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才陆续有学生收拾背包离开。
她与徐少谦都没动。
下一堂似乎没有课,故并没有学生进教室里来打扰。
仿佛过了一世纪,她听见徐少谦说,“坐下说。”
她在正对他的课桌第一排坐下,不安动了动出了一层薄汗的手心,“我只是在合理假设。”
“你当然可以合理假设。因为这里于你而言,是否很大程度也像一场造化游戏?”
“游戏者从不会在任何一场游戏里,将自己性命也当作筹码押进去。”她让这武器提前到来会导致何种后果,在最开始时她几乎全无准备。她试着做过推断,但也知道其中有不可靠性。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发疯,而且极可能拉着几亿人一并陪葬。但她清楚的知道她绝不是将这当作一场游戏,否则她为何笃信徐少谦,认为他必定可以让她这场一己发疯变得有效?
“回到那个问题,胶皮密封袋几时可以杀死一只鹿?”
“三秒。”
“很清楚。”徐少谦微笑了一下,“那么,假如你睁开眼来的那一刻,你不是林楚望,你是佐久间一郎。你自降临那一刻起便对你母亲抱有生养之情,她爱护你、疼惜你、替你挡去狂风暴雨……与你自己母亲并无二致。”
她听见他的问题。
他接着说,“今天这只胶皮袋套住她的头部,这三秒内,你会做什么。”
“我不可能既是林致,又是佐久间一郎。”
“所以你会矛盾,正如这数月以来你内心挣扎一样。”他说。
“若无法规避成为一个刽子手的最终下场,我情愿用胶皮袋套牢我自己的头顶。”
“不。林致,你仍旧还没有准备好回答我的问题。”他摇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失望,“英国人有一篇游记。猎人打猎的时候,意外捡了一只老虎幼崽……”
“这篇游记我听过,徐教授,”她大声说,“我不会在口袋里放一支随时为它准备的手枪,因为我不会用手枪。一早知道它是猛兽,我会从一开始就在它脖子上套牢绳索,将它利齿锯断,让它变得驯化,绝不有危及我性命之忧的一日。”
徐少谦笑着摇摇头,“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带它回家?在锯断它牙齿以后的每一天,你都忘不了它在对你无任何防备、根本无害的情况下遭受来自你的伤害时的神情。那样的目光将会永远谴责你,一辈子挥之不去,林致。”
“那又如何?总好过有朝一日被它咬断脖子——”
“有朝一日?超越时代半步是天才,超越时代一步是疯子。”
她情绪有些失控,“天知道我多希望睁开眼的不是林致,而是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无所不晓,又能贯通全局的理智聪明人。历史需要英雄,可惜我不是。但我总觉得将我这一介平庸的疯子送到这里来总要有些原因吧?”
“林致。”
她听见这一声,脸色苍白,眼眶发红的抬起头来。徐少谦从讲桌后面慢慢出来,移向她。
她顿时惊呆。
只因徐少谦之前一直坐在轮椅上。
他自始至终坐在讲桌后面,她便以为他只是像别的教授一样坐在那里,兴许课上久了有一点倦,仅此而已。
可谁知道他是坐在轮椅上面?
“怎么……怎么回事?”
她低头往下看去时,只见他西裤裤脚下面,一只脚向内有些别扭的弯折。
“不当心,右脚车轮压住一下。”徐少谦说,“不用看。没大碍。站着吃力一点而已,能走路。”
她脑子里有点懵。再往徐少谦看去,只见他即时走到她面前,也是以一个不是十分礼貌、稍稍向左侧了侧身子的姿势面对她。
好像从她一开始进来,他就一直是这么半个身子对着众人。
她心底一震:“除了脚之外,还有什么?”
沉默了一阵。
她敏锐觉察:“右耳?”
“聋了。”他平静宣布。
她有些不可置信,“绝非不当心被车轮碾过这么简单吧。”
“凡事皆有代价。”
她捂着眼睛克制情绪,不敢看向徐少谦。仿佛那个也许会出现在谢择益身上的一切责罚,因果报应一样落到徐少谦身上。
她听见徐少谦的声音又靠近了一些,“此刻你看见的我,是我与梁彰所不希望看见的你。即使你试着妥协,或迟或早,多年以后也会有人将窒息理论公之于众。趁现在更大规模地震尚未致使生灵涂炭,你还来得及。你并没有准备好,否则当我语气无比平和的与其同你商榷时,你仍旧会当我是在指责你,只因你心底深处无法饶恕自己。正因此,我再次恳求你放过你自己。”
她眼眶发烫,咬紧牙关。
天知道她多希望代替她睁开眼来的是一位博古通今的伟人,此人百折不挠、百毒不侵、无惧无畏又思虑周全。
此人甚至可以是一名奸雄,杀人如麻,嗜血杀生,不论善恶,但凡不利自己的,统统一网打尽,根本不惧遗臭万年。
历史与时势都需要风流人物,可惜的是她只是个凡人。
他不再发问,慢而迟缓的自轮椅上起身。他身形仍旧高大挺拔,只右脚略有些瘸,走路不由自主向右偏倒着,缓缓走出教室去。
他究竟被谁伤?
她无力开口再问。
只知道此刻她兴许是令他失望了。
——
如何放过自己?
她将自己闷在葛公馆里想了许多天。
婚期越来越近,谢家一发出邀请,仿佛全香港名流都上赶着来同他结交似的,连带葛公馆也越发热闹起来。
连常年漂泊在外的乔老爷也自英国回来了。
乔太太赔了夫人,又有林家殷鉴,此刻更怕折兵,动辄在家里发疯:砸东西、骂人……将家里下人连同莱昂都吓得不轻。
直到那日乔老爷亲自上门来时,楚望这才知道,葛太太不动声色将乔家上下闹得鸡犬不宁。林家尚且是苏夫人夫家,到了乔太太这里,葛太太一纸诉状与当初林家老太太假托来的算命先生证词一齐,几乎给乔太太冠上偷盗罪名。
乔老爷面容仍旧能窥见往日清俊,头发却已白了大半。往葛太太面前一坐,徒然比她老了十余岁,气势也矮了一截。
他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葛太太一言未发。末了,只留给他一句掷地有声的:“饶了她?那谁来饶了我?”
乔老爷怆然离开。
楚望听得也叹口气,突然整个人也清醒了一些。
她一介凡夫俗子,所知无非一段泣血历史,与领先时代百年知识。
老天将她这样一个人送来总要有理由吧?
当世任何人都有可能轻言放过他们。
可如果连她也放过了这个时代的那群人,谁来放过她自己?
这样一个结论……她苦笑不出声。
第134章 〇五八 聚散之六
战不在兵, 造化游戏。
她能以游戏者的心态去探讨战争, 可倘若战争真来时,她无法假装手头两个武器只是游戏机上两个发射按钮, 亿万伤亡也不是一堆数据。
她的时代有关日本铁证如山的罪证, 并未因国家仇恨便将她这一代教育成奉国之命令为天命不可违,如此便将他国人性命视为草芥蝼蚁。即便他日因玩弄人命而受谴责, 却只对未尝做到鞠躬尽瘁报效祖国而心怀歉疚, 对他人性命仍不带半分负罪感。
这就是她的国与她的时代赋予她的头脑与人性,因此也与军国主义教育下的佐久间有本质区别。
这份罪孽太深重。除非有朝一日她变成为佐久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按下两个发射按钮, 在万里之外那个岛屿上的性命化作飞灰以后,事了拂衣去, 带着游戏大获全胜的平静喜悦, 微笑着举杯。
可惜她的国没有将她教育成为杀人机器。
这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事。
她的国有着五千载深入骨髓的仁慈与道德,不会因个人狭隘,也不会因三百年来异族治下而将骨子里的气节与良知泯灭。
正因此, 徐少谦能懂。
倘若他日那片岛屿居民终因决策者的罪孽付出代价,万顷高楼崩塌,满城浮尸,凿饮耕食民安物阜终成荒芜废墟, 幸存者带着残缺异变之躯残喘半生;倘若她的举动引得举世震动,万千救援者从四海奔赴辐射区悼亡死难者拯救存活者,万千无辜者又有几许被她埋下的暗瘤中伤?
从她放手去做那一刻,所有后果都由她一己承担。
到那时, 她恐怕做不到问心无愧。
她要么做一个彻底仁慈高洁的圣人,要么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她此刻在痛苦挣扎,便意味着,到那时到来之前,她若没能将自己打造成为真正的佐久间,在整个国家因她而受到良心摧折的那一刻,重压之下,她一定会崩溃,会被自己亲手摧毁。
百分之五十正好及格,可是百分之五十的学生却是最差的学生。因为他们无法做到对自己尽责任,也没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懂得利用“核”,来使得中国在未来起码二十年的军备竞赛中立于不败之地的徐少谦,便已承认在战争中使用暴力无伤大雅,大抵亦不是什么圣人。
仁义也罢,大爱也罢,统统抛却。
此时此刻他只是她的老师,他不想亲眼看到她在自我责难与愧疚之中葬送自己。
“一位物理学家该如何为国效力?”
“你要懂得你应尽的责任,也承担得起所应承受的痛苦。”
“这是一条凶险之路。”
“既然拿得起这引人非议的利刃,那么便也承担得起利剑穿心之痛。”
她当然不可能既是林致,又是佐久间。
可是当徐少谦给予她三秒钟的思索时间,她的答案却是:“若无法规避成为一个刽子手的最终下场,她情愿用胶皮袋套牢自己的头部。”
倘若这就是她的最终答案,那么这也会是她的最终下场。
她终究交了一份令他失望透顶的答卷。
从理学院回来,她不知道有多少夜没能安眠入睡。她的房间太幽静,一闭上眼,脑海里无数个林致在反复拷问自己。索性搬到小会客厅里去,那里楼下是厨房,隔壁挨着餐厅;入夜,锅炉房咣咣响至凌晨两三点,再过几小时,尚未天亮,葛公馆的下等丫鬟们便会轻手轻脚准备各类早餐报纸,隔着一道墙,竖起耳朵便能听见她们嬉笑交谈,极有人气。
小会客厅也有小会客厅的不好,满客厅挂着各国名人签名画片。一到晚上,月光洒进来,她便跟一颗又一颗伟人大头大眼瞪小眼,运气好时能被他们铜铃大眼催眠数小时。
两周后,眼见她骤减的体重与深重的黑眼圈,穗细忍不住嘀咕道:“恐怕所有礼服都将要大一圈。”
葛太太终于忍无可忍:“你那位尊师不肯来就将你烦恼成这样?为什么事?家事还是学业?若是为这些事情,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德才兼备的大度君子。”
她只好说,“他受了点伤,走路都需轮椅代步。”
葛太太不则声。良久才问,“一个仪式罢了。别人都不行?”
她不知如何作答。仪式而已,其实都一样。
婚期临近,邀请函上众人渐渐自各地来到香港。作为新娘娘家人唯一代表,葛太太在公馆里为林梓桐与许小姐准备一间最大客房。
楼下与花园里时常会有小型麻将会与酒会。因许小姐外形不便,林梓桐大部分时候只能独身赴宴;又因这两人婚礼举行得低调,因此,林梓桐不下十次被各类姑奶奶们暗中探寻生辰八字以及是否婚配。
不过规矩如他,尚且还做不到撼动父亲的地位。
楚望也见到她传说中三名舅舅。楚望母亲排行老二,除开年逾五十的长兄,令两名舅舅举手投足竟各有各的倜傥风度,第二个舅舅引得不少女子芳心大动,第三个舅舅甚至也受到了与林梓桐类似的待遇。
靠原始资本吃饭,外貌与风度自然放在第一位,葛太太将其称之为骗吃骗喝的花花公子作派,并显然考都没考虑过要让他们三人之中任何一个去扶着楚望戴上白纱手套的手。
“要么黄先生如何?”葛太太试探着问道,“华懋饭店之后人人都当他有你义父之名,与谢家交好,后来又为谢择益之事感谢于你,救出郑亦民。他如何?”隔了阵,葛太太又说,“不过他至三日当天清晨才上码头,有些仓促,需那日一早再与他商量。”
她只好点点头。
“这下能睡好了吗?”
她反道过去安慰眉头不展的葛太太:“等谢择益回来见我缺斤少两,会不会退货?”
穗细与蜜秋一齐笑。葛太太啐她:“你当集市上买猪肉?”
好在她并没有瘦太多。
礼服陆续送来,少许几位好奇的女眷在她衣帽间里等候新娘子试穿。她由穗细帮忙,试一身出来,外头女眷便盯着她一阵惊叹:“这身出行时织锦礼服上提花太讲究了,这样细小精巧的花纹得绣上几许时候?”
她穿着衣服不过走了数步,葛太太盯着她群上的摺,没吱声,立马叫穗细将她引回去换下一身。
下午草坪酒会穿的收腰鱼尾纱裙几乎是抹胸的,再往上,便是一截薄薄一层轻纱挂至肩上;裙摆以下却是厚厚一层又一层轻纱,上面渐次镶嵌一粒一粒金刚石圆钻,一动,小小的闪耀得人眼睛发晕。
少数几个七大姑八大姨感慨:“新娘腰格外的细。”
葛太太道,“她最近瘦了些。”
不知谁赞道,“该有的地方都有。”
又有人夸赞:“瘦些更好。想必没瘦时,衣服太熨帖了,反而没这么灵动。”
葛太太不动声色的笑。
晚宴之后的夜礼服是轻薄而重的深蓝塔夫绸长裙。酒红的半透明薄纱前襟渐变至锁骨下方,长长深蓝色丝绒裙便直直坠下去,在腰际稍稍一收,从臀线往下,深蓝丝绒外头更多一层轻柔蓝色纱裙,与长裙优雅的浅浅几个摺子一同,几个交错起伏娴静而止雅,奢华却不浮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