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不归卫——荔箫
时间:2018-03-19 15:26:02

 
    他接着又问:“宫里有动静吗?”
 
    役长回说:“皇上撤换了不少宫人,宫女宦官都有。有的放出来各自回家了,有的就……”
 
    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薛飞阖眸一喟却未予置评,那役长想了想,又说:“还有就是……不知怎的,皇后娘娘杖责了万贵妃,皇上恼了,要废后,今天好似朝中争了一场。”
 
    薛飞听出他已是在没话找话,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吧。明天还这个时辰来,千万别叫人察觉。”
 
    说罢,薛飞打了个响指,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递给那役长一锭金子,又领他离开。
 
    那役长看见金锭就笑了,作着揖向薛飞道谢。薛飞没再做理会,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幅河山图,斟酌起了今后的出路。
 
    想留在东厂是不可能的了,今上对他显然不信任。他甚至听说了些风声,说皇上想再立个西厂,与东厂分权。
 
    ——就像当初设立东厂分锦衣卫的权那样。
 
    他只能暂且躲着,等避过这阵的风声,等城门处的戒严松了再逃出去。然后,便大抵一辈子都回不了京、也触及不了朝堂了。
 
    不过,那也罢。朝堂只有那么大点儿,江湖却大得很。有人之处尽是江湖,他寻个隐秘之处藏身,有这一班东厂豢养出的高手保护,还有一辈子都花不尽的钱,朝廷想抓他也不容易。
 
    想到这儿,薛飞心下稍安了些。他走到矮柜前,打开盛茶叶的瓷罐,沉默地为自己沏了一盏香茶。
 
    这茶还是江南来的贡品,进宫之前先经了他的手,皇帝管不了。
 
    他相信,便是时至今日他不在东厂了,依旧有许多事,皇帝管不了。
 
    不论是先帝还是新君。
 
    另一边,曾培搜薛飞的各处宅邸颇费了些心神,一直到了后半夜,才可算回到酒楼歇下。
 
    是以他一直睡到翌日晌午,迷迷瞪瞪地下楼吃午饭时,听奚月说了下午要去缉拿薛飞的事。
 
    “……你找着他了啊?!”曾培咬着馒头傻在那儿,“不是……你怎么找着的?我这昨天忙了一整天,你……”
 
    “我也是碰碰运气。”奚月含歉拍拍他的肩头,“对不住啊。今天下午你歇着,我们带人去就得。”
 
    曾培却不干:“别废话,我跟你们一起去!”
 
    等这事办完,他们虽然都要去走江湖,可他的功夫差奚月杨川那么多,断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现在能多一起待一会儿就多一起待一会儿吧。
 
    曾培闷头喝了口汤:“带多少人?我吃饭完就集结人马去。”
 
    奚月没再和他多争:“三个百户所就行了。地方偏巷子窄,附近还有民舍,人多了反倒打不开。”
 
    曾培点点头,邻桌边,张仪转脸就道:“我也去。”
 
    “……你别了吧?”竹摇往他碗里塞了快肉,张仪一哂,看向奚月:“你可说好了让我手刃薛飞,不作数了?”
 
    “啊……作数!”奚月立刻应下,“那就一道去。但咱得先说好,你当下单手的功夫还没练成,不许自己拼杀,等我们拿了薛飞交给你,行不行?”
 
    “行。”张仪对自己当下的情状心里有数,答应得便很痛快。竹摇见是这样也就放了心,松着气掰了半个馒头吃。
 
    奚月看看他们俩,心里乐极了。他俩能在一起,于她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她先前为竹摇琳琅苦恼至极,如今她们一个喜欢张仪、一个对沈不栖芳心暗许,她可算撇清情债了!
 
第78章 清算(四)
 
    这晚, 奚月仍是带着人趁夜出击。
 
    相较于缉拿门达的那晚而言, 这一回的好处是人手足够,坏处是薛飞手底下有门达所没有的高手。
 
    未免大批人马齐至会打草惊蛇, 使得薛飞走为上, 奚月将人分作了四波, 分别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街巷围向宅邸。
    月黑风高间, 宅中灯火乍明。
 
    围墙之上, 一个个搭着弓箭的人出现在墙头上,像是一桩桩雕塑。院外的锦衣卫立刻改换阵型, 持盾的上了前,一块块盾牌相接, 连成一块铜墙铁壁。
 
    奚月浑不在意地从铜墙铁壁后翻跃出来, 落地掸了掸手, 看向搭弓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朋友,别这么大的火气。我们锦衣卫查到些事,知你们原是江湖中人, 被东厂强行绑来为之效命。是以各位该都知道薛飞奸恶, 又何必大动干戈?不如帮我们拿了人,然后各回江湖去。”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裹挟疾风而来, 奚月闪身避开, 羽箭撞在身后的盾牌上铛地一响。
 
    她黯然一喟, 一记弹指在安静的夜幕下清脆打响。刹那之间, 杀声四起,众锦衣卫有条不紊,跃墙的跃墙、攻门的攻门,不过多时便攻出一道缺口,涌入院中。
    杨川边与奚月一道杀入边叹气:“你瞧,我就说你不需多与他们废话。不愿像东厂低头的,必定或逃或死,能留下来的这些早已折了骨气!”
 
    奚月却没说话,她薄唇紧紧抿着,脸色比刀光还冷。杨川知道她心目中江湖的美好,无奈摇头,又撂下一人后,忽地转身揽她。
 
    “干什么!”奚月悚然一惊,眼前画面飞转,厮杀与鲜血融成一片。她正不及反应,一吻迎面落在唇上,令她登时浑身轻栗。
 
    杨川噙着笑,揽在她腰后的手忽而斜上一划,一举割了袭来那人的喉咙,鲜血如花瓣般在奚月身后一扬即落。
 
    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乖,为那些人伤神,不值当。”
    饶是打斗激烈,奚月都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忍无可忍地低笑。她一下脸红,虚晃一拳逼得杨川闪避,趁机脱开了他的怀抱。
 
    不过多时,院中敌手已少了大半。但余下的这一半,功夫明显要高上不少。
 
    杨川于是又碰上一个用萧山功夫的,且也还算上乘。他见招拆招,与那人自地上打至房顶又落下来,才终于寻了个空隙一刀刺入他腹中。
 
    那人瞳孔骤缩,被他的刀抵着步步急退,眼看已至墙边,他却忽而扬腿急扫。杨川不及防备向旁摔倒,那人被他手中绣春刀带得一并摔下,这一摔登时鲜血涌出,他却跌跌撞撞地还要再度攻来。
 
    ——困兽之斗。
    杨川脑中划过这四个字,身上霎然一阵说不清的恶寒。他慌忙回神,运起内功一掌拍去,那人到底已是强弩之末,跌退了几步,断气无声。
 
    另一边,奚月一时也因对方的攻势而暗暗心惊。
 
    他们根本不止是要与他们拼个输赢,而是个个都怀着无所谓生死的情绪,只想多杀几个锦衣卫。
 
    这令他们的攻势十分可怕,过招间的伤痛常不能令他们退避,他们仿佛没有感情,一味地野蛮进攻,招招都满是杀意,令人招架吃力。
 
    但他们因何会这样,她却无从去懂,只知这绝不只是被钱所惑。
    能为金钱所惑之人往往更为惜命。
 
    他们如此拼杀,倒似因为某种绝望,这种绝望令他们觉得死在这里并无所谓。
 
    厮杀又持续了半个时辰,满地都是死尸和横飞的血肉。血色从殷红积成暗红、又积到令人足下打滑,院中所余已不过二十余人。不过锦衣卫也已折损过半,当下更有许多已体力不支,奚月一错眼间便见两人被对手抓了破绽,一刀毙命。
 
    “体力不支者,先撤!”她一声喝,许多人即刻向外退去,换周遭功夫更好的弟兄迎上来过招。沈不栖闪身替下一个已受重伤的锦衣卫,刚过两招,对方却忽地摘下面上黑巾:“沈不栖!”
 
    他不免一愣,下一刹,只见对方面目陡然狰狞:“你竟还活着!”
 
    沈不栖悚然大惊,一时招架不住,一边匆忙格挡一边步步后退。他努力辨认,却全然识不出对方是谁,只见对方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回来!”
 
    顷刻间又铛铛两声,沈不栖茫然地与他过着招,听得他又喝:“裴於都为了你死了!那么多人为你死了!你为什么又回来!”
 
    回来?裴於?那么多人?
 
    沈不栖忽而脑中嗡鸣四起,一些记忆似乎显了形,但又像烟尘一样,让他抓不住。
 
    只那么短短一瞬的怔讼,对方一刀已悍然刺入右肩,剧痛令沈不栖手中长刀猛地脱手,对方又刺几分,他感觉后背一热,又一凉。
 
    “咔——”木材刺裂的声音忽地入耳,沈不栖在迷茫中偏了偏头,看到自己被钉在了漆柱上。
 
    “这才多少时日,你竟穿上千户的衣服了……看来你与那个奚月很熟。”那人冷冷地打量着他的服色,“你等着看她死吧!”
 
    沈不栖一阵阵的头疼,他看着对方眼中如火焰般迸发的怒气,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於……
 
    那到底是谁?
 
    沈不栖视线恍惚,眼看着那人向奚月冲去的举动,令周遭多人都如同得到号令般一并与他袭去,他却做不出任何反应。不止被钉在木柱上动弹不得,他此时似乎连声音都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来。
 
    院中登时局势一变,奚月突遭围攻,愕然大惊。饶是她功夫够强,与十几人同时过招也难占上风。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奚月纵身跃起,牙关紧咬狠然击向地面。落地间袭来的多人已扬刀欲劈,忽见地上青石板块块翻裂,巨大的内力犹如潮水拍来,令众人惊叫着向后跌退。
 
    但此举却也只够这一时之用,那一干人的内力本也都不差,奚月这一击分毫未能伤其内里。他们站稳脚便再度袭来。杨川急喝一声“师妹!”,却因正与三人缠斗而无法脱身帮她。
 
    奚月呼吸屏住,定身不动。直至冲在最前那人已近在咫尺才一刀嚯地刺去,那人闪身一避,却觉腕上一沉。定睛只见两根纤指将他手腕钳住,下一刹已蓦地断气。
 
    然则奚月余光却见侧后两人同时袭至。
 
    奚月来不及收手回身,一时连心跳也慢了几拍。
 
    “师妹!”杨川撂下最后一个,疾步赶来,却眼见难以及时赶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急冲至奚月身侧,噗地一声,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与闷叫一响即逝,奚月惊然回头:“曾培!”
 
    一时之间,奚月耳边万籁俱寂。
 
    她看到杨川赶来扬刀了结了那二人,看到沈不栖被盯在两丈外的漆柱上,猛烈地一挣又浑身脱力,她看到许多方才不及反应的锦衣卫先后赶至,与围攻她的人厮杀起来……
 
    但是,她什么反应也做不出。
 
    她只在下意识里僵硬地蹲身,慌慌张张地去扶曾培。曾培胸口的鲜血一点点溢出,银色的飞鱼服被一分分染成暗红,张牙舞爪的飞鱼绣纹也看不出颜色了,她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奚月。”却是曾培唤了她一声,顷刻之间,那层万籁俱寂忽地被撞破,一切声音皆涌入奚月耳中。她刹那回神,迅速封了曾培伤口旁的几处穴道。
 
    血渗得慢了,曾培笑容虚弱地看着她。
 
    他说:“我从不是……我从不是个勇敢的人。”
 
    他说:“两年……整整两年,我明知是门达害了奚风,但我什么也没做。”
 
    他说:“倘若、倘若你没有回来,我只会一直假惺惺地怀念你,我是个虚伪的懦夫……”
 
    这是一直深埋在曾培心底,从不曾表露却无法释怀的心结。
 
    “我不配跟奚风当兄弟,也不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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