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的早,程家一家人正在用晚膳。
江婶遵从老习俗,中午包了饺子,晚上又特意加了一份蒸饺,并一份煎饺。
程启刚吃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程夫子,出事了!霍冉又跟人打起来了!”
正是柳明丰的声音。
程启神色微变,搁下了筷子:“父亲母亲,你们慢用,儿子过去看看。”他略微收拾了一下,迅速打开门,跟着一脸焦急的柳明丰出了门,直奔梧桐苑。
途中,柳明丰主动告知始末:“夫子,霍冉跟张煜,原本就不合,他们俩对方忍了很久了。今儿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张煜?”程启一愣,跟霍冉起争执的是四表弟?
他没有多想,匆匆忙忙赶到梧桐苑,见到了正剑拔弩张的霍冉和张煜。看两人衣衫整洁,脸上也无青肿,大概是还未真正动手。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一见到他,霍冉立马就凑了上来:“夫子,你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
程启眉心跳了跳,这话好生熟悉。上回霍冉和苏凌发生矛盾,看见他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他轻咳一声,板了脸:“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乱丢人东西了?”
“诶,夫子,你这话就冤枉我了。”霍冉登时一脸委屈,“明明是他进书院的第一天,就扔了我袜子。不信,你问他!”他说着指了指张煜。
程启将目光转向表弟,却见张煜面带不屑,似是对霍冉的话,极不赞同。程启颇有些头疼,他问站在一边的商四叔:“他们两个住一个学舍?”
“是啊。”商四叔点一点头,“张煜一来,我就把他安排进了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霍冉也跟着问,“程夫子,你问一问,我有没有碰过他一下?整天晚上吵得我睡不着觉,还经常丢我东西!我都忍了,我就跟同窗讨论了一下今日叶夫子讲的法理课,他就跟我动手……夫子你看我身上没青没肿,可我受的是内伤!”
“你胡说八道!”张煜下意识反驳,“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你敢说你没丢我东西?你敢说不是你先动的手?”
程启按了按跳动的眉心,冷喝道:“住口!别吵了。”他容色稍缓:“霍冉,你来书院也有好几年了。我问你,书院院规第三条是什么!”
霍冉缓缓吸了口气,又瞧了张煜一眼:“崇德书院院规第三条,尊敬师长,和睦同窗。夫子,我都有做到的……”
程启额角又是一跳,不打算再理会霍冉,而是对张煜:“张煜,院规的第三条,记住了。你随我来。”
张煜冷哼一声,随其离开了学舍。
站在梧桐苑外,程启问张煜:“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和同窗关系很好吗?你如果与霍冉处不来,我让商四叔帮你调个学舍。”他顿了一顿,不等张煜回答,就又续道:“刚才你没否认,那么今日确实是你先动的手?”
“……是。”张煜倒也不否认。他忍霍冉已经忍了很久了。
程启叹一口气:“你怎么……你……你怎么又这么冲动?你忘了你之前是因为什么离开国子监的?你爹说你来书院是来修身养性,学为人处世之道的。可我看你在书院,知交好友没交上几个,倒是树了几个仇人。”
张煜动了动唇,心说,他又何尝想来此地?而且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指责他?
“我记得你自己说你是来求学的,书院里的夫子们学问都不差,可你现……”程启摇摇了头,“算了,我让商四叔给你换个学舍吧?”
他生母、继母俱是出自张家,他对张家感情也极深厚。况且张煜的父亲还是亲娘舅,对四表弟,他是有心想帮助一二的。张煜来书院的当天,他就又详细介绍了一下自家书院。
平心而论,崇德书院虽然在名气上不如国子监,而且教学上与国子监相比,偏重也略有不同,但是崇德书院学子并不差。近几十年来,在科举中金榜题名的学子也不在少数。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不少京城权贵将子侄送到书院来了。
当初程启在给四表弟介绍书院时,存了些安慰的心思,想让其明白,只要有心,在哪里求学都一样。
张煜进书院已经有几个月了,求学的态度一直不甚端正,已有好几个夫子告到程启这里来。程启也敲打过几次,可效果甚微。他大致也能猜出来,四表弟对崇德书院隐隐有些瞧不上。
程启叹一口气:“你来书院也有不短的时日了,心气也该顺了。好好读书,多交几个朋友。”他说完又去了梧桐苑,与商四叔商量给张煜调换学舍的事情。
待一切处理好,他才回家去。
程启不想父母担心,在父母面前,自然不会将真相全部吐露,只简单说了两句,提都没提四表弟张煜。
为了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程启还故意提起了小妹:“又要月测了,不知这一次呦呦会怎样。”
“她?”程渊闻言笑了笑,“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也有可能是第五。她近来经义上像是开窍了。”
“她比四表弟居然还要强些。”程启感叹了一句,“我原想着四表弟以前在国子监,即使比不过杜聿,也会比呦呦强的。”
程渊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张煜还未到书院读书前,他心里还稍微存了一点点让呦呦和张煜在一起的心思,但后来,这想法几乎消失地一干二净了。
晚间,他与妻子提起此事,叹道:“果真是不合适,呦呦以后嫁的,至少要强过她才是。不然以后夫妻怎么能和谐?”
雷氏正在卸妆,闻言道:“这话说的……”她停顿了一下:“咱们呦呦还小呢,她只知道读书,没这个心思。”说到这里,她颇有些自得:“我听启儿说,呦呦这几个月进步很大?经义上也开窍了?”
程渊哈哈一笑:“是开窍了,上个月月测经义得了第五,反倒是在她擅长的算学上,失了魁首的位置。”
雷氏对这些不大在意,她笑了笑:“有得必有失。咱们呦呦虽是个姑娘,比书院不少男子都强的。”
她自己是不能理解女儿为何执著于读书的,但是知道是真的喜欢,那她也只能随其去。看呦呦学业进步,她也为其高兴。
程渊没有料错,腊月初,十一月月测结果出来,程寻果真得了第三。她不擅长的经义居然得了第四。
她甚是高兴,拉着苏凌:“苏凌,苏凌,我这回经义成绩果然不算太差!”
苏凌见她眉眼弯弯,俱是笑意,也忍不住笑了。他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打转,轻轻“嗯”了一声:“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是你聪明。”
程寻心中欢喜极了:“过几天腊八,你要喝腊八粥吗?”
第43章 突然有事
“怎么?你要给我煮粥?”苏凌微露笑意。
她突然问起来, 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寻“啊”了一声, 随即点一点头:“好呀。”
听江婶说, 本来腊八就有给邻里朋友送腊八粥的习俗。虽说书院膳堂也有在腊月初八当日做腊八粥的习惯,不过苏同学既然提出来了, 想要她做。那她应该可以试一试。毕竟她经义进步, 也有苏同学的功劳。
想到这里,她又郑重其事:“可以。”
苏凌眼中笑意更浓:“我很期待。”
腊月初八,程家照例循旧俗做腊八粥。程寻下学回家, 主动提出去帮忙:“江婶江婶,我能做些什么?”
“你?你出去等着, 别添乱。”江婶飞了她一眼,作势要将她推出去。
“不是啊, 江婶, 我不是添乱的,我想自己煮粥试试。”程寻忙道。
“呦呦,改天再试吧,听话啊。”江婶说的极快,“这就已经好了, 不用你帮忙。”
程寻见厨房中的江婶等人正在忙碌, 自己非但插不上手, 反而有些像添乱,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能“嗯”了一声,先行退出去。
京城旧俗, 煮好的腊八粥要分送给邻里好友。崇德书院在老君山下,距离此地最近的村落也在数里之外了。
江婶等人将腊八粥分别盛放好,雷氏让程寻给几个夫子送去一些。
程寻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拎着食盒,正要出门,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而至。
隆冬腊月,那姑娘一身杏色棉质袄裙,虽冬装厚重,却依然显得身形窈窕。
是杨姣杨姑娘。
程寻看见她,不免就想起那日云蔚说的,杨姑娘和她爹生的一模一样,以及杨姑娘像是会发光之类的话。她停下脚步,定一定神:“杨姑娘。”
“……程公子。”杨姣神色微变,低眉垂目,不敢去看程寻,只简单道,“今天腊八,我煮了些粥,给山长和夫人尝尝。”
程寻瞧一眼她手里的食盒,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杨姣面上一红,很快又白了下来。她轻“嗯”一声,从程寻身边绕过。
程寻本想着等等杨姣,然后两人顺路一起去杏园,转念一想,她自己现在毕竟是男子身份,多有不便,何况她又赶时间,干脆打消了念头。她抱起食盒,走得飞快。
给几位夫子赠送东西,对她来说是熟门熟路。她很快做好这一切,却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又向文库附近的小舍而去。
她寻思着,她自然不能在下午上学时,将冷了的粥带到学堂,那就只能借着这机会送给苏同学了。
杏园到小舍,距离并不近。程寻抱着食盒,一路小跑,等到了小舍,她额头已有了些微汗意,呼吸也较平时急促许多。
可站在小舍门口,她又有些后悔了。她是不是考虑不周了?这个时候,苏同学会不会在膳堂?若他真在膳堂,那她岂不是扑了个空?
她正迟疑之际,小舍的门从内打开。
苏凌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双眼立马迸发出灼目的亮光来。他几乎是快速冲到了她面前:“你怎么过来了?”
程寻平复了一下呼吸,下巴指一指怀里的食盒,脸上洋溢出灿烂的笑:“给你粥啊。”
苏凌微微一怔,一手接过食盒,另一只手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
她抱着食盒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此刻小手微凉。
苏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胸中千言万语,半晌却只化成一句:“真傻。”
就为了让他喝上腊八粥,她抱着食盒在寒风中走了这么久。她这般对他,他又怎能辜负?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小舍。
小舍里烧的有碳,程寻刚一进去,便感到暖意袭来。她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舒张开来,忍不住轻轻叹息。
苏凌心中一荡,握着她柔荑的手不禁紧了一紧。她的手,柔若无骨,他不舍得松开。
“你这里也有碳吗?”程寻诧异地问。
在她的印象中,崇德书院在冬季会给学舍的学子发碳,但是碳量有严格的控制。一则怕学子太过安逸而失了求学向上的心思,二则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担心意外事故发生。她本以为苏同学一个人住在小舍,二哥或者商四叔会有所疏漏,忘记给他碳。
“当然。”苏凌笑了笑。
他这里温暖,程寻一时有点舍不得走,但她知道她还需要回去吃午饭,还要去学堂,是以也不敢逗留。她从苏凌手中抽出手,笑嘻嘻道:“你快打开看一看,我害怕冷掉。”
苏凌忽略心头的那丝遗憾,如她所言打开了食盒,粥香扑鼻,他眸中漾起了笑意:“很香,也很好。”
“你这里有汤匙吗?你要不要先尝一尝?”
苏凌垂眸瞧了她一眼,看她眼中满是期待,似是充满了星光,他越看心情越好。她说什么,自然无有不从。
“好喝。”他看着她,一脸认真。
程寻明显松一口气的模样:“我就知道,江婶手艺很好。”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些赧然之色:“对不起啊,我本来说要自己煮粥给你的,可我下学回去,江婶她们都快做好了,也不许我帮忙。以后有了机会,我再给你煮好了。”
见她神情不安,又有些愧疚,苏凌神色越发温和,内心也更加柔软。他放下汤匙,静静地望着她,又轻轻执了她的手,同样认真道:“不用对我道歉,这些都是小事,反正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亲手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几乎交缠。面前的少年眉目清隽,神情认真,程寻心头一跳,脸颊也有些发热。她“嗯”了一声,心说,程寻啊程寻,这发呆,这是一个姑娘!
她抽出手,笑了笑:“我是借着给夫子们赠送腊八粥的机会,偷偷溜出来的。我要回去了,咱们学堂见。”
得知她是偷偷来找他,苏凌心中暖意更重。他温声道:“我送你回去,帮你拿着东西。”
“不用不用,这段路我熟得很。”程寻笑眯眯摆了摆手,“你快喝粥吧,冷了就不好喝,对身体也不好。我不怕冷的。”
苏凌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送你,回来再喝,真冷的话,就热一下。”
寒冬腊月,她在外面走了这么久,他至少要陪她走一遭。
“可是……”程寻有些为难,又有些着急,“可是,他们不让我跟同窗走太近啊……”
苏凌愣了愣,心里更感叹她的不易。见她态度坚定,他也不欲让她为难,就点一点头:“那好。”他取了一个手笼出来,递给程寻:“天冷,你戴上这个。”
程寻摇一摇头:“我还要拿食盒呢,戴着它,不方便。你留着御寒,不用管我,我不冷。”
她在冬天裹得很厚,又跑来跑去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说着收拾了食盒,冲苏凌粲然一笑,转身离开了小舍。
她走得很快,一面走,一面琢磨着回去怎么跟母亲解释自己晚回。她寻思着,要不要说夫子们要留饭,她推辞了一会儿就迟了?不成不成,那也太久了……或者干脆说,她在夫子那里用了饭?不成不成,她肚子现在还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