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他走出,谁不得客气地称呼一句“安掌柜”“安爷”的,没想到如今竟一朝落得这步田地。
安掌柜心中郁愤。
正主儿一出现,围观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虽然慑于裁云坊的威势,不敢当众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但是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却弄得安掌柜越发地窘迫难堪了,活像是成了一只供人取乐的猴儿。
张掌柜等人摆足了姿态,见安掌柜等人已经由人群自动让开的道儿走了过来,这才迎了出去。
“安掌柜,有失远迎。”张掌柜立在香案后,一脸才刚发觉安掌柜的惊讶状,拱手招呼,礼数周全。
然而却并没有绕过香案请安掌柜一行人进来的意思。
安掌柜见状,脸上刚扬起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看样子,芙蓉裳的人还真的准备让他当众祷告天地,痛斥己罪不成?
安掌柜嘴角抽了抽,勉强挂着笑,拱手还礼道:“张掌柜。”
顿了顿,佯作不解,指着香案疑惑道:“不知,这是何意?”
张掌柜一脸坦然,认真地回道:“既然裁云坊诚心致歉,那我芙蓉裳自然也要礼数周全,隆重招待才是。”
安掌柜闻言一脸便秘状,恨不能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收回刚才的话,早知道芙蓉裳这群人心思狡诈难对付,他还抱有妄想,期望张掌柜能顾全面子做什么……
安掌柜呵呵干笑两声,道:“我们裁云坊今日自然是诚心诚意登门,要消除以往的误会的。”
说着,安掌柜瞟了跪在香案旁的黄五娘一眼,一股脑儿地将罪责都推卸到她的头上:“当初要不是这个贱人搬弄口舌,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咱们两家又如何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安掌柜一脸愤怒又无奈,痛心疾首,为自己被黄五娘“蒙骗”而后悔不迭。
人群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对着黄五娘指指点点,一脸的惊讶和不屑。
张掌柜皱眉,黄五娘先前说要趁此机会,当众向芙蓉裳告罪,他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冯淑嘉说了,要看看这黄五娘耍的到底是甚么把戏,最好借此一劳永逸,免得裁云坊三五不时地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较量,徒费人精力应对。
如今果然应验了!
这安掌柜来时看见黄五娘在香案前跪着,竟然没有任何异样惊讶的反应,可见是早就知情的。现在又将所有的罪责都顺手推到了黄五娘的身上,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半点迟滞,要说是提前没有套好说辞,打死他他也不相信!
张掌柜虽然恨不得立即上前给他两个大嘴巴子,但是一想到冯淑嘉先前的一再叮嘱,还是勉强稳住了,忿然又克制冷笑道:“安掌柜纵横商场这么多年,谁人见了不得尊称一句‘安爷’?裁云坊更是财大气粗,连宫里的生意都能插上一手,又怎么会被黄五娘一个小小的绣娘挑唆?”
围观的人群听张掌柜这么说,纷纷点头,觉得黄五娘“蒙骗”裁云坊这件事情,实在是不可能的。
安掌柜干笑两声,正要再强行狡辩,就听人群中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会不会被挑唆,还是问问安掌柜自己吧!”
众人惊讶地循声看过去时,就见一身绸缎锦衣的安期生,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安掌柜吓了一跳,见安期生突然从人群里冒了出来,脸色铁青,又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心头惴惴地迎了上去,强挤出一丝笑来应付道:“东家怎么来了?”
安期生冷哼一声,甩开安掌柜,冷斥道:“我要是不来,怎么能捉出你这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众人哗然,嘘声一片,眼神在安期生和安掌柜之间逡巡徘徊。
安掌柜一脸震惊,不明白安期生这话里的意思,却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危险处境。
二楼上,冯淑嘉立在窗户前,从窗隙里看着楼下这场突然反转再反转的闹剧,勾起嘴角,冷哼一声:“果然,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黄五娘是安掌柜安排的后手,而安掌柜,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成了安期生丢出来平祸的炮灰。
采露在一旁担心道:“姑娘,这下可怎么办?”
知道裁云坊未必甘心就此向芙蓉裳低头,但是没有想到安期生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扳回一城。若是闹开的话,于芙蓉裳并无半分益处。
冯淑嘉冷笑一声,伸手合上窗户,道:“静观其变。”
安期生不惜牺牲安掌柜这个得力助手也要除掉芙蓉裳,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兵部尚书安远志,或者说是汾阳王的意思——眼下的形势,冯异还未曾妨碍到汾阳王的“伟业”,就是心里对冯异再多猜忌,汾阳王都不会选择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下手。
而安远志就算是对这种处置心有不满,也不会公然违背汾阳王的意思。
所以,这只怕是安期生自己不甘心就此向芙蓉裳低头,坏了裁云坊的名声和在坊间第一的地位,才会出此下策,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以栽赃陷害的手段来压芙蓉裳一头的。
只是,事情怎么会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冯淑嘉冷笑,招了采露近前吩咐:“去告诉石进,一切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好好’地‘招待’这位骄傲自大的安老板!”
石进为人机灵,此次又得张掌柜看重全程参与其间,由他在后方灵活策应,最是便宜。
采露低声应诺,屈膝退了出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反目
芙蓉裳门口,热闹非凡。
任谁都没有想到,做生意相互之间竞争较量,还能折腾出这许多精彩的故事来,又是挖墙脚,又是毁人名声的……如今竟然连个当面致歉都能生生演出一场谍中谍来!
安掌柜愤怒又不安,腰身虽然弓着,脸上却一片铁青,面颊上的赘肉都气得直颤抖,哆嗦着嘴唇,低声叫屈质问:“东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人怎么听不明白?”
安期生却没有安掌柜的顾忌,一甩衣袖,阔步走到黄五娘身边,指着她,冷笑道:“你不明白?呵,你若是真的‘不明白’,那不如好好地问一问你的这位好搭档!”
安掌柜闻言气得蓦地挺直了腰,昂起头,努力克制自己满腔的怒气,辩解道:“东家这话小人就更糊涂了!小人和黄五娘除了曾经在裁云坊共过事,并无任何其他的关系在,而且这一切,小人不过是听命……”
“哼!”安期生冷哼一声,打断安掌柜的辩解,嘲弄道:“你敢说你们没有其他的关系?从芙蓉裳高价买回这个废物,害得我裁云坊赔了大笔的银子;勾结作乱,被人当众撞破,害得我裁云坊要当众致歉,你还敢说,你们没有别的关系吗?!”
安掌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气得浑身直哆嗦,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愤怒地颤声道:“这些事情,小人都是听命……”
“好了,你不必再狡辩了!”安期生脸上全是厌烦,一挥手,阔大的衣袖扫到安掌柜的脸上。
安掌柜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安期生这是决定为了挽回裁云坊的颜面,寻机扳倒芙蓉裳,不惜牺牲他了啊!
他堂堂一个名震京城的大绣坊的掌柜,竟然被安期生当众打脸!以后还要怎么在京城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安掌柜张口就要吐露真相,安期生却快他一步,指着黄五娘怒斥道:“你这个贱妇,事到如今,还想要隐瞒脱罪吗?!”
安掌柜震惊地看向黄五娘,还未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关节和应对的方法,就听黄五娘惶恐不安地小声抽泣着,说出了他从来都不知道的所谓的“真相”。
“安老板饶命啊,小妇人也是被逼无奈……”黄五娘哀哀戚戚,抹着眼泪“忏悔”道,“小妇人要养家糊口,一时财迷心窍,才被人怂恿着做下了这等错事……”
安掌柜听着,只觉得浑身发凉。
他什么时候逼迫黄五娘和他一起算计裁云坊,又是当众挖墙脚损了裁云坊的名声;又是故意撺掇她设计出卖不出去的衣服,让裁云坊赔了夫人又折兵;又是设计污蔑芙蓉裳,然后故意被人撞破,好让裁云坊名誉扫地的?!
……
安掌柜瞪大眼睛,想要证明自己听到的不过是一场梦幻,可是黄五娘两片薄唇上下交打又分开,那一个个明白又不明白的字,一句句的诛心之话,分明一直都没有停过……
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之前他和安期生商量的是,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黄五娘的身上,多少挽回一些裁云坊的声誉的!
可是一眨眼,一切罪责的始作俑者,都成了他这个听命行事的人……
错了!
错了!
都错了!
安掌柜心里呐喊,额上冷汗涔涔,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嗓子突然坏了!
怎么会这样?
偏偏在这个时候!
安掌柜惊慌失措、愤怒惊恐,慌忙用双手不住地挠着自己的脖子,张大嘴巴努力地想要说话,说出来的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看样子,倒像是一时情绪失控,组织不好语言,暂时失语了。
“哼,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安期生见状,嫌恶地皱皱眉,旋即便指着安掌柜,愤然怒吼道,“我安某人自问一向待你不薄,信任有加,将裁云坊的一应事务都交托你去办理,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报答我的!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何居心,又是受何人指使?!”
安期生指着安掌柜,一脸的被最信任的人欺骗算计后的痛苦和愤怒,眼神却极具暗示性地扫过张掌柜等人——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指使安掌柜的人,只怕就是此一系列事件当中,受益最大的芙蓉裳!
安掌柜见安期生想要这样就定了自己的罪,连忙摇头,极力想要替自己辩解一二,然而嘴巴张张合合了半晌,却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被人算计了!
如果这个时候安掌柜还不明白自己的突然失声和安期生脱不了干系的话,那他这大半辈子也就白活了!
在安期生手下任职多年,安掌柜深知安期生自私阴狠的个性,那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为了裁云坊的利益,他都能不惜违背父亲兵部尚书安远志的命令,让他私下里买通了黄五娘,在今日给芙蓉裳演一出好戏,当然也能拿他这个掌柜的做垫脚石,洗清污名了!
安期生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手?
是在他出发之前?
还是在刚才那含香的衣袖拂过来时?
安掌柜心里乱糟糟的,又见周围的群众指指点点,知道自己今日是彻底被安期生给当众毁了,顿时恨得咬牙,一时失去理智,恶狠狠地扑向安期生。
泼他脏水他也就忍了,可是安期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他的嗓子给毒坏了——丢了赖以生存的三寸之舌,往后他该如何讨生活,养家糊口?!
安期生见安掌柜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样子,顿时吓得脸色一白,双腿一软,登时跌坐在地。
安掌柜一时气恨得失去了理智,又一时收势不住,整个人往安期生身上砸去,双手趁势去扼向他的脖子。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着,都忘记去帮忙制止这场悲剧。
“啊,杀人了——”黄五娘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整个人惊恐地跌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四章 颠倒黑白
张掌柜当然不会让安掌柜在芙蓉裳门口闹事。
在安掌柜扑倒安期生之前,大春和小春兄弟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他,拖到一旁。
安掌柜目眦欲裂,手脚乱蹬,挣扎着扑向安期生,仿佛对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眼中血红,杀意一片,口中愤怒地“啊啊”着。
众人这才从惊恐中回身,唏嘘声一片,为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的敏捷机灵叫好。
安期生也没有想到安掌柜会如此激狂愤怒,吓得当即双腿都软了,全凭着随行的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你这个白眼狼,竟然意图谋害我的性命!”安期生惊魂未定,指着安掌柜的鼻子叫骂道,“你等着,我定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
回应他的是安掌柜愤怒的啊啊声。
张掌柜皱眉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眼神在安期生和安掌柜主仆之间逡巡片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安掌柜只怕是被安期生“弃车保帅”了。
原本好好的一场开诚布公的当众致歉,裁云坊完全可以利用这次危机,态度诚恳,行事坦荡,以知错善改的形象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趁机挽回裁云坊的声誉,甚至是借机让大众对于裁云坊更有好感,更多赞佩的。
可是谁知……
明明,根本就不需要“弃车保帅”的,可是安期生竟然为了摘出自己,为了陷害裁云坊,选择对跟随效忠他多年的安掌柜下手,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狼狈失礼,丑态毕现。
唉,有这样一个阴狠又短视的东家,真不知道裁云坊是如何走到坊间第一绣楼的宝座,并且一坐还就是这么多年。
大约,真的是那位兵部尚书的功劳吧。
张掌柜唏嘘感慨的当口,安期生已经站稳了脚跟,恶狠狠地指挥着随从去将兀自闹腾不止的安掌柜给押过来。
大春小春兄弟二人虽然之前选择扣住安掌柜,可那不过是不希望安期生在芙蓉裳店门前出了事情,到时候被牵连掰扯不清,可不是为了帮安期生的。
如今见安期生的人趾高气昂地来要人,兄弟二人皱眉相视一眼,没有放手,也没有应答,手下力道却更稳了,齐齐地面向张掌柜用眼神示意,征询意见。
“怎么,这是我们裁云坊的家务事,芙蓉裳难道还要横插一手不成?”安期生昂着下巴,眼神里慢慢的敌视和轻蔑。
张掌柜皱眉,一时也不好决断,抬头看向了二楼。
二楼临街的书房里,冯淑嘉柳眉轻蹙,手指下意识地轻叩着窗棂,一时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