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关驻守将军陈青临,因战援不及时,怒杀主将定北侯赵匀,人已拿下,不敢擅专,送呈京城待判。
这封丧告很有几分说话的艺术,若是定北侯的人来草拟,自然是极尽抹黑陈青临之能事,但这人只上了一个理由,就是定北侯战援不及时,往小了说,是定北侯无能,陈青临暴戾,往大了说,战援不及时能造成的后果是怎么样的,谁都清楚,有暗喻定北侯通敌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在替陈青临脱罪。
拟此丧告的正是飞鹰关之战中失了幼子的老将蒙山,他一直把陈青临当成自家子侄看待,肯放心把幺子交给他,也是赏识他人品,爱惜他才华,因为幺子,这一战他可以说是从头关注到尾,自然能看清定北侯的所有异状,平时收拢分散在各地的西北游散兵力只需要七日,何况飞鹰关地势摆在那里,并不需要等大军到齐才能开援,哪怕是每日增援一点,都不会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整五万人的飞鹰关大营,西北军中最精锐的一支,如今只剩八千多残兵,清点了伤残的士兵,四肢还全乎能上战场的,只有不到五千人,何其惨烈!
一趟飞鹰关去下来,满目疮痍,看到那漫山遍野没来得及安葬的尸身,蒙山老年失子的悲痛都淡去了不少,除开丧告,又以本人名义将此事的疑点全部列出,随战报呈上,最后更直指,定北侯若不是嫉贤妒能到了失心疯的程度,就定然是和异族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元昭帝也是头疼,拿着捷报和定北侯的丧告,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睡意全无之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左右道:“朕记得,陈青临是顾氏的姻亲?”
朝堂上姓顾的大臣有好几个,但顾氏只有一个,御前太监总管张和就小心地应道:“是啊,这还是开春那会儿,圣上亲自给做的媒。”
“你说这回,顾氏会不会跟着掺和?”元昭帝按了按太阳穴,他并不关心定北侯是不是通敌叛国,也不关心陈青临杀上将有没有苦衷,他的考量总是和旁人不同。
这话张和可不敢接,不过他有顺着元昭帝的话往下说的本事,也不见他多刻意,压着声说道:“圣上其实都不必把这些事儿放在心上,谁对谁错都不打紧,顾大人那边掺不掺和也都是小事,如今殿下们都大了,圣上一天天地把自己绷着算怎么回事?也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办了,而且奴才最近听见了一点风声……”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底下有个小太监耳朵竖得高高的,都没听清他的话,只能偷偷瞧了元昭帝的脸色,很是阴沉。
打从清心殿出来,张和用拂尘扫了扫自己胳膊上一点看不见的灰尘,一路上的人都朝着他行礼,他的脸上笑眯眯的,时不时应一声,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们却察觉到了今天气氛的不对劲,纷纷看向最靠后的那个小太监,一个个眼珠子骨碌碌的。
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张和停了下来,笑了,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小太监们,语气温和地说道:“刚才在殿里,都听见什么了?”
被他点名跟出来的六个小太监,六个都是白着脸连连摇头,张和也不恼,反倒是脸色更好了一点,对靠后的小太监说道:“三儿,你都留意到什么了?”
被称为三儿的小太监从靠后的位置上挪到了前面,对着张和行了一个大礼,毫不顾虑地说道:“喜子和福贵一直在听干爹和圣上说话,圣上后来说话的时候,喜子脸色有异。”
“乖。”张和拍了拍三儿的头,看向脸色煞白的喜子和福贵,温声说道:“去收拾一下,你们从明天起,就换个地方吧。”竟是丝毫都不问他们的来历,也一点都没有怀疑三儿的话。
喜子和福贵想说些什么,然而张和已经不准备搭理他们了,就像是对着两只无关紧要的老鼠,抬脚跨过。
张和带着剩下的四个小太监正要回到清心殿,迎头撞见了太子,太子身边还跟着黄轻,黄轻衣衫整齐,但显然能看出来十分困倦,太子的精力倒是不错,见到他,打了个哈欠,叫了声张和。
张和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真心了几分,比见到哪个主子都恭敬地行了大礼,只是礼行不到一半,就被太子扶了起来,“大半夜的,你别折腾了,父皇叫我们来肯定是有事,你趁这时辰去小睡一会儿,我让王先侯在殿外,要是父皇叫你,再让他喊你去。”
张和连忙应了,抬眼看了一下周遭,知道没什么生人,就压低了声音对太子说道:“殿下待会儿进去要留神,边关出乱子了,圣上心情不太好,得顺着哄着。”
见太子陷入沉思,他看了黄轻一眼,对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黄轻困倦的眼皮陡然抬了起来,确认似的挑起眉毛,张和又点点头,黄轻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第八十六章 御厨
边关出现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虽然有了张和的提醒,太子看到丧告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他对陈青临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也正是因为这样,内心从一开始就有了点偏向。
元昭帝看了看他,不大好看的脸色恢复了一点,压抑着语气说道:“杀害上将,为军规三不赦,假使不是定北侯无能在先,蒙山就是先斩后奏都可以,元成,这里头,你可能看出点什么?”
太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觉得定北侯贻误战机,害死前线将士数万,罪该当死,宁远将军虽然以下犯上,但可以说是先斩后奏,要是后续查出定北侯有通敌之类的嫌疑,宁远将军不仅无罪,而且有功,他本就是功臣。”
元昭帝的面上露出了一点无奈之色,却不像是生气,反倒有些寻常人家老父亲看待自家平庸的儿子,有些叹息,更多的是疼爱,他转而看向黄轻,说道:“重安,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回圣上的话,微臣以为,定北侯当不是通敌叛国,这背后,应该另有缘由。”黄轻低下头,态度十分恭敬的样子,说道:“即便近些年定北侯军功渐少,但举凡我西北主将,无一不杀西北异族如宰猪屠狗,无一不同西北异族有血海深仇,通敌者,多为朝中不得志之恶徒,军功不过将爵,年纪不过四十,至异族方可融入其中,或有身陷囹圄诈降求命者,然定北侯稳坐后方,不在其列,定北侯为西军重臣,家眷俱在京中,没有通敌的理由。”
黄轻的这个年纪,能当着天子的面说出这样有理有据的判断,也实在是很了不起了,元昭帝的脸色却陡然阴沉了许多,黄轻低着头,却也感觉到了绵延开去的低气压,心头顿时有些惴惴不安,不由揣测道,是否因为他事先没有给太子提示,自己出了风头,让一向疼爱太子的元昭帝感到不快?
元昭帝自然不是为这个,他没再去看黄轻,目光落在了太子的身上,他有很多个儿子,其中有像他容貌的,有像他性情的,要论起来,太子是和他最不像的那一个,老六瑞王没出生前,倒还有个像皇后的理由,可老六生得和皇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好像再没了疼爱太子的理由,可在他的心里,并不是这样算的。
一个从出生起就光芒万丈的太子,长相和他像了一半,和他敬之爱之的皇后也像了一半,性情却谁也不像,能让人很轻易地联想起,这是他们结合诞下的儿子,而不是他们的复刻品。
性情莽撞,脾气大点,也没有什么,自古以来有成就的君王,很少有太过温吞的,反倒是那些工于心计的皇子们不讨他的喜爱,他知道太子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城府,能到今天这地步,离不开外戚和臣下,可太子也是他的嫡长子,他坐拥天下,自然也有决定这天下给谁的权力,这权力甚至比享受这天下更让他迷醉,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何谓天子。
他的脸色突然变差,只是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未来,聪明的外戚把持着朝政,他疼爱的长子变成提线的木偶,他宠爱的孙儿被外戚雕琢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那这天下,还是他所想看到的天下吗?为太子找这样一门本就显贵又没什么把柄的姻亲,是否是他做错了?
元昭帝的考虑在场众人没一个想到的,黄轻即便天赋过人,也没有到走一步看五十步的境界,太子更是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回答太蠢,惹了父皇生气。
“罢了,这事到底和你们没什么关联,朕想在新任淮南道御史上任之前考考他,就再交给顾文卿去办吧。”元昭帝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似乎有些别的意味,说道,“你好好看着,从头到尾看着,就够了。”
太子不明所以,但想一想,顾氏是陈家的姻亲,父皇的偏向实在是很明显了,不由得替陈青临松了一口气,转而又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隔日顾屿就得到了这门差事,前线的事情又是上一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的轨迹已经不再按照他所熟知的方向而行,假如换个人来,失了先机,肯定惶恐不已,但顾屿只是蹙眉思考了一下其中的变化,更多的则是放在了这件事本身上。
上一世,瑞王是在获取到了足够的势力支持之下,发觉镇国公府无用,又凭借着妻族之便,圣心之利,毫不犹豫地用镇国公府的倒台换取了足够他一争江山的政治资源,定北侯地位稳固与否,实在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所以并没有飞鹰关死战,陈青临是顺顺当当在七日内等到了定北侯的救援,军功则被定北侯用春秋笔法划拉去了大半,这是小事。
而这一世,明确了镇国公府不会倒向他,能靠的势力只剩下定北侯一家,瑞王不急才是怪事,而按照瑞王的算计,何以在稳固定北侯地位的前提下再给镇国公府添一桩烦心事?唯有陈青临战死,失却飞鹰关。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又狠又毒,他唯二没有算到的就陈青临善战,定北侯善妒,压军功赏封和武将地位本是国策,定北侯正处在新旧将领换代的夹缝中间,老将难封,新将上台,假如没人提醒,他也就会按照上一世的路子,至多背地里黑点陈青临的军功,其实落在明眼人的眼里,就跟笑话一样。可一旦被人提醒,越是看陈青临死守关隘,他就越是妒忌,越是不想发兵救援,乃至于越拖越让自己骑虎难下,最后拖到飞鹰关近乎全军覆没。
从拿到这门差事起,顾屿的心里就开始了盘算,盘算的结果是,陈青临还有救,定北侯死前昏招频频,人要是还活着,自然还能为自己辩解一二,可如今死无对证,就是污他通敌叛国都有人信,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只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顾屿和镇国公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情告诉陈若弱,一是怕她忧思过度伤了身体,二是陈青临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告诉了她也只是徒增烦忧而无实际。
陈若弱最近胖了不少,她原本也不轻,怀了孕之后更是饭量大增,脸上圆了一圈,肚子上除了显怀的部分,也添了不少肉,胳膊腿上都圆了一点,大约也只有看在顾屿眼里,还是那副根骨匀亭的少女模样,喜鹊劝过好几回都劝不动,陈若弱该吃没少吃,只是勉勉强强松口答应每天多走一点路。
府里那个痴傻老厨做菜比她自己做菜好吃多了,这就更导致了陈若弱的变胖,陈若弱被顾屿扶着慢慢地走出门,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顾屿替她拢了拢散乱飞舞的发丝,失笑道:“要是手艺好也是罪,那夫人是不是也该被关起来?”
陈若弱噘嘴,她的肚子比常人大了一圈,腿上的水肿也比别人来得快些,走路的时候更是别扭,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着顾屿,她其实连动弹都不想动弹了,连顾凝都知道她行动不便,从等着她上门开解自己,到主动过来找她说话,都分不清是谁在开解谁了。
“不过张老他真不是御厨?”陈若弱问道:“就没查过户籍什么的?他做的很多菜式我看都是宫菜的花样,人都痴成那个样子了,用料还那么舍得,不是宫里出来的,也是哪家贵胄丢的吧?”
张老就是那个管事安置下来的老厨子,陈若弱去后厨见过几回,没上灶台之前就是个痴傻老头,一上灶台老头人就变了,看着都清醒了一点,有一回模模糊糊提到自己姓张,陈若弱就叫他张老。
顾屿没大在意,不过也让人去查过,道:“宫里的御厨人数都是定死了的,近十年都没有变动过,十年前倒是有两名御厨告老,但都是归乡,官府里有去向,人也没有痴傻,还有一位得罪了人,被发配西北,至于贵胄人家,哪有仿宫菜的厨子……”
他说着,却顿了一下,寻常贵胄人家自然不敢,可京中的贵胄不止勋贵重臣,还有皇亲,就他所知,几位出嫁多年的公主,府上就有从宫里调配出来的御厨,为避讳自然不能再做宫廷菜式,但御厨做惯了宫廷菜,强学别的也做不像,唯有把自己会做的菜式稍加改良,或改变滋味,或改变相貌,这还是当初一位寡居的公主举办赏荷宴时,无意间对客从们提起的话。
陈若弱倒是更奇怪了几分,不过她也没有再问下去,靠着顾屿一边走,一边笑说道:“那个得罪人的,肯定就是我师父了,他就是打宫里被发配出来的,御厨人数这么严,那张老不是御厨出身,保不齐是他也像我一样,有个御厨师父呢!”
第八十七章 月份
顾屿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扶着陈若弱在府邸附近走了走,也没有走出太远,就在陈若弱一叠声的求饶里慢慢地往回走,面上带了些忧虑,夫人的肚子大得实在有些不正常,偏偏看过几个大夫都说没事。
陈若弱只是不大愿意走动,倒还没有到了躺在床上的地步,一回到府里,就拉着顾凝到小花园边上说话,连顾屿都不搭理了,顾屿也不恼,站得远远的看着,怕她们在外头吹了风着凉,还让人取了披风来给她们披上。
最近的天是越来越冷了,早起地上都结着一层霜,深秋的寒风呜呜地吹,出门衣裳都要多加两件,京城还好些,京城人多,人多人气就旺,哪怕是街头庙会都比空旷地方要暖和,打从西北到京城的一路上,才真叫个冷。
陈青临穿着一身囚服被锁在囚车里,浑身上下也只有那一件单薄的囚服可以御寒,囚车押送别的犯人,都是细铁链子锁了手脚就成,但他天生力大,军中流传着他空手掰弯过实心的铁枪的事迹,押官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用铁枷锁了他双手,脚底下铁镣铐严严实实,脖子上还勒着结实的牛皮绳,比捆活老虎还多两层,一日三餐靠人喂,囚车不给下,屎尿全在车里,没过几天,连押官自己都不肯靠近检查。
陈青临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扛枪打仗,再苦再难的事都经历过,荒郊野外没得水喝的时候,自己的尿也得捏着鼻子再喝回去,他不怕这些,他明白,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最亲近的家人,陈青临也不例外,他想起陈父,想起陈母,还想起自己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有些庆幸,又有些难过,他本应该做到一个哥哥能做到的全部,给她做一辈子的娘家依靠,可现在,什么都不成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