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没怎么在意地说道:“伤了左胳膊,不到半指宽的皮肉伤,大夫说养养就好了。”
镇国公见他神色镇定自若,也就叹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屿失笑,“父亲去休息了,我去一趟太子府,若弱受了惊,又一夜没睡,可能要睡到晚上……折腾一夜,差点忘了告诉父亲一件喜事。”
镇国公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若弱已经有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大夫看过,说这胎很好,若弱的身体也比寻常妇人康健一些,日后府里也要仔细一些了。”
顾屿已经过去了喜悦的劲头,说得平平常常,镇国公却是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似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乐,自家儿子打从淮南道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父子亲情都没叙,就说了半天朝堂上的事,这就罢了,儿媳怀孕这么大的事情,竟然还能忘了告诉他!
顾屿前脚刚走,顾凝就急匆匆地来了,她这些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城外的别庄,也是早晨才听说顾屿回京,立刻让人备的车驾,镇国公见了她,却是脸色一黑,也没理她,就让她走。
喜鹊和翠莺跟陈若弱一样舟车劳顿,陈若弱睡在里间,她们两个睡在外间的小隔间里,睡得沉沉的,一直到了中午过半才醒,闻墨给打着哈欠的陈若弱更衣洗漱,因为有镇国公的吩咐,整个院子里的人见了陈若弱,都是一副平常的样子,好像她的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似的。
要不是照见了镜子加上还有点疼,陈若弱都要把脸上的伤给忘了,她刚说一句饿了,还想去给自己做点吃的,没成想闻墨立刻就让人传了膳,两个月没回来,府里多了个红案大厨,整四十年的厨艺功底,镇国公还是不怎么吃荤的人,这些日子烦心事也多,可还是被足足喂胖了一圈。
陈若弱刚听闻墨说起的时候,还抱了一点好奇心,等到菜端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满眼都是摆盘精致的菜肴,香气扑鼻,荤菜不露油腻,素菜不显寡淡,随意夹一片酱烧肉,入口的滋味层次分明,肉质紧实,每一道肉的纹理里都渗透着满是肉香的汁液。
似乎也被提醒了孕妇的忌口,端上来的菜肴里很少有大荤的菜肴,转而用精致量少的小点心充盈边角,陈若弱就着酱烧肉吃了大半碗饭,感到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消退了不少,这才长舒一口气,有工夫去品尝别的。
离手边最近的是一盘白白圆圆的小面点,看大小应该是实心的,只是那圆胖胖的样子实在可爱,陈若弱忍不住拿起了一个,刚咬半口,就有流黄的馅心满溢出来,却不是甜点的那种甜流黄,而是一种充盈着奶香蛋香的味道,和松软微带着些羊奶香的面皮一起入口,简直美妙。
陈若弱连吃了两个小面点,有点噎着了,她盛了小半碗汤,刚送到面前的时候,一股特殊的味道就从碗里散发了出来,她忍不住惊奇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喝了一口,顿时,一股极鲜的滋味从唇齿蔓延上头骨,汤水入喉下沉,鲜香的味道却猛然上升,有点类似于酒的那种感觉,却更加让人爱不释口。
喝了汤,陈若弱又撑着吃了几道菜,每次一开始都只说尝尝味道,结果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了,直到把自己吃了个滚瓜肚圆,路都走不成了,才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对闻墨道:“做菜的大厨是哪找来的?做得也太好吃了!”
闻墨想了想,面露一丝尴尬之色,轻咳一声。
第七十五章 银杏
说起来这个事还是有些凑巧的,顾屿作为钦差离京之前,安顿了一个年轻人在府里,本来也风平浪静过去了几天,后来这年轻人出门,正撞见个衣裳破烂的老头讨钱,要是一般人,给点银子也就打发了,可年轻人是恨不得一天三顿青菜豆腐,把府里供的三餐都折现的铁公鸡,顿时拔腿就走。
那老头也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是一路跟着年轻人回来,就站在府门口张望,怎么劝也不肯走,要是别家府邸,打也给打出去了,可镇国公府御下严格,尤其老头的样子可怜,外院的管事就给了他几两银子,老头就更不肯走了,那几天小姐不知道和国公爷发生了什么矛盾,又哭又闹要绝食,还真饿了好几顿,管事每天愁得眉毛都要掉了,变着花样让下厨做好吃的给小姐送去,老头却趁着下厨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偷了下厨的食材和调味料,数目不算大,但有好几样是专供主子的珍品,被人抓了个现行。
偏生怎么问老头都问不出理由来,管事没法子,只能上报给管家,见了管家,老头也不吭气,耷拉着脑袋死死地抱着被抓时已经扯坏的食材袋子不肯放手,管事是新来的,管家却是见惯了三教九流,一眼就能看出老头的手不一样,是双厨子的手,好声好气地问了几遍,老头才磕磕巴巴地说了几个不连贯的词,大概意思是管事想吃,他想给他做点吃的。
管事那些天忙都忙昏了头,别说吃了,就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不过倒是能大概理解了老头的意思,这些天小姐绝食,底下人受气,他想变着花样给小姐做吃的,老头神志不太清楚,只以为管事想吃,大概是做惯了厨子的,他没觉得后厨的东西不能拿,反倒挑挑拣拣了半天拿了一袋子最好的食材,准备带回去做给管事吃。
前因后果弄清楚,就是件哭笑不得的事情,管家也没有太苛责老头的意思,见老头抱着食材袋子一副黄瘦巴巴的可怜样子,还格外让人给他在后厨里开个小灶台,让他试试,虽然府里养个闲人没什么,可要是做厨子的手艺还在,也是能养活自己的路子。
原本众人都没抱什么期待,至多觉得老头可能厨艺没丢,可没成想,老头才进后厨,灶台一开,锅一热,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样子似的,巴掌大的水豆腐皮切成头发丝粗细的豆腐丝,水里晕开根根不断,刀花飞溅,切菜切肉行云流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老头的菜做到一半的时候,锅里的香气就那么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后厨,其余的灶台无论在做什么菜,全都被压了下去,难以置信的是,就用了那么一张小灶台,老头一会儿去拿一点食材,一会儿去拿一点食材,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精致满目的菜肴就摆满了桌盘。
陈若弱听得一愣一愣的,闻墨轻咳了一声,又道:“不过这个老爷子人都痴了,给他说什么都不懂,每次想叫他去做菜,得说是王管事想吃的,他才肯去做,别的人一概不成呢!”
“人都痴了,厨艺还在……”陈若弱惊叹地说道:“这也太神奇了,我要是以后也痴了,不知道还能记得什么。”
要是喜鹊,这会儿肯定要连声呸她,这也有出处,是民间流传的把晦气呸走的方式,不过闻墨是个温婉的丫头,闻言只是笑着添趣儿道:“夫人和世子是神仙眷侣,就是夫人哪天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得记得我们世子的。”
陈若弱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点,她起身走了几圈缓了缓胀得难受的肚子,就急着要去给镇国公请安,心里倒是还惦记了一桩事情,想着什么时候去看看那个老爷子,她也很好奇,有这样厨艺的人长得是什么样子。
到了镇国公府的内正堂,里头的管事报国公爷在外院见客,陈若弱就坐着等,等了好半晌才等到管家进来,管家恭敬地对着她行了个礼,才笑着说道:“世子去太子跟前述职,才去没一会儿,刚才宫里又来人传话,老爷去了。少夫人有身子的人,不好久等,故而派我来说一声,老爷今天都欢喜一天了,想着早些看看少夫人,又怕搅了少夫人的睡梦,还吩咐都不准吵醒少夫人呢。”
这话很是熨帖,陈若弱笑眼弯弯的,不防带动了脸上的伤口,不由得嘶了一声,没等反应过来,手就下意识地去捂脸上的伤痕,陈若弱反应过来,顿时有点笑不出来了,管家却像没瞧见她脸上的伤口,闻墨也连忙过来打岔,不多时,陈若弱就高高兴兴地从正堂出来了。
秋高气爽,落叶纷飞,镇国公府内外的各处都有人一日几次地重复打扫,地面也都干净得很,陈若弱吃得太饱,闻墨想扶着她去花园里消消食,陈若弱却看见了离正堂不远的一株极高大的挂满了黄色叶子的银杏树,隔着墙都能看到大半的树冠,镇国公府那么大,她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顿时起意想去瞧瞧。
闻墨隐约记得那是闲置的客院,镇国公府远离朝堂纷争多年,少养门客,于是也就顺着陈若弱的意,扶着她出了内堂,穿过回廊,正好是一条通向客院的小路,这路平时是下人走,是后厨和客院的近路,有时候后厨会在闲置的客院里晒点干货腊肉香肠什么的,绣工也来,银杏树不生虫,夏日里树底下一边乘凉一边绣东西最舒坦。
陈若弱离得近了,忍不住加快了步子,她在西北基本上没见到过银杏树,就在听话本的时候听过几回,扇子似的叶子远远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落到手里才能发觉有多精致新奇,秋日叶枯,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摘了好几片完好的黄色叶子,拢在手里,像个得了新鲜玩意的小孩子。
闻墨拿帕子给她接着,陈若弱却拒绝了,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很干了,拿在手上都脆生生的,生怕捏碎了边角,再包到帕子里,一个不小心,那就全没了。
“这个院子这么大,怎么就种着一棵树?那些房间看着都挺漂亮的,为什么没有人住?”陈若弱眨了眨眼睛,问道。
闻墨在镇国公府待的时间很久了,听了她的话,立刻就笑了,给她解释了一下什么是客院,末了,又道:“府里四五个客院呢,听说原先这个院子就是周相爷在我们老相爷门下做学生的时候住的地方,这棵银杏树是前朝的东西,上头被国公爷和周相爷刻过字。”
陈若弱一听,连忙靠近了树干去看,可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哪里有被刻字的痕迹,闻墨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夫人怎么想的呀,周相爷相国都做了那么多年了,还是学子那会儿刻的字,早就该长上啦!”
陈若弱鼓着嘴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脑子总是木木的,她听说怀孕的妇人因为把大部分的养料都用来供养胎儿的缘故,自己就会不够用了,她觉得这个应该是有道理的,所以……莫非还得多吃一些?
想到刚才的一顿美味佳肴,即便这会儿肚子还隐隐胀得慌,陈若弱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对那个捡来的老头的好奇就更大了一点,她师父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厨,做出来的菜有才和这个老爷子的味道差不多,要真是普普通通的民间厨子,那起码得是一方名厨,厨子这样只要手艺足够,那就一招鲜吃遍天的行当,又怎么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陈若弱在院子里走了走,原本想去房间里看看,却见上头挂着锁,闻墨还要去找外院的管事拿钥匙,被她拉住了,“我就是想看看,进不去就别折腾了吧,哪有那么费事的。”
为了表示自己不想看了,陈若弱转身就走,她这会儿肚子也不那么胀了,简直感觉自己健步如飞,可到底想着自己有了身孕,步子跨得大,但都是小心翼翼的,客院一个月才打扫一回,地上满是银杏树掉落的叶子,陈若弱注意着脚下,生怕绊个跟头,却冷不防出圆拱门的时候,一头撞到正要进来的人身上。
她下意识地躲避,不料一个重心不稳就向后倒去,来人似乎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伸手,一把把她拽了回来,由于惯性,陈若弱整个人扎扎实实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
闻墨上赶上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见到来人的灰布衣裳和那足足高了陈若弱一个头的身形,顿时白了脸,厉声喝道:“放肆!”
陈若弱都被吓了一跳,来人反应得比陈若弱要快得多,连忙后退了好几步,头低下来,作揖请罪。
第七十六章 年少
陈若弱拍了拍胸口,闻墨这时也赶了上来,连忙查看了一下她的情况,见她脸色还好,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过头来,用凶巴巴的眼神看向来人。
来人的头微微的低着,显得有些不安,陈若弱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她离京之前见过的那个卖画的青年,他卖给她的画现在还好好地放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镇国公府见到他。
府里前院后院的人,闻墨都认识,这个年轻人却是生脸,身后没跟着一个人,居然还在府里到处走,于是用盘问的语气说道:“你是谁,谁带进来的?不知道府里不能乱走吗?还冲撞我们夫人,这要是被别人看了去,你让……”
张才远低着脑袋一五一十地说了,看着倒是老实,可仍旧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陈若弱一眼,占据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实在太过显眼,尤其还是那位带他进府的镇国公世子的夫人,顾世子金相玉质,夫人却生得如此丑陋,宛若美玉用粗布包裹,让人想忘记都难。
闻墨话里的意思陈若弱一点也没有察觉出来,拉了她一把,说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还得多亏他呢,不然难道摔了跟头就好啦?”
张才远心里暗笑,但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都是误会和巧合,咳,这院子是学生的住处,夫人要是喜欢,还是先让世子给学生换个住处,以后再来就清净了。”
陈若弱眨了眨眼睛,没想到闻墨说的闲置的地方是有人住的,闻墨更没想到,顿时有点脸红发臊,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躲到陈若弱身后,低着脑袋拉她衣袖,陈若弱不觉得有什么,脸色稍稍严肃了一点,对张才远说道:“我来前还不知道有主人了,这里以前是周相爷住的地方,那棵银杏的树干上还有周相的刻字,也算是出过金凤凰的窝,世子把你安排在这里,看来对你的期望很大,过些日子就要秋闱了,你记得多看看书,少花点心思在画画上,不要辜负了世子的一番美意。”
这下不好意思的人成了张才远,他还提着一大盒的作画用具,是刚刚从城外采风回来的,好在陈若弱也没多说,和善地笑了笑,就带着闻墨离开了。
张才远回到院子里,看了看平日里习以为常的银杏树,立刻趁着没人到树底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圈,才算是找到了世子夫人说的,周相的刻字,也是有些年头了,看着模模糊糊的,刻得还低,不趴下来看还真找不到,他仔细地辨认了一遍,本以为会是什么名言警句,言志诗词,可却只是小孩赌气涂鸦似的对着两行字。
“肇源钝矣,彘似。”(肇源蠢得像猪。)
“左刻字者,彘不如。”(左边刻字的那个人,猪都不如。)
淮南道的案子是交由太子全权处置,虽然出现了一点偏差,但作为太子任命下淮南道的钦差,顾屿回京该去述职的对象就是太子,这些天太子在朝堂上碰了一鼻子的灰,平日里摔跤游猎骑马为乐的人也失了兴致,整天下了朝后就一个人待着,太子妃都劝不住。
顾屿来时,东宫不少人都在,太子在内殿里虎着脸坐着,和很多贵人的金银玉器不同,太子东宫里到处都是结实耐用的青铜器,原先还有木制的桌椅,这些天也都被太子妃做主换了青铜的,一眼看去,简直像回到了几个朝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