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皇帝赏识之后呢?
好好做官,进一步得到皇帝赏识?
当然不是。
读书人三不朽,为立德、立功、立言。
可这立德,立功,立言,又该如何做,柳彬心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并未有一个具体的想法。
他只觉得自己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许多读书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在科举时便一心科举,科举后再想科举后的事。
柳离看着儿子迷茫,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果然是对小儿子宠溺过多,教育不够。他只看到小儿子在读书上的天赋,却忽视了他的内心。
柳离站起来,对着皇宫方向一拱手,道:“为父在入京,和京中旧识聊天时,得知陛下曾道,他希望的臣子是忠于大承,忠于华夏,而不是忠于他。”
“因此,前丞相甘修忠于陛下,却出卖情报给鞑靼,因此被斩首;前丞相汪益曾想过投靠诚王,有谋逆之心,但因为一生为大承,于国于民无愧,被陛下放过,只罚下一代不可入朝为官。”
“为父从未听闻过一位皇帝,会放过有谋逆之心之人,只因为他于国于民无愧。他甚至言道,不需要臣子对他的忠诚,但希望臣子无愧于心,对得起华夏的苍天大地,黎民百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大臣。”
柳彬重复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
柳离笑道:“陛下对你失望,并非是因为你有眼不识泰山,而是因为看到你为学而学,心中并无理想。”
“若说得罪陛下,吴家才是得罪陛下。他们一家故意藏头藏尾,不肯显露真是才华,大隐隐于朝,对陛下而言,简直如一道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这岂不是不认可他的这个帝王。”
“可听你说当日,陛下谈起我和吴侍郎职务公务时,吴运知之甚祥,且有自己思考理解。而你一无所知,并无关注。陛下对你的不满,大概最多的是因此事吧。”柳离叹气,“不懂庶务,甚至认为庶务为庸俗之事之人,如何能当好一个官员?官员处理的,可都是这些庶务。官员要做的,就是让你看不起的那些凡夫俗子过得更好。你心高气傲,目中无尘,可无论是为父,还是你长兄,可都是经常下到田地里,和农人聊收成,弄得浑身泥土。”
柳彬满脸羞愧:“儿子知错了。”
柳离摇头:“子不教,父之过,你是个好苗子,是为父没有教好你。如今为父忙于公务,也无法好好教导你,我听你之话,无论是吴运,还是于承祥,都是你值得学习的人。为官做宰,不是诗词写得多好,得了多少人追捧,就可以扬名立万。你要将你的心沉下来,把你的身段放下来,从书本中走出来。离下一次秋试还有三年,你的文章为父是不担心的。这三年,你可多走走,多看看,看看你需要为其请命的黎民百姓,想清楚你需要做什么。”
“是进入官场,还是当一辈子高雅文人。是成为父母官,还是开个书院成为大儒或是才子,你且慢慢想。”
柳彬跪下给柳离磕头:“儿子知晓。”
柳离摆摆手:“起来吧。”
他捏了捏自己双目间,心想,如果小儿子不入官场,当一辈子才子也是不错的。虽然他说了这么多话,也的确对皇帝充满了崇敬,但是工作一忙起来,连他都忍不住起了归隐之心。
而且皇帝也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大气,故意躲懒的东方逸和吴曦据说已经累得晕倒过,而汪家那小子现在在荣王府当了幕僚,做的却是皇帝幕僚的工作,还没奖励。
陛下啊,心黑着呢。
可惜这话,他是不能说出来,打击小儿子的积极性的。
柳离等失魂落魄的柳彬回房自己思考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柳彬面前强撑出来的精神气立刻松懈了。
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决定再睡一觉。
“真是……不想工作啊。”
一想到轮休只有一天,明天就要继续埋头案牍,柳离就有一种卷铺盖卷逃跑的冲动。
他果然还达不到圣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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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官纷纷(被坑)入京,朝政人手不够状况得到极大缓解。
不过卿昱要做的事是一件都没有少。
转眼间,腊月就到了。
往年这个时候,宫里就要准备过年了。可今年,显然卿昱这年是过不成了。
他熬过了腊月,还主持了几次大祭,好不容易熬到了年三十,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两天假。然后,他又要投入紧张的工作。
这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就过完了。在正月十五又放假的时候,卿昱虽然累得要死不活,仍然强撑着要去看灯会。
去年的灯会被刺杀搅了的时候,卿昱就承诺,第二年一定要和白萌去看灯会。这次怎么也要实现诺言。
虽然今年承朝发生了许多事,京中豪族被砍了近半,大臣们都在加班中濒临崩溃,但对于黎民百姓而言,今年是个丰收年,大家吃饱穿暖,今年元宵节怎么也要好好热闹热闹。
元宵十五,对百姓们而言,是比除夕新年更热闹的节日。
今年元宵节,京城除了十里花灯之外,还有十里戏场。花灯燃到哪里,杂耍的唱戏的就延续到哪里。百姓们纷纷出门,脸上喜气洋洋。
去年是难得的丰收年,正月十五,大家家里有粮,身上有衣,心里美得不得了。
在这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下,即使明天还要上班,官员们也纷纷出来逛街。
虽然逛街的时候,他们心里抱怨,元宵节好歹给三天假期吧?皇帝也太抠了。
不过一想到皇帝陛下也只有一天假期,他们也没办法抱怨了。
逛花灯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互坑的同僚,也算心平气和的互相作揖祝贺新年。
一切互坑,等明天上班再说。
卿昱和白萌出现在人群中,与民同乐,见到好几个眼熟的官员,都顺利的绕了过去。
卿昱知道这群官员因加班怨气又多深,可不想在逛花灯的时候,还接受大臣们的怨念攻击。
不过他躲来躲去,还没全躲过。
卿昱在猜灯谜,想给白萌赢一盏最漂亮的走马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同样看重了此灯的老熟人。
“啊,承祥!”卿昱眼睛一亮,“快快快,帮我猜猜这个灯谜是什么!我把灯要送给我夫人!”
于云瑞:“……”
他这是什么运气,居然逛个灯会也能遇到皇帝陛下?
“承祥,怎么,遇到熟……”一个身材圆滚滚的老头从人群中挤过来,然后话就卡在喉咙里了。
“……好巧。”卿昱看着脸顿时黑了的于东江,有点想溜。
于东江从牙缝里挤出话:“好巧啊……公子。”
卿昱感受到了于东江极强的怨念,忍不住后退一步。
白萌适时上前一步,站在卿昱面前温婉笑道:“于公。”
于东江瞅着白萌身后的皇帝陛下,心里怨念极了。
我这么老,已经致仕的人,你还好意思压榨我,还不准我退休养老,是不是想让我死在任上啊?皇帝陛下我跟你说,你这样压榨老人家,是非常不道德的。你出来啊,有本事逛街,你有本事出来接受我的抱怨啊,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
卿昱看旁边花灯,一脸无辜,就差吹口哨了。
于东江:“……”
感受到现场可怕的尴尬,于云瑞只得硬着头皮打圆场:“公子,夫人,可是要这盏灯笼?”
卿昱从白萌身后伸出头来,道:“不用了,我们先走了。”
于东江怨念道:“都遇到了,公子何不一起?我老伴年纪大了,身体犯懒,不愿意出来,我就和弟子二人出门,公子还要猜什么灯谜,承祥可以参谋参谋。”
你看,我老伴年纪比我年纪还小,身体都已经不适合晚上出门闲逛了,你好意思压榨我吗?
卿昱继续无辜脸。你看你不是大晚上出门闲逛了吗?说明你老当益壮啊。朕信任你,你一定能再干个好几年。
于东江:……
遇到一个心黑心狠的皇帝陛下,他能怎么办?能不能撂挑子不干?
卿昱眼神示意于东江身后的于云瑞。
你不听话,我就折腾你弟子。
于东江:……
于云瑞虽然看不懂自己老师和皇帝陛下的眼神交流,但是他背后莫名发寒。
难道是今天出门的时候穿少了?
第85章
虽然于东江心里百般不满,还是拉着于云瑞跟着帝后一起走。
帝后这次出来身边没带别人。虽然于东江知道他们身边肯定有侍卫暗中保护,还是觉得,明面上也得有个人护着,免得不长眼的碰上来。
于东江忍不住对卿昱唠唠叨叨,说他好歹带个内侍,不然把荣王带出来,荣王虽然年纪大了,平时又不怎么靠谱,但若有什么事,他亲王的身份,也能挡掉大部分麻烦。
卿昱笑道:“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麻烦事?”
现在诚王已经被流放,京城中居心叵测的人也被砍得七七八八,这京城该是已经太平了。
于东江道:“老朽说的不是对……您麻烦的人,而是您现在是明公子,这京城中纨绔混混很多,若是冲撞了您,总是不好的。”
卿昱失笑:“还有这事?这京城一个牌匾砸下来,就能砸到四五个官宦子弟。还有人敢随意和人过不去的?”
于东江道:“这个不好说,总有些人管教子弟不利。”
卿昱转头对白萌道:“萌萌,我倒是想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撞上来。那一定很有趣。”
白萌道:“现在有于大人陪着你,谁会不长眼撞上来?”
卿昱思索了一会儿,对于东江道:“那江翁,我们就此别过!”
于东江:“……”
陛下别闹!
于云瑞看看皇帝陛下,又看看自家老师,果断闭嘴,缩小存在感。
白萌笑意盈盈的看着卿昱和于东江,一副看戏的样子。
于东江无奈道:“陛……明公子,安全最重要。”
卿昱道:“我对我的武艺还是很有自信的。那么我先行一步。不要跟上来,这是口谕。”
说完,卿昱拉着白萌就加快步子走了。
于云瑞摸了摸鼻子,道:“老师,追上去吗?”
于东江瞪了于云瑞一眼:“都说了口谕了,老夫怎么跟上去!”
于东江头疼不已。
于云瑞道:“明公子身边肯定有侍卫,而且正如明公子而言,以公子武力,那些人能否能近公子身都是问题,老师也不必太担心。”
于东江叹气:“可他还带着皇……带着夫人,希望没有不长眼的凑上去。”
于云瑞道:“应该是无事的,不然我们悄悄跟在后面,若有骚乱,也好即使出面?”
于东江道:“说得对,我们跟上!”
……
……
卿昱挤进人群,见甩掉那两人后,对白萌抱怨道:“我才不要和江翁一起逛花灯,他的怨气都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白萌笑道:“你让本已经致仕在家养老的于大人重新出仕,还这么累,他心里不舒坦是理所当然的。”
卿昱理直气壮道:“他身体那么好,朝堂上吵架比几个年轻人都厉害,就算再干个十几年,完全没有问题。”
白萌似笑非笑。
卿昱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了些,他道:“待人手够了,他想致仕致仕,想去清闲的地方去清闲的地方,现在,我实在是没法子。”
白萌道:“你心中有数就好。”
卿昱笑道:“好了好了,别想那些事了。我们好好逛逛。唉,方才跑的太快,没拿承祥那小子赢得的灯。”
白萌道:“不过是走马灯,家里还少吗?我只是想得一盏你赢的灯而已。”
卿昱不好意思笑道:“但是我好像并不擅长这个。”
白萌道:“不需要多好,只要是你赢的就好。”
卿昱道:“那、那我去那家试试看?”
白萌道:“好。”
元宵灯节,夫妻一同出来的挺多。大承对女子束缚不算太严,女子逛灯节的时候,不需遮掩面部。一路上,娇俏的少女少妇们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真是花团锦簇。
负责维持秩序的京卫很是紧张。去年出了那等事,元宵灯节都吃了训斥。今年开年,希望顺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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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昱猜灯谜的确不怎么样,别说最后的大奖灯笼,他连个小灯笼都没赢到,心中很是沮丧。
白萌拉着卿昱进了路边酒楼,托言自己饿了,说休息休息再继续逛。
元宵佳节,酒楼也是不打烊的。
因没有提前订位置,二楼雅座已经坐满了。白萌也不挑,选了一楼大堂一个可以看戏的位置,点了些糕点茶水,就坐下了。
卿昱东张西望,看着这热闹的大堂,很是好奇,心中因猜不到灯谜的沮丧也消散了些。
一楼台子上的戏曲也是和过年元宵相关的热闹戏份,戏子的唱腔身段都不错,楼下许多人叫好,铜板什么没有少扔。
卿昱看着觉得很稀奇。
白萌道:“这不算什么,京城有几个有名的戏楼,去看戏的有许多达官贵人。每当一幕戏了,就是那些贵人女眷,也经常大把大把的金银往台上扔。那才是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