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了尝酥脆咸香的小鱼干,程寻笑道:“江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要是去京城东市开家食肆,肯定赚的盆满钵满。”
江婶轻轻推了她一下:“又拿我打趣,我又怎么会开什么食肆?”
程寻笑道:“我拿去给我娘尝尝。”
“你娘哪里会吃这些?”
程寻嘻嘻一笑:“我爱吃我娘就爱吃。”
她知道她母亲自小养在深闺,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这种零嘴儿,是她母亲所不喜的。她倒也不是非要让母亲尝小鱼干,而是今日张家有客至,她想去陪娘说说话,逗逗趣。
江婶摇一摇头:“那你去吧,你娘骂你,你可别哭鼻子。”
“我娘才不骂我。”话是这么说,可程寻到底是没抱着小鱼干去找母亲。她寻了一个一直闲置的绣花棚子,兴冲冲去向母亲讨教绣艺。
她出了房间,穿过月洞门,堪堪与迎面走来的两人打了照面。
为首者一身长衫,正是她的二哥程启。另一个一身湖蓝色长袍,跟在二哥身后,却是她以为已经离去的张煜。
程寻看见这两人,立时后退,同时背过身,低头研究手上的绣花棚子。
怎么回事?江婶不是说张家大舅舅已经走了么?怎么张四还在这里?
看她如今是女装,程启轻咳一声:“呦呦,不必躲了,这是你四表哥,不是外人。”
“哦。”程寻转过身,依然眼眸半垂,“四表哥。”
她心说,二哥觉得那是她四表哥,可张四本人未必这么觉得。她这人记性一向很好,也记仇的很。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湖蓝色袖口露出的手迅速攥紧又松开,她听到了张煜的声音:“表妹。”
“表妹”两个字简单,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程寻声音很低:“二哥,我还有事去找娘,就先过去了?”
程启面容严肃,挥一挥手:“你去吧。”
程寻冲两人点头致意,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寻找母亲。
待她走远后,程启冲表弟笑了笑:“我瞧你经义不错,不过在算学上,你可差的有些远了。”
张煜不以为意:“科举又不重算学。”
程启瞥了他一眼:“科举重不重算学是一回事,崇德书院每月测试,算学也在其中。”
“这不是浪费精力么?算学有什么用?难道还要在会试时,一边写文章,一边默着《算经》吗?”
程启做夫子数年,一向受人尊敬,闻言就略微有些不悦。他淡淡地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若算学真不重要,就不会在六艺之中了。你既然进了书院,那就该按着书院的规矩,把算学补起来。就算做不了神算子,也不能连呦呦十岁时的本事都比不过。”
张煜愣了愣:“呦呦?”
程启隐隐带些得色:“她虽是姑娘,可在算学上造诣,不在我之下。”
眼前倏忽浮现出那张娇美明丽的脸,张煜扯了扯嘴角,更加不以为然,就她么?
他知道祖母有意让他娶程呦呦,老实说,对祖母的这一想法,他也不觉得反感,可就是隐约感到不自在。
他和她,怎么能做夫妻呢?明明他小时候一见她,就想欺负她来着,后来还险些闯下祸。她也有很多年没去张家。
他心头忽的浮起一个念头:不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想法怎么看。
程寻告别二哥后,一路疾行,片刻不曾停歇。她心中颇为懊恼,早知道张煜还没走,她就该迟一会儿再来。
雷氏坐在窗下看书,得知女儿过来,放下书,笑道:“可是谁给你气受了?”
程寻摸了摸脸颊,奇道:“怎么?难道我脸上写着不开心么?”
雷氏忍不住笑了,拿手指轻点女儿额头:“嗯,就在这儿写着呢。”
摆一摆手,程寻不禁笑了:“我没生气。”她将绣花棚子放在一边,扯着母亲的袖子,笑道:“娘,我方才见我二哥了,他正和,和四表哥在一起,我以为他走了呢……”
“他不走,你以为他们这次来是做什么的?”雷氏不等女儿回答,便道,“张家四郎是来咱们书院读书的。”
程寻眨了眨眼,好生奇怪,她记得上次张煜对崇德书院颇有微词,怎么会想起到崇德书院来?她悄声道:“他不是在国子监读书么?”她想了想:“哦,我知道了,我听说国子监学子如果连着三次测试倒数,就会被开除……”
不是吧?那天在北乡伯府的花园,看他侃侃而谈,甚是自信的模样,竟然在国子监是垫底吗?那他心态可挺好的。
雷氏轻笑:“什么测试倒数?你张家舅舅说,他是在国子监与人争执相斗,这才不得不离开国子监的。”
程寻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对了,呦呦。”雷氏话锋一转,“你二哥的意思,是让你以后不再去学堂了。”
“啊?为什么?”程寻没想到竟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她念头微转,“是因为张……”
雷氏神情温柔:“你在书院读书,自家人知道也就罢了,都会替你瞒着。可他毕竟是亲戚,见过你女装,难保在学堂不会认出你。若是不小心泄露你的身份,反而不好。”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声音越发温柔:“我的呦呦,将来还要嫁人呢。”
第36章 她想上学
程寻心头一阵慌乱:“娘, 不用吧?我, 我三哥说, 我男装和女装差别可大了,除了亲爹亲娘, 谁都认不出来, 没必要因为一个他,我就不上学了……”
她拉着母亲的袖子,轻轻摇晃:“娘, 你帮我跟二哥说一说。要不,我自己跟二哥说?”
女儿一撒娇, 雷氏心就软了,她轻叹一声:“呦呦, 他以后就住在咱们家里, 跟你免不了会见面,一日两日还行,时日久了,他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程寻和程呦呦是同一个人?不只是你二哥, 我也觉得你以后不必再去书院了。”
雷氏心疼女儿, 又因为是自家书院, 有她父兄照看,这才同意她女扮男装上学读书。可雷氏自己认为,在书院读书,没有必要。尤其是女儿前些日子在骑射课上崴了脚, 更觉得她不上学了更好。
呦呦虚岁十四,若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书院,倒也不错。所以程启提议,她并不反对。
“那不让他住咱们家里不就行了?他不住咱们家,不就见不到我了?”程寻应声道,“梧桐苑里,学舍那么多,让他住学舍啊。”
雷氏沉了脸:“呦呦!”然而见女儿面色苍白,她心下一叹,放柔了声音,“让他住学舍也不难,可万一他真认出来呢?他之前见过你女儿家的模样。”
“认出来便认出来!”程寻毫无惧意,“我在书院读书,堂堂正正,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真认出来又怎么样?”
雷氏皱眉:“呦呦!”她容色稍缓:“认出来便怎样?你说的简单,若他当众说出你的秘密,让人知道你曾女扮男装在学堂待了三年,你将来可还怎么出嫁……”
话是这么说,她也很清楚,以丈夫的声望人脉,他的独女即使貌若无盐,恶名在外,也会有人争相求娶。
至于假扮男子,本朝倒是有过先例,说有一女扮成男人,潜伏数年,为父报仇。因为这一片孝心,得了朝廷夸赞,传为美谈,大龄之年,得了贵婿。为求学扮成男子的,她还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人们会如何看待。
但是作为母亲,雷氏希望女儿可以生活的简单一些,安逸一些,不想女儿有一点点不好的可能。反正呦呦不考科举,为什么要冒险留在书院呢?还那么辛苦。
“那就不嫁人啊。”程寻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泪窝浅,一着急一紧张,眼圈儿就有点红了。
她定一定神:“娘,你知道的,我和我爹约法三章,在书院规规矩矩,远离同窗。我觉得我清清白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嫁不出去,那就不嫁,我也学那个谢娘子,侍奉双亲,终身不嫁,也当是尽孝了。将来像我曾祖父那样建个书院,供女孩子读书,让她们不用像我今日这般,上不成学。”
她越想越难受,她在这个世界,想上学,都不容易,哪怕是自家的书院,她都要故意扮丑,掩了身份换了性别。想到因为上学读书而来到崇德书院,连休沐日都不能回家的苏同学,她更觉得女子不易。
“真是孩子话,姑娘家怎么能不嫁人?那谢娘子晚年无儿无女有多凄凉,你是不知道。”雷氏本想女儿就此却步,却不想女儿竟说出这番话来。
见女儿眼中已有盈盈泪光,她无奈而又心疼,也不忍心再拿话吓唬她:“你就那么想上学?”
程寻毫不迟疑:“是。”
雷氏轻轻叹了口气,别人家的姑娘喜欢美衣华服,珍宝首饰,怎么呦呦偏生就喜欢上学念书?
“我知道二哥担心的无非是张四郎察觉我就是程寻,可是这并不难办啊。他才见我几面?我化成男装,他哪里认得出来?即使真认出来了,跟他好生说一说,请他帮忙保密,也不难吧?这点面子,他应该会给的。”
程寻觉得张煜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这样的人想必不会逢人便讲别人的秘密。
“娘。”程寻眼中泪光点点,“先前我爹也答应过我的,说允许我在书院待到十五岁。我爹常说,人无信不立,我不信我爹会出尔反尔,我找我爹去。”
她转身走得极快,身后雷氏轻叹着摇了摇头。
程寻琢磨着这个时候,爹爹多半就在书房,她也不多想,直接就过去。
笃笃笃敲了门后,果真听到父亲程渊的声音:“谁啊?”
程寻一听到父亲熟悉的声音,心头委屈翻涌,一时就没止住眼泪:“爹,是我。”
“呦呦?”隔着窗纱,看到站在门外的纤瘦身形,书房里三人俱是一怔,程渊淡淡地扫了一眼儿子和内侄,沉声道,“你们先等会儿,我出去看一看。”
说话间,他起身出了书房,顺带掩上了门。一眼瞧见女儿螓首低垂,眼圈微红,他心里一咯噔,慌了半分:“呦呦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上学了?”程寻抬起头,秋水样的双眸中泪光盈盈。
程渊神色微敛,他回头看一看书房,低声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程寻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跟着父亲向东行了十来步,在一丛修竹后站定。
程渊站在竹子旁,清风吹来,衣袂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此刻他脸上尽是无奈:“不是不让你上学,是现在情况……”
程寻心头一阵慌乱:“可是爹说过,允许我待到及笄以后的。”
“呦呦……”
“爹,你答应过我的。”程寻眼眶微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要过什么,我只有那么一个心愿,就是在书院继续上学。”她略微平缓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我知道爹爹担心什么,是怕有人认出我的身份,不利于我的名声。那爹爹看这样行不行?就说我去了京城二叔家里,我以后不住在咱们家了,你们在书院里随便寻个空闲的屋子,我一人住在那里就成,我以后在书院也不跟他打交道,他未必就能认出我来……”
“胡闹!”程渊沉下了脸,“怎么能为了亲戚,让你有家不能回?哪有这样的道理?”
程寻脸上的委屈遮掩不住:“有什么区别吗?反正现在不就是为了让亲戚待在书院,而不让我读书么?”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程渊头疼之余又颇为心疼:“呦呦……”他在袖子里摸了摸,发觉自己并未带帕子,颇为尴尬,轻轻拉了衣袖,就要去给女儿拭泪。
然而程寻却低了头,稍微偏过了脸。
“不是出尔反尔不让你读书,是为了你好。如果给人知道……”
“知道我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就会有损我的名声,会让我以后嫁不出去是不是?”程寻急道,“又不是所有人都会拿着别人的事情到处说嘴。君子非礼勿言,爹难道真的觉得张家四哥会逢人就说我的事情?”她眨眼,泪盈于睫。
而且,嫁人,嫁人,父母最担心的就是嫁人问题,仿佛嫁人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程渊叹了口气:“可惜你是个姑娘,若你是男儿……”
“是啊。”程寻眼眸半垂,“可惜我是个姑娘,我要是跟三哥一样,也是男子就好了。没法进书院,我就努力进国子监。”
她提到三哥程瑞,程渊眼神微闪,心口一涩,良久方道:“你先回去吧,你的意思,爹知道了。”
程寻身形不动,拿眼睛瞅着父亲:“可是爹的意思我还不知道呢。”
程渊皱眉:“你先回去。”顿了一顿,他又道:“爹再想一想。”
嗯了一声,程寻心知话到这里,多说无益,她福了福身:“那,爹,我先回去了。”
程寻不知道父母兄长是否会改变主意,但她不想就这样妥协。
她回了房间,坐在窗边,望着桌上的徐公砚发呆。距离二哥送她砚台没多久,她就又一次面临失学危机了。
她铺纸研墨,提笔写下“杨”、“三”、“张”三个字。她对自己说,程寻,不要慌,会有法子的。
晚间江婶唤她去吃饭,她没什么胃口,直接说了一句:“江婶,我不饿,就不吃了。”
“怎么不饿?你正长个子呢。那小鱼干解馋还行,又哪能充饥了?”
程寻以手支颐,笑了笑:“江婶,我真不饿。”
“那我给你端过来?”
程寻摇了摇头:“不用了,江婶,我真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