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床边去坐下,他动作轻柔的摸了摸她面颊,只注视着她,却没有说话。
这一遭生产, 委实惨烈, 既然已经有了血脉交融的骨肉,那也不必再要。
有这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陈嬷嬷抱着擦洗过的小皇子, 听他在耳边哭闹不休, 也不觉厌烦, 笑容满面的抱给圣上瞧:“是位小皇子,脾气可大呢。”
圣上老早便听见孩子哭叫,却还是头一次见,小小红红的一团,既可怜,又可爱,看了一眼,他就心软了。
这是他们的孩子,流有两个人的血脉。
“给朕抱抱,”圣上微露笑意,动作轻缓的接了那个大哭不止的小家伙过来:“还没睁眼,倒瞧不出是像朕,还是像贵妃。”
“都好都好,”陈嬷嬷笑道:“圣上的美男子,贵妃也是风仪出众,像哪一个都差不了。”
新生的小皇子似乎哭闹够了,抽抽鼻子,委屈的停了下来。
圣上仔细抱着,越看越爱,忽的想到另一处:“是不是饿了?先叫乳母喂一喂吧。”
“嗳,”乳母们都是早早准备好的,陈嬷嬷应了一声,亲自抱着小皇子往内室去:“老奴这就去吩咐。”
午时刚过,外边日头略微向西,极为温暖晴朗。
圣上将吃过奶,沉沉睡下的小儿子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额头:“正是午后天晴,便叫他承熙吧。”
随即便有内侍应声,往宗正寺去通传,今日午后某时某刻,皇七子降生,上赐名,承熙。
锦书身子本就娇弱,生承熙的时候更是难产,极为耗费精力,产后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直到第二日傍晚,方才转醒。
倒是承熙,足月出来,太医诊脉之后,说是极为强健,没什么毛病。
“你呀,”第二日下午,他就睁开了眼睛,圣上爱的厉害,亲自抱着照看,早忘了此前说要打他,给锦书出气的话:“自己倒是没事儿,可是将你母后给折腾惨了。”
新生的承熙懵懵懂懂,当然不知道父皇在说什么,宁海总管同陈嬷嬷一道守在边上,以防圣上随时传唤,却将他口中称呼听得明明白白。
暗自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圣上面色如常,似乎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捏住儿子那只柔柔的,软软的小手一亲,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圣上,”暮雨声音便是在这时传来:“娘娘醒了。”
过了足足一日,锦书似乎仍旧能感觉到那份痛楚,嘴唇微微发干,宫人们扶着她喝了一点儿温水,方才觉得好些。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圣上见她坐起,温声道:“还累不累?”
锦书这会儿依旧觉得疲惫,听圣上问话,也只是略微眨眨眼,却没出声。
宫人去请太医过来,另有人去备饭,圣上便将自己怀里的小儿子小心翼翼的搁下,叫锦书瞧一瞧他:“这是咱们承熙,才睁眼没多久呢。”说着,还伸出手指去,在承熙眼前晃了晃,逗他玩儿。
锦书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看那个小人儿一眼,微微一怔。
“生的像圣上,”她顿了顿,道:“眉眼像极了。”
“真这么觉得?”圣上察觉到她转瞬的僵硬,却没变色,只温柔道:“他们也这样说,只是听得太多,倒叫朕觉得,他们是在糊弄人。”
“真的像。”锦书目光在承熙脸上转了几转,一时之间,竟没找到什么同自己相像的地方。
“骨肉至亲,自然是像的,”圣上在她语气中听出了感慨与母亲的柔软,也听出了其中隐约生疏:“备不住生的像朕,可性情像你。”
“谁知道呢。”锦书淡淡一笑,似是乏了,重新躺下。
七皇子降生,对于很多人而言,都不下于一场地动,而对于身下有皇子的人而言,更是天崩地裂。
然而圣上却很高兴,小皇子出生之后,便降旨大赦天下,亲自主持他洗三礼时,更是亲自降旨,册柳贵妃为后。
空落了多年的皇后之位,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只是这个人选,叫许多人瞠目结舌。
倘若只是册封四妃,那便是天子家事,朝臣绝不会作何反应,顶多腹诽几句罢了,但那是皇后,是国母,更是礼法上的小君,圣上这道旨意,切切实实踩到了许多人的底线。
“圣上,”何公不会硬顶一位登基多年,手握权柄的天子,只会委婉相劝:“贵妃出身若此,您若是要宠,要怜,要她为您生儿育女,这都不是臣下该管的,可皇后之位……”
他微妙的停口,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朕知道何公是好意,并无私心,”圣上看他一眼,重又低头,瞧着躺在摇篮里,黑亮眼睛转个不停的小儿子,温柔道:“只是朕也是人,有时候,也会很想任性一把,至于百年之后,青史如何评说……”
“便由他去吧。”
何公叹口气:“圣上已有决绝,不会后悔?”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圣上反问一句,又伸手过去,将心爱的小儿子抱起,给何公瞧:“都说生的像朕,何公怎么说?”
话说到这儿,何公这趟算是白走了,看一眼圣上抱着的小娃娃,他倒没有敷衍,先是一怔,随即方才道:“确实是像。”
圣上面上笑意和煦,还没等开口,便听何公继续道:“怎么,圣上打算亲自照看小皇子么?”
圣上手一顿,没有将锦书可能并不是很喜欢这孩子的事儿说出来:“皇后生产时伤了身子,怕要将养几月才行,承熙活泼爱闹,朕怕吵到她。”
“哦,”何公也只是随口一问,听圣上说了,倒不刨根问底:“原来如此。”
圣上的感觉并没有错,锦书……
确实有点不喜欢承熙。
她知道面前那个小娃娃是无辜的,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可当他躺在自己身边,下意识靠近自己时,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避开他。
大概是因为,他生的太像父亲了。
也可能是因为,对她而言,这孩子本身就是因屈辱而生的产物。
他的存在,始终都会鲜明的提醒她,她不再是从前的二皇子妃姚氏,而是圣上的柳贵妃,乃至于柳皇后。
半分自欺欺人的可能性,都没有给她留下。
承熙还太小了,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儿一样弱,许是母子亲缘的血脉关联,当他被放到锦书身边时,便会仰着小脑袋,眨着眼睛看她,小手轻轻动着,大概是想叫她像父皇一样,温柔的将他抱起。
锦书看着他,承熙也用那双同圣上相似的眼睛回望,等了一会儿,见母亲没有动作,他就有点急了,扁扁嘴,委屈的哭了起来。
“娘娘,”陈嬷嬷有点心疼:“您抱抱小殿下,哄哄他呀。”
“我头疼的厉害,”锦书躺下,翻个身,背对着他们:“叫乳母过来,抱他出去吧。”
陈嬷嬷嘴唇动了动,沉默的叹口气,抱着哇哇哭叫的小皇子,往隔间去寻乳母了。
凡情皆孽,众生皆苦,都有各自的不易。
倘若那是一个成年人,在碰壁之后,便知道绕开,不再去撞墙,可承熙毕竟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只知道遵循本能的孩子。
他没有退缩,只像是不记得母亲此前的冷淡一样,一次一次的凑过去,伸着小手,想叫她抱抱,像父皇那样,亲亲自己的脸颊,一连几个月,都没有心灰意冷。
锦书有些抗拒的看着他,没有理会。
承熙哭了。
太小的孩子,大概连他为什么要哭都不明白,更搞不懂那种叫做委屈的情感,他只是本能的觉得难过,想要流泪。
“你心里有气,觉得怨朕恨朕,都只管同朕说,拿他撒气算什么?”
圣上是被小儿子的哭声引过来的,抱着哭的伤心的承熙,勉强抑制怒气,向锦书道:“你看看他,仔细看看,他才几个月大,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所以他下意识的同你亲近,他什么错都没有,唯一堪称罪孽的,大概就是他是朕的儿子,身体内流着朕的血。”
锦书心里并不比他好受,然而看着承熙,始终生不出过去亲热的意念来。
她曾经想过自己会做母亲,但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自己曾经的公公强占,生下他的孩子。
倘若在之前,她可以欺骗自己,但在生产时见到承安那一刻她才知道,有些人是忘不掉的。
而有些事情,也并不是想忽视掉,就能轻而易举忽视掉的。
圣上也知她苦楚,抱着渐渐停下哭声的承熙,在塌边坐下,缓缓道:“你恨朕吗?”
锦书靠在软枕上,眼泪默不作声的流下:“圣上觉得呢?”
“你恨朕,可是因为无法反抗,所以只能留下,同朕做夫妻,为朕生下承熙,是不是?”
“朕用权柄,去欺负一个比朕弱小的、无辜的人,逼得她不得不妥协,很可耻,是不是?”
“可你呢,”圣上忍下心底刺痛,一字一字反问:“承熙也很弱小,也很无辜,你用他对母亲的亲近去伤他的心,同朕有什么区别?”
锦书别过脸去,无声落泪。
“抱抱他,”圣上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将承熙递到她怀里去:“你同朕,终究是不一样的。”
承熙刚刚哭完,眼角还带着一点红肿,他并没有记恨母亲的冷待,蜷在她怀里,小脑袋一个劲儿的往里面蹭,又可怜,又可爱。
“他也是你的孩子,”圣上坐在一边,目光欣慰,又有感伤,虽然这句话很伤他心,可他还是说出来了:“你可以厌恶朕,但是别厌恶他,稚子何辜。”
锦书默不作声的抱紧了承熙的小身子,像是他还在自己腹中时一样,静默许久,她轻声问:“我生他那天,好像看见承安了。”
圣上听见承安名字,竟也没有动气,只看着她,问:“然后呢?”
锦书垂下眼睑,去看缩在自己怀里的承熙,方才那阵沉默太久,他已经睡着了,眼睛闭合,安详极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大概是我痛极了,生出的幻觉,”她手指温柔摩挲婴儿白嫩的肌肤:“后来才觉得,大概不是那样。”
圣上不置可否:“都过去了。”
“是啊,”锦书眼睛倏然落下一滴泪,缓缓顺着承熙面颊落下,她轻柔擦掉,随即笑了:“都过去了。”
第138章 圣旨
圣上看着承安, 语气轻缓,极为闲适的道:“是不是很喜欢她?”
一句话落地,饶是承安素来沉稳, 也有转瞬怔然。
侧目去看圣上, 却见他面上微微带笑,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承安也笑了,神情平静,但谁都能从中听出那份极为隐晦的,新近长成的雄狮对于前任首领的挑衅:“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坐坐吧, ”圣上听他说了, 也不动气, 只轻轻摆手,示意他落座:“跟朕说说话。”
承安目光闪过一丝诧异, 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垂眼一笑,他坐到圣上面前去。
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 落日余晖是温暖的红, 水天一色, 坐在船上看过去, 美极了。
承安与承瑜光着脚, 两人一道坐在船边, 笑嘻嘻的看着不远处景致, 锦书扫一眼两个孩子,低声问身边红叶:“楚王呢,还在圣上那儿?”
“是,”红叶道:“圣上遣退了内侍宫人,只留了楚王,不知在说些什么。”
锦书心底浮起一层淡淡阴翳,然而转瞬消失,扫一眼不远处的承熙,没有做声。
这一次南巡,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极为美妙的一趟旅程。
承安承瑜自然不必说,三公主这个过两年便要出嫁的,更是欢喜,也只有看出水面底下潜藏暗流的人,才勉强维持笑意,心中不安。
圣上似乎没察觉到锦书心中忐忑,搁置朝政,陪着她四处游玩,有时候带着承熙,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他们两个人。
承熙吃醋了,不开心道:“父皇怎么这样,居然不带我玩儿。”
“因为你母后是父皇的,”圣上摸摸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面颊,含笑道:“等你长大之后,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这份心思了。”
“他还小呢,”锦书有些不好意思,瞧一眼圣上,道:“能明白些什么?”
“还小?”圣上笑出声来:“之前不是还问朕,良人是什么意思吗?”
说到这儿,锦书也笑了。
承熙被父皇说的有点脸红,气鼓鼓的哼了一声,找承瑜和三公主玩儿去了。
南巡自三月初开始,在外将近五个月,待到七月末尾,一行人方才回京,锦书和三公主等几个女眷倒是还好,承安承熙乃至于承瑜这几个爱出去玩儿的,却整个黑了一圈儿。
不过这也没关系,长安的日子矜贵,总会养回来的。
锦书同圣上做了这些年夫妻,他身体如何,心性如何,早就有所了解,心中早有猜测,只是他不说,她也不提罢了。
归京之后,随即便有朝臣入宫奏对,南巡期间,虽也有奏疏源源不断的被送去,但终究只是要紧的军国大事,琐碎之事,便交由几位留守大臣处置,这会儿圣上归宫,这些事儿少不得要在他耳中一过。
这事儿同锦书无关,她先是吩咐人将空置了几个月的宫殿收拾出来,又召见两个弟妹说话,期间还要叫承熙往何公家走一遭,拜会一番,倒是忙碌。
许是赶得巧了,这日往含元殿去,为圣上送宵夜时,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承安。
她正待进去,他正往外出,刚巧就撞上了。
锦书不欲理他,等他退到一边去行礼后,略微点头,便进了内殿。
承安受了冷待,也没计较,唇边反倒略微露出些笑意来,目送她窈窕背影离去,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