还有那家宝芝堂,天黑了,都关门上门板了,他还能在里头一个人呆着,也不仅仅是一句做帐就能解释的通的。
  宝如越发看不透季明德,直觉他不仅仅是个小举人那样简单,又猜不透他究竟还私底下做着些什么,一把摘了项圈道:“果真天晚了,我也该去睡了,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忽而夺门而出,上了正房的台阶回眸,便见季明德也跟了出来。
  他望着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进了正房,隐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站着发了会子呆,书也不带,空人一个转身走了。
  这夜杨氏一直在小耳房里鼓捣,宝如又在裁剩下的缎面,绣补子的打底纹儿。至晚杨氏回来,俩人一炕睡下,杨氏握过宝如绵绵一双小细手儿,叹道:“不期我的宝如一双小细手儿如此精巧,竟是个能挣银子的,娘果真小看你了。”
  宝如窜了过来,趴在杨氏身边,甜甜说道:“娘,往后我挣钱养你,你就不必每日辛苦炮制药材了,好不好?”
  杨氏笑道:“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妇人,咱们的指望还是明德,他明年果真春闱能中个进士,往那儿做官,咱就跟到那儿去,你这样好的孩子,是要做官太太的,做绣活儿只是个消遣。果真拿它当营生,熬坏了眼睛怎么行?”
  在京城贡院举行的春闱,会在明年三月开考,秦州离京路途遥远,季明德就算现在不走,至少在秦州过完春节,就该上京城了。
  宝如才从京城回来,不想做官太太,也不想再挪地方,只想好生呆在秦州城里,经营个热热闹闹的家出来。
  与杨氏相伴一个多月,她对杨氏也有了感情,所以自发的将杨氏也纳入自己的亲人范围,如此一步步试探,是想劝服杨氏,等季明德赴京之后,让哥嫂和小青苗都搬到这院子里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杨氏忽而摸了把宝如的耳朵,解了一只茄型碧玉坠子在手中轻晃:“明德给你置的?”
  宝如不期耳朵上还挂着两个,在灯下细瞧,也是自己的旧物,给了土匪的。握在胸口闭上眼睛,全然不知自己该拿季明德怎么办。
  果真就因为他这一点点的温柔,稀里糊涂两妻一夫的过下去,还是慢慢缓过气来,再与他摊牌,叫他放了自己,重新找个妇人来给二房生孩子?
  季明德到隔壁时,两个老姨娘像迎宝一样在门上等着相迎。
  朱氏房里七八个丫头婆子,多少双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胡兰茵也在院门上,见季明德板着张脸进来,笑道:“辛苦辛苦,咱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季明德问道:“伯娘了?”
  方姨娘先就开始抹眼泪:“夫人自打二少爷走之后就生了病,偏偏几个刁奴半夜闹事,惊着夫人半夜起来了一回,自那时候起风湿愈发严重,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了,两只眼儿眼巴巴盼着您回来了!”
  季明德进了屋子,朱氏也不知是肿是胖,总之脸特别大,在床上歪着。
  见季明德进来,她连忙拽着个小丫头的手坐起来,柔声道:“只怕你也听说了,宝如刚在我这院里住了两夜,就险险出了事,娘对不住宝如,也对不起你!”
  季明德摸了把朱氏的手,顺势替她掖进被窝:“我去大嫂那屋坐坐,你好好休息。”
  朱氏不肯叫季明德走,反攥住他的手道:“明德,你是我生的,兰茵是我替你娶的。她才是你的正经妻子,她能帮宝如修屋子,便是她的贤淑与胸怀,你不能凶她。”
  季明德站了片刻,转身出屋,胡兰茵就在门外站着。
  她笑的颇腼腆,上前便问:“吃过了不曾?”
  季明德一直出了朱氏院子,到石榴园中时,才冷冷问道:“谁叫你拆我房子的?”
  胡兰茵并不说话,身边一个叫织儿的丫环上前一步道:“二少爷,我家小姐原是好意,贴钱贴人工替那边二少奶奶修屋子,做到一半,二夫人就将工人全打回来了,您瞧瞧,奴婢这腕子上的青痕,就是二夫人拿扁担抽的,到如今还没好哩!”
  说着,织儿掀起自己的袖子,果真一道深青正在往外发散,显然受伤有些日子了。
  胡兰茵连忙一个眼色制止织儿,上前道:“原是我的不对,我也请了多回,叫婶娘和宝如两个住到这院子里头来,怎赖她们不愿意,如今她们连门都用砖给堵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果真都是真事,胡兰茵其实一句谎话都没说。
  季明德忽而一声喝:“都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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