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诩果然是在做噩梦,便连这样的轻抚,也令他不甚舒适,眉间皱起。
顾莞宁失笑,收回手,默默地守在他身边,不再碰触他。过了一会儿,萧诩眉间平复,睡梦正熟。
钱大夫悄然进了寝室。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钱大夫自然懂得宫中规矩。守在角落里,不能发出声音,免得惊扰天子安寝。
不能出声,看上一两眼倒是没什么妨碍。
譬如此时此刻。
美丽冷艳的顾皇后坐在床榻边,温柔地凝望着熟睡的皇上,这副画面静谧而美好,笔墨难以形容。只这样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大秦自建朝以来,这般深情的天子,只有萧诩一个。
这等美丽聪慧冷静果决的皇后,也只顾莞宁一人。
如此情深的一对夫妻,便连上天也不忍将他们两人分开。好在皇上已有了对症的药方,休养一段时日,很快就能痊愈,以后再不用为巫术之事烦心。
钱大夫美滋滋地想着,心情十分美妙。
正想着,顾莞宁抬头看了过来:“钱大夫。”她声音压得极低,显然不愿惊醒沉睡中的天子。
钱大夫立刻回过神来,同样轻声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待皇上痊愈,钱大夫可愿留在太医院?”顾莞宁像是随口询问天气如何,淡淡问来。
钱大夫这些日子也在琢磨此事。
身为大夫,能在太医院里任职,自是求之不得的喜事。既有官身,又有志同道合的徐沧为伴,一起钻研医术。
只是,妻儿都在洛阳,他一个人独自留在京城,不免孤单……
“钱大夫若愿留下,我便命人在内城准备住处,将钱大夫妻儿都接至京城。”顾莞宁似窥出了钱大夫的顾虑,三言两语,便将钱大夫的后顾之忧解决了。
钱大夫目中闪过惊喜,再无顾虑,立刻道:“多谢娘娘恩典,草民愿留在太医院。”
顾莞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钱大夫医术高明,不弱于徐沧。如此人才,当然不能错过。
……
天色渐暗,萧诩还未醒来。
顾莞宁也未着急,吩咐御膳房传膳。
这几日她一直没有胃口,今日忽觉腹中空空,倒是有了胃口。
珍珠准备了顾莞宁最喜欢的几味菜肴,顾莞宁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珍珠满脸欢喜:“娘娘今日胃口真是好呢!”
是啊!
顾莞宁已经许久没这般香甜地用膳了。
琳琅和玲珑对视而笑。皇上醒了,皇后娘娘最沉重的心事也能放下了。
“娘娘今日可要沐浴?”琳琅柔声问道。
顾莞宁舒展眉头,笑着点头:“也好。熬了几日,身上已有异味了。确实该沐浴更衣才是。”
温热的水,洗净污垢,也令身心舒适愉悦。
顾莞宁整个人顿时精神奕奕,焕然如新生。
长发擦干后,随意地挽起,大半披散至胸前。目光柔和,唇角微扬。少了几分冷凝,增添了几分温柔和妩媚。
顾莞宁再次踏入寝室的时候,萧诩正好醒了。
顾莞宁目中泛起喜悦,步履轻快地行至床榻边,略略俯下身:“萧诩,你醒了。”
萧诩抬眼,和顾莞宁四目相对。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夫妻(二)
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正悬在他的上方。
笑颜明媚,如花盛放。
眸光似水,盈盈含情。
几乎立刻击溃他的意志。
被褥下的手用力握紧,手背青筋暴起。他用尽生平最大的自制力,面上挤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阿宁。”
顾莞宁目中笑意更盛,亲昵地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他没有动,也未闪躲。只是手握得更紧了些。
寝室里还有内侍,顾莞宁又是内敛自持的性子,极少在人前做出亲昵过分的举动。手微微一探,确定并未发烧,便收回手。
“你醒了便好。”顾莞宁笑着坐到了床榻边:“今日我太过疲倦,一睡便是几个时辰。你也是,醒了怎么也不让小贵子叫醒我。”
他早已想好说辞,不动声色地应道:“你熬了两天两夜没睡,一定格外疲惫。我实在不忍让人吵醒你。”
顾莞宁娇嗔地看了他一眼:“下不为例。”
他微笑着嗯了一声。
然后,顾莞宁未再说话了,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便维持着眼下的姿势,动也未动。
顾莞宁忽地抿唇笑了起来:“萧诩,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她素来不喜多言,两人在一起时,萧诩说话远胜过她。有时说些朝堂之事,或是说些儿女闲话,要么就是说些腻腻歪歪的情话。总之,极少有这般沉默的时候。
他脑中神经紧绷,面上露出一个略有些无奈的笑意:“大概是躺得久了,我的头有些昏沉。”
顾莞宁略略蹙眉,立刻吩咐钱大夫:“钱大夫,你来替皇上诊脉。”
钱大夫应了一声,走上前来。
顾莞宁起身退让两步。
萦绕在鼻息间的气息稍稍退散。
他暗暗松了口气,被褥下的手舒展开来。
钱大夫恭敬地说道:“请皇上伸出右手,草民替皇上诊脉。”
草民?
他目光微闪,在钱大夫略显丑陋的脸孔上打了个转,默默地记下钱大夫的面容。略一点头,伸出手。
……
钱大夫虽然生得丑陋,医术却十分精湛。
钱大夫手指搭到天子的手腕上,用神凝听片刻,很快说道:“皇上脉相平和,并无异样,还请娘娘放心。皇上觉得头脑昏沉,是因为久未动弹之故。可以扶着皇上走动片刻,使气血通畅。”
顾莞宁舒展眉头,微笑着说道:“好,本宫这便扶着皇上下榻走动片刻。”
萧诩目光一闪,温和说道:“让小贵子来扶朕走动吧!”
顾莞宁略略一怔,看了过来。
萧诩适时地露出怜惜的神色:“你累了几日,好生歇着。这等伺候人的活儿,让小贵子来做便是了。”
顾莞宁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萧诩往日从不放过任何正大光明碰触她的机会。今日的言行举止,实在有些怪异……
久病之人,总免不了心气烦闷。还是依着他好了。
顾莞宁随口笑道:“好,我这便叫小贵子过来。”
小贵子就在门外候着,听到顾莞宁传召,麻溜地进了寝室。
他多嘴饶舌惯了,一边扶着萧诩下床榻,一边笑道:“皇上躺了两日,龙体比往日可僵硬多了。皇上放轻松些,奴才一定小心伺候,不会让皇上步履不稳。”
真是聒噪!
萧诩扫了满面笑容的小贵子一眼,忍住出言训斥的冲动。感受着双脚落在地面的踏实和满足,自醒来之后一直动荡难安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身体里并无太多力气,只走了一小段路,便有些疲累,额上也冒了汗珠。
萧诩正打算吩咐小贵子扶着自己坐下,一只手已扶住了他的左胳膊:“是不是累了?我扶你坐下。”
萧诩反射性地身体僵了一僵。
顾莞宁对他何等熟悉,立刻察觉到了,不由得哑然失笑:“你怎么了?莫非是不愿我靠你太近?”
萧诩略略转头。
顾莞宁略带揶揄的笑颜映入眼中,俏皮又慧黠。
冷凝又无情的顾莞宁,骄傲又固执的顾莞宁,原来也有这般温柔妩媚的时候。
“怎么会不愿意?”这一刻,他如着了魔怔一般,冲口而出道:“我只愿你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永不离开我半步。”
说完,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而顾莞宁,显然听惯了这样的甜言蜜语,闻言抿唇笑了起来:“好。”
短短的一个好字,听得他心中又甜又苦。两种极端的情绪激烈碰撞,似来回地拉扯着他的心脏。
这大概是世上最甜蜜也最痛苦的折磨。
……
萧诩在椅子上坐下,歇息片刻。待体力稍稍恢复,便又起身走了数步。
这一回,是顾莞宁搀扶着他在寝室里走动。小贵子早已识趣地闪到了一旁。
萧诩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步履也有些不稳。
顾莞宁只以为他是躺得太久身体不够灵活的缘故,倒也未生疑心。扶着他走了一圈之后,便笑道:“你别太心急。今日走了两圈,快些躺下歇着。待明日,我再扶着你走动。”
萧诩嗯了一声,在顾莞宁的搀扶下躺到了床榻上。
期间,少不得有些肢体接触。尤其是她俯下身子为他整理被褥的时候,柔软高耸的胸膛便在他眼前……
夫妻多年,对彼此的身体俱都十分熟悉。顾莞宁并未放在心上。
萧诩的脸孔迅速涌起异样的红晕,不知是羞涩抑或是另一个不能启齿的原因。
顾莞宁一低头,便看到萧诩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眸,既好气又好笑,冲着他瞪了一眼:“好好歇着。”
这等时候,居然心思浮动……让人哭笑不得。
素来厚颜的萧诩,今日却格外的脸皮薄,被她嗔了一句,脸上的红晕更深,似在恼怒自己的自制力薄弱。
顾莞宁看在眼中,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萧诩从不知“羞耻”两字为何物。平日里她瞪眼也好,娇嗔也罢,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会更厚颜无耻地纠缠不休。
今日,他到底是怎么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夫妻(三)
萧诩并未错过顾莞宁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他心里陡然一沉。
顾莞宁的敏锐难缠,他比谁都清楚。比起好哄易骗的闵太后和几个尚稚嫩的孩子,顾莞宁才是这世上最了解萧诩也最不易骗过的人!
要想完全瞒过她,绝不是易事!
他绝不能这般时时恍惚大意!
“阿宁,我累了。”萧诩露出虚弱无力的笑容,目中露出歉意:“我想睡会儿,你也回椒房殿歇下,不用一直在这儿陪我。”
这才是顾莞宁最熟悉的萧诩。
顾莞宁心中的讶异一闪而过,定定神笑道:“你要睡便睡,我在这儿陪着你。”
萧诩却坚持道:“阿娇姐弟四个,也离不得你。这几日,你一心顾着我。如今我已醒了,你多陪一陪孩子。”
这倒也是。
她这两三日,对孩子颇有疏忽。
顾莞宁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也好,那我先回去。待明日早晨,我再来福宁殿。”
萧诩嗯了一声。
顾莞宁转头吩咐小贵子:“好生照顾皇上。若有任何异样,立刻到椒房殿来送信。”
小贵子笑着应道:“是,奴才记下了。”
顾莞宁又传令下去,命徐沧守在萧诩身边,再吩咐御膳房准备热粥。安排妥当后,才站起身来,温柔地凝视萧诩:“我这便回椒房殿了。”
萧诩目中露出依依之情:“你明日早些到福宁殿来陪我。”
顾莞宁抿唇一笑,略一点头,转身离去。萧诩凝望着顾莞宁的背影,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小贵子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意。
皇上待皇后娘娘还是这般温柔情深!
……
顾莞宁离开后,萧诩闭上眼睛。
无人窥见,他心跳急促不稳,后背早已是冷汗涔涔。
这半个时辰里,他全身一直紧绷,脑中也没有半刻松懈。此时一旦松懈下来,分外疲倦。
一开始他是装睡,很快,便真的睡着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中,不断重复着他死前的一幕。
她神色冷厉,冷漠无情,寒光闪闪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剧烈的痛楚将他笼罩包围,眼前一片黑暗冰冷……
不知飘荡了多久,他才再次睁开眼。
一睁眼,看到的依然是她的脸孔。那一刹那,所有的怨恨憎恶涌上心头。虚弱的身体,禁不起那样激烈的痛苦愤恨,再次晕厥。
然后,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身边人的絮语。睁开眼后,看到的是熟悉的寝宫。守在床榻边的徐沧,前来伺候的小贵子,阿娇姐弟前来探望,慈爱和蔼的闵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