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默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抬了半天没抬起来。
褚清辉不满地撅了嘴,抓住他的大掌就罩在自己光裸的肚皮上。
掌下肌肤白皙细腻,如一块触手生温的暖玉,闫默干燥的掌心里泌出些许手汗。
褚清辉把自己两个手覆在他手掌之上,肚皮又颤了一下,这次她倒不喊疼了,只咯咯地笑,一脸期待道:“瞧他精力旺盛的样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又问闫默:“先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闫默略有几分心不在焉,再次想到归来第一日那个问题:她能否顺利生产?
脑中又另有一个声音,当初的他既然有把握叫她怀孕,是否备了后手?
他头一次对自己失去的记忆感到不满和无力。他在担忧,也在恐慌,虽然重新认识怀中的人不过短短几日,却让他体会到濒死都不曾感受过的恐慌情绪。
如果无法保全她,该怎么办?
他阖目沉默着,再睁开眼,心中已有了决定。
年关将近,褚清辉的产期也越发临近。怕有什么意外,皇帝皇后早已免了她的请安,连今年的除夕宴都叫她不必入宫了,只在府中安心待产。
除夕那一天,府中里里外外贴了对联和福字,到处挂满大红灯笼。
褚清辉换了一身红色新衣,与闫默二人坐在主位上,府里伺候的人排着队来给他们二人叩头,口中说着吉祥话。
下人们一个个面上带着喜色,磕头磕得心甘情愿,毕竟磕完了,就能得到公主赏的一对金锞子呢。
发完赏银,褚清辉示意众人下去领宴。
各处早已准备好炮竹烟花,只等管事一声令下,噼里啪啦响得热闹。
褚清辉坐在正屋里,听着外头的炮竹声响,转头对着闫默一笑,“我与先生又共同过了一个年。”
闫默避开她的视线,努力回想,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除夕夜要守岁,按理说该彻夜不眠,但褚清辉如今身体不便,只准备与闫默没一同守到子时。
眼下时候还早,两人对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捱,褚清辉提议道:“先生跟我一人说一则故事,或者一件趣事打发时间吧。”
“说什么?”闫默问她。
“什么都可以呀,也可以讲讲先生小时候的事情,我先来吧。”褚清辉想了想,忽然抿嘴一笑,“先生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那时一见先生就傻了眼,还说了些胡话,先生可知是为何?”
闫默拧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第一次见,你还小。”
褚清辉笑道:“不是那一次,那时候我太小,都不记得了,是说在含章殿初见的那次。当时我还没见过先生,只从一些嘴碎的宫人那儿听了些闲言碎语,就轻信了,以为先生长得青面獠牙,铜头铁臂,骇人得很,吓得我腿都软了,结果一见面,却见先生英武非凡,又把我惊了一跳,还闹出笑话来,丢死人了。”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捂了脸,此时回想自己当初说过的傻话,做过的傻事,依然觉得尴尬不已,却又有几分怀念,几丝甜蜜。
凭她寥寥数语的描述,闫默也知道当时的场景必定令人难忘,只可惜,他脑中却丝毫印象也无。
褚清辉自己笑完,推了推他,“轮到先生了。”
闫默想了半晌,却不知有什么趣事可说。
见他实在苦恼,褚清辉只得道:“那就我来问,先生回答,可以吧?”
闫默这才点头。
褚清辉手帕捂住半张脸,眼睛眨呀眨呀的看他,“我那时候忽然提出要先生做我的驸马,先生是不是吓了一跳?有没有觉得我太出格了?”
她一开口,闫默心里就咯噔一声,面上维持着镇定,摇了摇头,“不会。”
褚清辉撑着下巴等他,却只等到两个字,不由嘟了嘴,“除了不会二字,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了吗?我那时候其实堵着一口气呢,先生前一天送了我一只纸鸢,却不要我的信物,我便以为先生不喜欢我,不想做我的驸马,当时还在想,若你真的不要做我的驸马,我就找别人去了。”
过去这许多,两人间的点点滴滴,闫默确实都已经忘了,这是他即便假装,也无法扮演的过去。他轻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抱歉。”
褚清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心头涌上一些失落的情绪。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此次离别重逢,闫默对她比从前生疏了许多。还是说,寻常夫妻在一起久了,总要有这样一段冷淡的阶段?
可这个阶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是否有结束的机会?或者冷淡之后就该是厌烦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有些百无聊赖,刚才还兴致勃勃要守岁,眼下已没什么趣味了。
“我困了,去躺一躺,先生再守一会儿吧。”
闫默看着她入了卧房,他知道自己该跟上去,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迈不动。
他独自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头又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响。
子时已过,又是一年。
第77章 我在
卧房里也亮着烛光,闫默掀开床帐,褚清辉侧躺着,面向墙壁,不知睡了没有。
他脱了外袍上榻,察觉到她的气息均匀绵长,才放轻了动作将人搂到自己怀里来。
褚清辉确实已睡着,即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轻轻蹙着,眼角一点晶莹的泪珠,刺得闫默胸口生疼。
他看了她许久,合上眼,调整内息,将经脉里的内劲聚于手上,一手护着褚清辉的背,另一手置于她的下腹,缓缓将内力输送过去。
可刚探入她体内,就有另一股原本沉寂的内力朝他汹涌而来。闫默下意识要抵挡,却又怕伤了怀中人,只迟疑了一瞬,那股澎湃的内力已经融入他经脉中,这股内力竟与他同源!
来不及惊讶,脑中骤然一阵刺痛,似有千万根针一同扎入他的头颅里,触不及防间,他嘴角溢出一丝闷哼,下一刻咬紧了牙关忍耐。
原本熟睡的褚清辉忽然感觉到刺骨的冷意,打了个寒颤,又往身旁温暖的怀抱里钻了钻。
烛芯哔啵,光影闪闪,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炮竹响,寂静的卧房内,唯有闫默压抑的喘息。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幽沉沉,竟连烛光也照射不入,只余一片幽暗。
褚清辉越睡越冷,那冷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任凭她再怎么往闫默怀里钻也没用,她终于被冻醒。
“……先生?”
一句话似乎将闫默唤醒,他转头看着褚清辉的面孔,缓缓靠近,嘴唇贴上她的唇。
与此同时,褚清辉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身上传入自己体中,逐渐驱逐了那一股刺骨的寒意。
过了许久,闫默才微微退开了些,两人额头抵着额头。
褚清辉想去看他的表情,却因离得太近,无法看清。她问出了盘旋在自己心头许久的疑问:“先生是不是为我做了什么?对你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伤害?”
“只是一点内力,无妨。”闫默又将人抱紧了些,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
“若有什么事,先生不要瞒着我,更不要因为我伤害了自己。”褚清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闫默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又顿了顿,问她:“还生气么?”
褚清辉愣了一下,才知他说的是之前守夜时的不愉快。当时她确实觉得有些失落,不过如今一觉醒来就给忘了,而眼下,闫默亲近的小动作,也足以驱散她心中的不安。
“不气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应该体谅体谅先生的。”
“是我的错。”闫默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似乎觉得不够,又亲了一口。
褚清辉好笑道:“谁对谁错,先生也要跟我争吗?”眼看闫默又要亲过来,她只得捂住嘴,“先生这是怎么了?一下子这般黏人。”
闫默亲在她的手背上,褚清辉抬眼与他对视,那双眼中汹涌而外露的情绪令人心颤。她忽然有些愧疚,之前怎么能够怀疑他们之间感情冷淡了呢?
她抽开手,环住闫默的脖颈,主动将唇送上,唇舌相触之时,两人都止不住心头轻颤。褚清辉更是喃喃自语:“我现在才觉得,先生是真的回来了……”
闫默不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
正觉得温馨,褚清辉突然咽呜一声,皱眉咬住了唇。
“又踢你了?”闫默抚上她圆滚滚的肚子。
褚清辉忍耐一会儿,吸了口气,艰难道:“不是孩子踢我,可能……他要出来了。”
闫默顿时浑身僵硬,血色退的干干净净,四肢一下子凉透了。
褚清辉忍过一阵疼痛,见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反过来安慰道:“没事的,我听嬷嬷说过,开始阵痛到孩子出生,还有好长时间。先生去把紫苏叫来,早前府里都已经安排好了的,紫苏知道该怎么做。”
闫默这才回了点神,失魂落魄爬起来,外袍也没披,光着脚就出去了。他很快回来,杵在床头一动不动,紧紧盯着褚清辉。
褚清辉无奈道:“先生快把衣服鞋袜穿上,别受了寒,又叫我担心。”
闫默就好似牵线木偶,她说什么做什么,做完了又杵在那。
又一阵痛袭来,褚清辉一时无暇管他。
闫默手足无措,张了张手,上前将她抱住,只管把自身内力输给她。
房外传来一阵喧闹,紫苏叫人将稳婆太医请来,又让厨房热水准备,还命人往宫内传信。有条不紊地指示完,她才带着几个近身伺候的宫女入了卧房。见公主与驸马抱在一块,几人对视一眼,上前请驸马移步。
闫默充耳不闻。
还是褚清辉忍过了痛,推开他的手,摇头道:“我没事,太医说我如今身体好得很,肯定能够顺利生产,先生不要担心,也别把内力往我身上送了。”
闫默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定定看着她,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我在这陪你。”
褚清辉笑了笑,“哪有男子陪生产的?况且先生在这里,还叫稳婆紫苏她们紧张,不如去外头等着,我知道你就在房外,也才觉得安心。”
几名稳婆并太医都赶来了,太医候在外间,稳婆入内,见闫默还在屋里,一同上前劝导,终于把他劝出去。
闫默出了内室,也没走远,只站在房外,如门神般定住不动。
外人看他镇定沉稳,实则只有褚清辉与他自己知道,他此时脑中已经一片空白。
没多久,宫里也来了人,帝后不能轻易出宫,派了太子前来坐镇。
太子行色匆匆,没了往日的冷静,一入内院就连声问褚清辉的情况,得到太医回话,方定下神来。
宫人搬来椅子请太子和驸马入座。太子坐了,见闫默仍在那站着,仔细看过他的脸色,竟能从那黝黑的面色中看出一分苍白来。
伺候的人来来往往,热水、剪子、止血药、纱布、点心,甚至是吊命的参片,都源源不断送入屋内。
从黑夜到黎明,又到正午阳光高照,褚清辉一直压抑着痛呼,只有偶尔没忍住,从唇间泄出一两分。等到日头西斜,阵通变得更加密集,也更加剧烈,她才低呼出声。
这一等,又等到夜幕降临。宫里早已派人来问过许多次,太子身边的人也请他去歇一歇。,都被拒绝了。闫默更不必说,一天一夜一直维持着那动作没变。
一墙之隔的每一次痛呼,都让外头等候的人又将心往上提了提。
太子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急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突然止步,转头对福喜道:“你去问问公主如何,还要多久。”
福喜领命,走到房门外,又被太子叫住,“罢了,别去打扰,再等等……”
他转头看闫默,见他连唇色都白了,劝道:“驸马不如坐下来等。”
闫默不知听到没有,他此时就如一座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叫人知道,这还是个大活人。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高昂的嘶喊,太子心头狠狠一跳,眼前一花,已没了闫默的身影,他下意识也要跟着冲进屋内,被福喜与两名小内监拼命拦下。
房里腥气浓厚,稳婆正轻轻拍打新生孩子的臀部,想要叫他哭出来,却叫忽然闯入房内的人吓了一跳。
闫默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只有褚清辉双眼紧闭的脸庞,浑身颤抖,许久才伸出手,怕惊了什么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落在她的脸颊上。
褚清辉眼睫轻颤,慢慢张开来,见了他,疲惫一笑,“先生……”
闫默狠狠闭上眼,仰起头,两串泪滚入鬓角,嗓音暗哑,“我在。”
恰好此时孩子啼哭出声,将他的话盖过,他垂首看向褚清辉,心里又说了一遍。
我在,永远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