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甚美(美食)——若然晴空
时间:2018-02-27 14:47:40

  前些日子府里出孝,桌上就渐渐开始上一些荤腥菜肴了,虽然还是素色为主,但到底也算是过了这个坎,只有顾峻不成,他几乎不能闻一点肉味,强逼他吃上几口,就必要吐,十六岁的少年跟同龄人比起来,几乎要矮上一个头。
  原本顾屿是不记得这件事的,可三弟皱眉呕吐的一幕不知为何同日后瘦削阴郁的青年客死他乡时不甘的眼神重合起来,让他的心陡然揪了一下。
  三弟在家中排行最小,也最受宠爱,即便他和父亲嘴上不说,却有一种默契,连若弱也是疼他的,后来镇国公府被查抄,父亲闻讯气急攻心暴病而亡,若弱临产遭人暗害一尸两命,三弟好不容易调养好了身子,又再也不肯沾染荤腥,勉强撑着办了两年差事,就在府衙中一病猝死。
  顾屿想着,面上的冷意更深了,顾峻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镇国公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悲切,道:“确实该如此,何况若弱刚来,总不能让她也跟着府里茹素,让后厨从今日起,还按原先的规矩来吧。”
  顾峻顿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陈若弱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拉了一下顾屿的袖子,仿佛在问怎么回事,顾屿朝她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只碧玉团子。
  豆沙馅的碧玉团子入口带着一股绵软的荷花清香,内馅是红豆那种沙沙的微甜,大约是苏式的点心,做得极为精巧,陈若弱吃了顾屿夹给她的一个,自己又夹了一个,喝去半碗淋了辣油的粥配小菜,还饶了一只荞麦小饼,才算是吃了个八分饱。
  镇国公原先怕她拘束,顾峻又出了一回洋相,吐得天昏地暗,虽然地上很快就被收拾干净,可到底心理作用,连他也不大有胃口了,见陈若弱吃得香甜,他心里高兴,也忍不住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顾峻吐过之后就显得蔫答答的了,愣是一口没吃,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他家大哥,期望他能突然良心发现,不至于对他这个唯一的弟弟太过残忍。
  但显然他大哥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根据他目测,一顿饭工夫,他大哥就看了那个丑丑的陈家丫头不下十次,好像看着她,连食欲都会变好似的,以往饭量不算大的大哥,硬生生喝了两碗粥。
  顾峻气了半饱,一见镇国公放下了筷子,立刻就像出了笼的野狗,人都半个身子跨出门槛了,才大声说道:“爹,大哥,我出去了!”
  镇国公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陈若弱道:“不要看你这个小叔比你还大一岁,却是个小孩儿性子,他往后要是有什么无理取闹的地方,长嫂如母,该教训就教训,不必惯着他。”
  陈若弱先前听了半句,还以为镇国公想叫她让着这位三公子,没想到他下半句话锋一转,竟然是向着她说话的了,忐忑的心情被安抚下来,陈若弱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分外乖巧地点了点头。
  用过早膳,顾屿带着陈若弱在镇国公府各处走了走,然后把府里的管事一应叫来,让他们认人,多半的下仆偷偷摸摸抬起头看向这个府里的新夫人,然后底下就起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陈若弱看了顾屿一眼,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愠怒尴尬之色,便也放下了心,先见了府里的大管家顾全,又让几个管事上前来领了赏,看过府里内院伺候的丫鬟婆子,她又翻了翻名册,有些不解地说道:“好似少了些人手……”
  顾屿看了一眼顾全,顾全连忙上前,喜庆的圆脸上满是笑容,他一贯会察言观色,即便瞧见了陈若弱的脸,也当没瞧见一眼,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初来,不知道府里的规矩,内院里伺候的是家生子,外头后厨或是小厮马夫一类,不好带他们过来,污了夫人的眼。”
  陈家自陈父那一辈就除了爵,别说仆役,就是当年赐下的府邸都曾一度被收回,陈青临常年在西北,住的地方从寻常的泥瓦房到高门大户,伺候的人从两三个小丫头到府里上下百十来号人,换个身份就可以去做街头巷尾励志话本的寒门主角,半点勋贵底蕴没有。
  仆役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奴籍,至少要过三代,才能算作家生子,顾全呈上来的家生子名册,竟就有三本之多,陈若弱看得咋舌,头一回有了一种攀了高枝的错觉。
  顾屿见她看得认真,忍不住笑了笑,让顾全把府里库房钥匙拿来,还有账本名册,倒不是要让陈若弱立马看完,这些是做给下面人看的,好教他们不要看轻了新夫人。
  陈若弱虽然半辈子都待在西北,但成婚前也被陈青临找来的嬷嬷恶补了一番京城勋贵人家的规矩,她知道,有的人家高娶了,或者府里长辈格外放心新媳妇儿,就会很快把府里大权交出去,她那个时候是没想过自己一来就可以管事的,这会儿竟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顾全也惊了一下,不过他到底见识比较多,面上没露出太多异色来,底下的管事们却是都愣住了,瞧着新夫人这副长相,不像是能让世子一见倾心的,莫非竟是格外会讨巧来事,哄了世子不成?
  且不说各处管事心里暗自提防,就是陈若弱自己,喜悦过后也清醒了几分,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将军府是将军府,陈青临是个不喜欢多事的,买人专签死契,仆役们只有伺候人这一条出路,自然不敢犯事,可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仆役不同,几代的脸面不是说管就管的,想要把这偌大一个镇国公府管得严实,肯定要废不少心思。
  顾屿倒没这个七转八弯的心思,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是回到了十八年前,但潜意识里他还是把眼前这个初嫁的姑娘当成他结发多年的妻子,这会儿他想得更深一些。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镇国公府的破败并不全是几个皇子争斗殃及池鱼之故,而是如今的勋贵过去几代,越发不成样子,大肆敛财,与民争利,扶持门生,党同伐异,寒门官员同勋贵势力在朝几乎形成了天然的对立面,而如今坐在上位的元启帝,看似运筹帷幄两方制衡,甚至还要更偏向勋贵一些,其实内里早已开始忌惮。
  而他的好妹夫,如今的瑞王殿下,后来的太子储君,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毫不犹豫把镇国公府算作投名状,先除妻族,再起屠刀,铲除了大部分勋贵势力,成就自己大公为国的名声,斗倒了平庸的废太子,在一众汲汲营营的兄弟中脱颖而出,如愿接过了太子金印。
  可惜,梦断金銮殿。
  大约日后史书工笔,逃不开记他一个奸佞之名,毕竟废太子平庸懒惰,即便再度扶持起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成就,而这位瑞王殿下,是真真正正的为君之才,成则明君,败也枭雄。
  顾屿想着,眸色越发沉郁,连陈若弱和他说话都没注意,直到陈若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顾……夫君,要是累了的话,不如就回去休息吧,我看你昨夜都没怎么睡。”陈若弱担忧地说道。
  爱妻的声音就像一道活气渡进了死人口里,让顾屿发寒的心再度暖了过来,他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握起了陈若弱的手,轻声说道:“我字文卿,夫人日后唤字即可。”
  陈若弱被握着手,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一朵红晕悄悄地爬上了脸颊,小声唤道:“文,文卿……”
  她觉得自己这两天脸红的次数加起来,要比她这辈子的都多,心也一直砰砰发跳,这感觉又陌生又奇怪,却一点也不讨厌。
  顾屿笑了笑,翻腾的心绪沉了下去,他原本并不想将重生一世这样离奇荒唐的事情说与人听,可是看着若弱犹带几分少女天真的眸子,他顿了顿,决定同父亲和三弟坦诚此事。
  上一世,他能把太子储君从高位踩到脚底,离不开同样失势的废太子多方转圜,而太子失势却是在镇国公府破败之后,二妹是瑞王妃,他若贸然对上如今的瑞王殿下,必然要惹来父亲不快,说不准还要拖他后腿。
  他想护住镇国公府,想让父亲寿终正寝,想让三弟一展抱负,想让妹妹长命百岁,还想和若弱白头偕老,这么多的奢望,唯有用血踏出一条路来,即便要斩落金龙,被后世唾骂,他也不惧。
 
 
第七章 香气
  陈若弱原本嫁过来,是抱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心思,一怕夫君嫌弃,二怕婆家刻薄,最怕就是高门大户在乎脸面,不肯放她回去西北,更甚者还会有可能把她一辈子关在后宅里不见人。
  她遇到事情总是喜欢往坏处想,却都喜欢闷在心里,跟陈青临还能说上几句,和身边人就是一丝多余的担忧都不肯讲的了,没想到来了这镇国公府,简直就像做梦似的,夫君好似个瞎子般觉得她是天仙美人,而且上无婆婆,公公瞧着并不是管后宅的人,见了她的长相也没有说什么,态度十分和蔼,虽有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小叔子,可这一点也不能打击到陈若弱的心情。
  干劲上来,陈若弱不再多想,有顾屿陪着看了一遍府里诸般事务,心里也就有数了,国公府的摊子虽然大,但道理总是通的,管仆役的事情放到一边,大致上理顺杂务,走上正轨却不算难,她手里现有了库房钥匙,日后月钱往来都过她的手,盘下这个摊子不过是时间问题。
  见陈若弱明明成竹在胸,却又故作矜持翻看着账本,嘴角上翘,顾屿笑了笑,忽然记起当年,满京城的勋贵人家无不羡慕他娶了一位贤淑妻子,只有他知道,两下里独处时,贤淑就成了猫性,撒娇弄痴得紧。
  陈若弱不知为何脖颈处凉飕飕的,她放下账本,忽然惊了一跳,带着几分欲哭无泪,下意识地看向顾屿:“我,我忘记早起下厨了……”
  新婚第二日,新妇得下厨做一顿朝食,意在展露手艺,孝顺公婆,哪怕就是做个样子,也得过过手,她睡得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喜鹊和翠莺也没想起来这一茬,镇国公府的人就是想提醒,当着寸步不离的顾屿,也不好明言。
  顾屿见她神色紧张,虽然有些好笑,但还是温声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朝食不成,还有午膳,夫人做得丰盛些,更是孝心。”
  陈若弱连忙点点头,这会儿日头渐高,她也来不及磨蹭,放下账本就要朝后厨去,走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后厨的位置,顾全连忙推了一个管事,去给新夫人带路。
  顾屿脸上的笑容一直到看不见陈若弱的背影,才渐渐消失,他收回视线,瞥了一眼底下人,里面有的人他记得很清楚,有的人却早已忘得干净,越发佐证了他那些清晰的记忆并非黄粱一梦。
  顾峻一早就受了气,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屿来时一路没瞧见他,打发了人去找,自己来到正堂前,对着门槛顿了顿,还是跨了进去。
  镇国公府有两个后厨,通厨供应仆役下人,大厨房负责府里主子每日饭食,因为孝期的缘故,掌勺是个专精素菜的厨子,陈若弱进去的时候,几乎闻不见一丝厨房里常有的油腻气味,大致扫视一圈,发觉里头竟然连红案都没有。
  掌勺大厨是个四五十上下的瘦高个,低着头一声不吭,显然十分局促,陈若弱没要他行礼,又往里走了走,发觉是真没见着一丝肉腥,就有些犯难了,转头问掌勺大厨道:“府里除了三公子,还有人不吃荤吗?”
  “国公爷和世子出孝之后都不大忌口的。”掌勺大厨木木地说道,话说完了,才觉得不妥,怕让新夫人误会,又道:“三公子茹素不是守孝,他吃荤会犯恶心。”
  三个主子有两个不忌口,后厨却瞧不见红案,陈若弱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才听掌勺大厨木然地说道:“国公爷和世子都喜欢飞鹤楼的菜肴,府里只做素菜,荤菜每日里从飞鹤楼送来,之前红案摆了几天,又让撤了。”
  让一个素菜厨子去和酒楼里做惯宴席的大厨比荤菜做法,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泪,陈若弱差点没笑出声,本来想问为什么不直接从飞鹤楼把厨子挖来,想了想又觉不妥,咽了回去。
  只是掌勺大厨似乎没少被问这样的问题,并不要陈若弱再问,就木木地补充道:“飞鹤楼的大厨就是东家,做菜手艺得不少贵人赏识,国公爷也差人问过一次,被拒了,之后就没再过问。”
  明面上不过问,可还是忍不住要去吃,陈若弱忍住笑,不过就算那飞鹤楼的菜肴再好,今日也该吃她做的菜,略想了想,她列出一份清单来,让采买去置办。
  顾峻出府了一趟,原先是想去瑞王府看看二姐姐,可半道上就撞见几个平素交好的世家子弟,都是昨夜来喝过喜酒的,知道他府上才办过喜事,热热闹闹恭喜了一番,就拉着他去城外跑马。
  周仪跟他关系最好,旁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就他转了转眼珠,小声问道:“一大早的怎么闷闷不乐的,是新嫂子不如你家意了?”
  想起自家大哥温温柔柔的样子,顾峻更气了,闷声说道:“我哪儿敢啊,她是我哥的心尖肉,是我爹的掌上明珠,反正合着我就是个捡的……”
  “你跟才进门的新娘子置气做什么?”周仪有些不解道:“就是做做表面工夫,也不能在人家进门第一天摆脸子,那成什么样的人家了?而且只要你大哥合心意不就成了。”
  顾峻想解释,不是他无理取闹,而是他这个新嫂子实在是……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颇有几分憋屈地说道:“算了,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周仪更好奇了,还想再问,就听远远的有人打马赶上来,是常跟着顾峻的小厮,喘着气下马,道:“三爷,世子让您赶紧回去,小的听大管家说,国公爷像是发急症了!”
  顾峻吓了一跳,对着周仪摆摆手,周仪连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帮他解释,顾峻心急如焚,顾不得其他,拍了一把马脖颈,一勒缰绳,朝着城门的方向驰骋而去。
  镇国公连用了两剂药才算是缓了过来,他身子本就亏损,经不起大喜大悲,顾屿先只说是黄粱一梦,可越说越真,更牵连出诸多细节来,镇国公不是蠢笨之人,看着自家一夜之间陡然换了一个人似的长子,心下不免相信了几分。
  等听到爱女惨死,国公府除爵,怀着身孕的长媳被人害得一尸两命,连一向疼宠的三子都逃不过一死,他知道顾屿不是编瞎话的人,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激动,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顾屿没想到父亲的身子竟然那么早就已经见了衰败之象,平日里撑着不显露出来,让他现在才发觉,直到府里常驻的医者看过脉,他才如梦初醒,追问道:“父亲他的病……”
  老大夫须发皆白,看一眼镇国公,反而笑了,拱手道:“倒是要恭喜国公爷,老朽从前就说过,国公爷的病症全由心病而起,渐生病端,如今一场急怒攻心,反让国公爷去了心头郁结,淤血散尽,人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镇国公这会儿也觉得自己缓过了气,虽然吐了血,却只觉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看一眼顾屿,顾屿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上辈子是没有这回事的。
  父子两人一个眼神交汇,就已经心知肚明,顾屿想得和镇国公差不离,既然病症之事已经和前世不同,那是否说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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