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发现自己不缺改变的钱了!
早餐摊的收入已经足够他带着家人脱离这些乌烟瘴气!
沐爸从没有一刻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出现了怎样的改变,他激动得连在大哥一家面前的畏缩都忘了,短短片刻已经是满面红光。沐家大伯心知不妙,气都短了半截,不死心地还想再劝,结果那句“你腿脚不好住在一楼比较方便”的话还没能说完,卫生间里就忽然刮出一道奶灰色的小旋风。
沐松衣服洗到一半,手还是湿的,他弹着手指上的水,面孔上的神情冷漠得惊人:“赶紧滚——”
一副你再说废话不滚蛋老子立刻揍你信不信的模样。
沐家大伯和大伯母就这么愣愣地被送到了门口,沐妈关门之前还跟他们道歉:“不好意思啊大哥大嫂孩子还小不懂事说话不礼貌我立马教训他你们别朝心里去。”
语气非常的真诚,要是关门的动作不要那么利索就好了。
夫妇俩被关在门外,天地间一片寂静,大伯母好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的思维或许跟沐爸沐妈也有着相似之处,沐想想一家在这座房子里生活了实在太久太久,久到让她也理所当然地有了一种对方的生命已经和这套房子绑定的错觉。
因此提出涨房租的那一刻,她设想过各种可能,最坏的结果无非弟媳一家讨价还价或拒不接受涨房租。
唯独没想过这家人会这么痛快地决定搬走。
大伯母脑子里忽然就开始设想起这家人搬走会造成的后果,那些亲戚们刀子似的嘴巴让她背心发凉,一阵后怕。
她手抖了抖,不知所措地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丈夫。
结果却看到了一向对她温和退让的丈夫铁青的面孔,和写满怨怼和怒火的双眼。
“都是你!没事儿非要自己找事,闹什么涨房租!涨涨涨涨涨,现在怎么办!”
大伯母呐呐。
这一晚,从结婚起就没红过脸的夫妇俩吵了整整一晚。
******
天花板上透出摔摔砸砸的声音吵得沐家一晚上没睡好觉。
乔南火大的要死,只能早早爬起来跑步,结果意外遇上刚要出门工作的沐爸沐妈,发现这对夫妇居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正喜气洋洋搬着一桶鸡蛋上车的沐妈看到女儿立马笑了:“想,晚上自己随便弄点或者在外头买点吃吧,妈跟你爸做完早上的摊子就去市里找房子,怕是没时间回来给你做饭了。”
乔南:“……”
他是发现了,这对夫妇惊人的效率完全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前一天晚上刚说要搬家,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那第三天岂不是要开始搬?
人才啊——
沐妈说完这话一回头,就发现昏暗的晨光下单元楼外居然站着两个人,这俩人形容狼狈,头发乱七八糟,像是互相撕打过,各自脸上都带着一点淤青伤口。
向来盛气凌人的神情更是变成了八百年难得一见的忐忑。
双方目光相对,沐妈愣了一下,手脚却依旧麻利,同沐爸快速将残障车收拾好,从楼道里推出来。
然后礼貌地打招呼说了句“大哥大嫂起得真早”,就坐上车同丈夫风风火火地走了。
*****
果然没过几天,乔南就接到沐爸的通知让全家一起去看新房。
乔南刚开始其实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忙一起找,毕竟比起不上网的沐家爸妈,他手上能接触到的信息渠道无疑要多得多。只不过想到沐爸那个越给压力越有自信的性格,乔南又觉得让对方挑挑重担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跟沐想想不一样,他从小看着自己强悍的父兄成长,打心眼里就不觉得家人和长辈需要被悉心捧在手中呵护。而且作为男人,换位思考一下,他觉得沐爸应该也不希望家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干。
算了,大不了发现他们被坑的时候再跳出来呗,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他后期就“真”的没有再过问一句事关新房的进度,直到被沐爸沐妈带到一处小区外的时候,心中才生出些惊讶来。
这居然是一处还挺不错的小区,虽然称不上豪宅,但小区的建设水平在A市实属中上了,他回忆着沐爸沐妈之前叨念过的寻找出租房的方式:“……这是你们在那个‘租房信息小广告栏’上找到的?”
“怎么可能!”沐妈一听就笑了,“我跟你爸当然找的中介啊,广场上一个做蛋饼的老板给介绍的中介。”
乔南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此前他考虑到沐家爸妈工作辛苦,其实也考虑过是不是给指明一下找中介这条路,不过想到那估计不低的中介费和沐家爸妈的消费理念,最后还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
但此刻,沐妈却笑着说:“妈现在发现有些必要的投资还是得花。”
比如中介费,她跟丈夫刚开始也是心疼,结果自己照着小广告累死累活也没遇上好房子,中介却在听完他们的要求后非常迅速地找到了这个各方面都让他们无可挑剔的好地方。
钱虽然花出去了,可节约了太多的精力,这些精力投入到早上的工作里,又为他们赚回了比中介费更多的钱,他们一点也没吃亏。
夫妇俩经此一役,都觉得自己维持了半辈子的理念出现了些许改变,以至于不久前被鸡蛋饼摊老板拉住聊到合伙做生意时,他们居然都没在听到“开店”所需投资的前期资金数额时就断然拒绝。
他们不太理解自己态度的转变是为什么,乔南却转开头笑了。
他发现自己此前居然还是小看了他们,他一直以为以沐爸沐妈的水平,能从颓废状态振作起来自食其力就已经是最大的改变了。
可或许,他们所能到达的成就会远不止于一处早点摊。
*****
进入大门的那瞬间,就连跟在旁边因为这几天还在跟沐爸生闷气所以一直沉默拉着脸的沐松都愣了一下。
迎面是满室温暖明亮的阳光。
这里跟城中村一层阴暗潮湿的环境一点也不一样,推开大门望去的一切都是开阔的,洁净温暖的木地板,通透整面墙的落地窗,外面是A市远郊群山环绕的绿色,温馨和现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楼层不低,可因为有电梯的缘故,腿脚不方便的沐爸根本不需费力气。
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随着时代的进步,他的残障所带来的不便远没有他从前以为的那么可怕。有车,有电梯,有助力工具,他也能像正常的父亲一样为家人拼搏更好的生活。
眼前的这套房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可每一次进门,心中都是止不住的激荡:“怎么样?怎么样?”
从懂事起就一直生活在城中村的沐松已经说不出话了,乔南嘴角也勾起笑容,这地方虽然不如他家宽敞,但温和清馨,以沐想想的性格,应该会喜欢的。
他都想拍个照片下来发给沐想想看了,沐想想应该会跟他弟一个反应吧?这对姐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傻。
五万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租在环境这样漂亮的小区,面积肯定大不到哪儿去,整套屋子只有九十多个平方,还得划分成三室两厅。不过因为划分合理采光通透的缘故,看上去并不憋闷。
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就连在家人面前最要面子的沐松,一进那个即将属于他的房间,身上都带出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特有的活泼,一刻也停不下来地到处翻动。
于是当即拍板签下合同。
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同楼层的邻居,估计是因为出门的原因,这位中年女人打扮得非常精致考究,气质也很严肃。
但看到沐爸和沐妈后她愣了愣,脸上却很快带出了笑容。
“是你们啊!”看上去非常不好相处的中年女人抬手打了个招呼,“昨天你们送的卤水鸭我们一家都尝过了,味道真不错,谢谢啊。怎么?今天带着孩子们来看房?”
沐爸被城中村的居民们碎嘴了那么多年,面对“邻居”这一群体心理还是紧张的,他刻意把身体挺直了一些,让自己一瘸一拐的脚步尽量不明显:“是啊,是啊,嗯……出去啊?”
“去公司开个会。”那视线锐利的女人却根本没多打量他,只是提着包节奏非常快地走进电梯,语气也很随意,“你可真有福气,儿子女儿都出落得那么水灵。”
她……应该没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吧?
沐爸更加紧张了,走得越发费力,每一步都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贴近正常人。
他觉得新邻居应该确实没看出不对,因为在电梯里对方说话时的目光从来没有扫过他的腿脚,聊到的话题也都是家人啊工作啊这些健全人之间的内容。
好容易挨到一层,邻居一边出电梯一边爽利地开口告别,沐爸连脊背都挺得发疼了,心中却只有自己没暴露出异样的庆幸。
然而紧接着,已经走远几步的中年女人却又忽然回过头:“对了,沐先生!”
沐爸才迈开的脚步立刻僵硬顿住,下一秒,就听对方用非常自然的口吻接着说道:“花圃旁边那辆助力车是你的吧?我昨天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你骑进小区了。”
沐爸怔了怔。
女邻居还是照旧的态度:“咱们小区的物业磨叽得要死,你那个车停在花圃旁边到时候保安要找麻烦的。我跟你说,小区的非机动停车棚在负一层,你到时候可以直接从二幢那边的入口下去,放心好了,停车位旁边就是电梯口,上来很方便的。”
说完摆摆手就走了。
沐爸愣了很久,久到沐妈还以为他腿脚又不舒服了。
然后他在妻子紧张的关心问询里,面孔上的紧张却逐渐退去,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原来并不是……没发现吗?
居然还贴心地把残障车说成助力车,这里的邻居,跟他以前接触到的那些真的不同。
沐爸不由回想起自己以往被老邻居们开玩笑聊天时满口瘸子残废“调侃”的经历,其实他也清楚,那些邻居们未必心怀恶意,他们只是根本没有意识到需要顾虑自己的感受而已。
沐爸眨了眨眼睛,把眼里的水汽眨尽,他带着妻儿们离开小区,小区外围恰好有家房产中介,硕大的牌子搁在外头,上面写了他们身后这片小区的售房价格。
成交均价三万五,合计上房子的平方,是一个跟租房每年五万的租金有着天壤之别的数字。
可随着这个数字而来的,却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环境,和懂得分寸距离的邻居。
沐爸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眼界真是太狭窄了。
摆个早点摊,赚几个辛苦钱,把妻子儿女带出城中村,在环境不错的小区租个房子暂住,居然就觉得很满足?
身体忽然涌动起满腔热血。
他心说不,这只是他们一家的开始,绝不是结束。
*****
沐家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搬家,不过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其实也没多少行李,大家撸袖子上阵,中间赶走一直在帮倒忙的大女儿,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被勒令喝止干活的乔南觉得很不高兴,太看不起人了!
他于是想找沐想想的麻烦,结果还没掏出手机那边的沐爸跟沐松就又吵了起来——
沐松摸出被沐爸随手塞垃圾桶里的海报:“你凭什么丢我东西!”
“这个还能有什么用?”沐爸莫名其妙,“还有你板子上钉的那些纸,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赶紧丢了丢了,腾出地方放你初一初二的教科书。”
沐松怒气冲冲:“那些教科书明明更没用,带过去我也不会看的!”
于是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话题最终上升到沐松前不久提出想跟家里借钱买吉他那件事,然后结束在沐爸的一句“不务正业!”里。
沐松摔门回自己房间了,沐爸呼哧带喘地跟沐妈诉苦:“你说这小子都在想些什么!啊?就不能跟他姐似的让我省点心吗?成天不好好学习,唱歌跳舞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会干的吗!”
沐妈也不理解自己儿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在她看来这世上的学生们再没有比好好学习更重要的事了,于是跟丈夫一并忧心忡忡着。
乔南在他俩对儿子未来的忧虑声中上前捡起几张争执中掉在地上的纸张,发现果然是手写的吉他六线谱,上头涂涂改改,似乎是沐松自己编写的。
因为以前也跟着玩儿过音乐,乔南看得懂一些,不由感到意外——这曲谱跟沐松的年纪和外表作风都不太相符,看上去居然还挺专业的。
沐松在屋里生闷气,他真的很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吉他,前些天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朝父亲开口借钱,虽然一早就预料父亲不会答应,可父亲这样坚决地否定他的爱好,他还是很不高兴。
老爸、老妈、老姐,都是这样,把学习看成一切,其余的全是妖魔鬼怪。
哦不对,老姐似乎稍微不一样一点。
可还是非常热衷学习,从小到大,沐松就没见她有过书本之外的爱好。
他跟家人们从性格到思想都没有共同话题,要不是怕挨姐姐的揍,刚才早又离家出走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他顿了顿才起来打开,就看到自家姐姐站在门口,动作潇洒地将一叠纸递过来:“自己收好。”
低头一看,是刚才被父亲弄得满地都是的曲谱子,沐松有点意外地伸手接下,便听姐姐又开口道:“水平不错啊,哪里学的吉他?”
沐松没想到自己能从似乎生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的姐姐口中听到这个问题,愣了愣才回答:“就我现在呆的那个乐队。”
然后姐姐既没有叮嘱他重视学业,也没有批判他玩物丧志,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沐松此刻忽然有种自己获得了理解的感受,他皱着眉头盯着手上的那张纸,因为遭遇父亲责备而变得焦躁的内心逐渐平息下来。
不愉快的争执只是很短暂的插曲,出于对全新未来的期待,沐爸跟沐妈很快又心情飞扬起来。
搬家公司的车直接叫到家门口,夫妇俩忙进忙出地陪着工人一起搬东西,就连腿脚不方便的沐爸都跑得飞快,间或与围上来凑热闹的邻居们告别。
城中村的居民们对他的忽然离开非常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