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书房,就看到了修竹边那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对方也看到了他,快步迎上来:“爹。”
程渊收回目光:“呦呦,你随我来。”
“嗯。”程寻点一点头,随父亲走进书房。
程渊轻轻挽起袖子:“铺纸、研墨。”
程寻看父亲神情严肃,也不多话,立时照办。
“皇上下旨要程寻进宫做二皇子伴读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吧?”程渊扫了女儿一眼。
程寻正磨墨的手微微一顿,抬头望着父亲,眼中的期待和不安隐约可见。她声音很轻:“我听江婶说了,爹,是真的吗?”
“是真的。”程渊冲女儿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不过不要怕,我这就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
“爹——”
程渊抬手,阻止女儿再说下去。他笑得温和:“你毕竟是个姑娘,在咱们书院读书还行。真要是以程寻的身份进宫,给人知道,那可是欺君之罪。”他轻轻摇一摇头:“可惜这么一来,你以后也不能继续在书院读书了。”
“我知道,爹。”程寻理解。
程渊继续同女儿解释:“当然,或许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比如说程寻回老家了,或者干脆让程寻这个人消失……”他停顿了一下,凝视着女儿:“可是,呦呦,皇上不查便罢,若真查出来……”
“爹,我知道的。”程寻忙道。
欺君之罪在这个世道是祸及家族的大罪。
可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要她进宫做二皇子的伴读。她前几日听云蔚、霍冉他们说过这位二皇子。本朝几乎人人皆知皇上独宠姚贵妃,两人只有一个儿子,即已逝的怀敏太子萧琮,从未听说过什么二皇子萧瑾。
而且这位二皇子很神秘,其生母是谁,过去十多年是怎么度过的,云蔚他们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是茂阳长公主找到了皇帝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听说皇帝延请当世大儒来教导二皇子,如此一来,为其找伴读,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官宦子弟、皇亲国戚,品行兼优的后生应该有不少。皇上怎么偏偏下旨让她去做皇子伴读?
在崇德书院,程寻倒也算是刻苦聪颖,但是远没到惊动圣驾的地步吧?
程渊轻咳一声,安慰女儿:“不要太担心了,圣上仁慈,只要讲清楚,就不会过多怪罪。”
程寻点一点头:“嗯,我知道的,爹。”那句“是我不好”在心头转了好几转,终是没说出口。
她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求学之路会因此而终止。
程寻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父亲笔走龙蛇。
约莫过了两刻钟,程渊方搁下了笔,轻舒一口气:“好了。”他将身子一让:“你来看看。”
程寻依言上前,认真细看。
她从小就知道,父亲的文章写的好。今日这陈情的奏表写得尤其感人。仍是先前的说辞,讲她出于孝道,为母扮成男装,谨小慎微,恪守规矩,后又委婉拒绝了皇帝的旨意。
程寻反复看了两遍,尽管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看得她热泪盈眶。过了片刻,她才略带不安:“爹,这行吗?”
程渊笑笑:“行不行只能看圣意了。”他轻拍女儿的肩头,温声道:“放心吧,本朝重孝。你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京城子弟多才俊,能做伴读的人也不少,皇上不会为难你的。”
程寻鼻腔微酸,大力点头:“爹,谢谢你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程渊失笑,“这事也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书院其他学子不争气。若不是你这几次月测都拿了魁首,恐怕皇上也不会下这样的旨意。”
父亲态度温和,丝毫不怪罪她。程寻心中暖流涌动,轻轻抱一抱父亲的胳膊:“爹……”
她想,她真的很幸运,有一直爱她、维护她的爹娘。她暗暗祈祷皇帝看了父亲的上书后,能收回成命。
程渊将奏表装好,交给了还在等候的杜聿:“修远,把这奏表直接呈给皇上吧,不要经第二人之手。”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呦呦曾经女扮男装读书的事情,是个秘密。
杜聿心头纳罕,他笑一笑,恭敬地接过:“学生记下了。”
不过,他临走之际,扬了扬手里的奏表:“学生定然会把这奏表呈给皇上,只是……”他顿一顿:“皇上是否会收回成命,就不是学生能决定得了。”
程渊一笑:“辛苦你了。”
杜聿连忙摆手,告辞离去。
这日晚间,程家一家人用膳时,气氛有些低沉。众人都因为今日的圣旨而心中不安,早早便去歇了。
翌日清晨,程寻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后,去了学堂。
她想,大概以后她就没有上学机会了吧?
可能她女扮男装书院读书的事情天下皆知,可能皇上怪罪……
不管怎么样,最后的几节课,应该好好珍惜。
中午下学后,程寻还进家门,就远远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陌生人。她抱紧了怀里的书,慌乱之后,心里竟格外安静。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程寻你回来的正好,领赏吧谢恩吧。”一身华服的杜聿一眼看到了她,冲她笑道。
“啊?”程寻有些摸不着头脑,呆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随父兄跪下。
她没听错吧?领赏?皇上要赏赐她么?
程寻回想着父亲奏表中所写的内容,心说总不会是赏赐她一块儿贞节牌坊吧?或是夸她是个孝女?也有可能,不是赏赐,而是赐死?
她一时之间,心念如潮,一个又一个的想法涌上来又退下去。
“奉皇上口谕……四季衣衫各两套、笔墨纸砚一套……赏程门雷氏百年老参两只,黄金百两,绸缎百匹……”
杜聿声音温和,可程寻听得云里雾里。四,四季衣衫?她没听错吧?
她惊讶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杜聿。
杜聿微微一笑,轻轻招一招手,两个大汉抬着箱子上前行了两步。杜聿欠了欠身:“怎么?高兴傻了?还谢恩都忘了?”
程寻怔怔地,她反应过来,叩谢皇恩,又山呼万岁。
已经站起身的程渊,双眉紧皱,轻声问杜聿:“杜大人,那奏表?”
杜聿拱手施礼:“山长,叫我修远就好。”他笑得温和:“学生按照山长的吩咐,亲手呈给了皇上,并未假他人之手。”
程渊疑虑更重:“皇上看了吗?”
杜聿不解:“看了啊。”
“那皇上的意思?”程渊上前一步。
“皇上的意思?”杜聿勾唇一笑,指一指院中盛着御赐之物的箱子,“这就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口谕,让程寻收拾一下,后日就进宫吧”
程渊惊讶异常,他与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问道:“这,这就是皇上的意思?!”
“对啊。”杜聿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不大明白山长和程夫子为何这般惊讶。
程渊和程启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怎么可能?
那份奏表上,已经说明了呦呦其实是女儿身,皇上怎么会……
杜聿冲程家人笑笑:“皇上的口谕,学生已经带到了。皇上还说,程先生不必担心,只是进宫做伴读而已。”他说着又歉然一笑:“本该多陪夫子说会儿话,可惜学生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程渊反应过来,点头表示知晓,又依着惯例塞赏钱。
此时的杜聿与刚入官场时相比,已经成熟了不少。他眉眼低垂,轻轻一笑,接过来,道了谢,直接分给了同行之人。
直到杜聿一行离去,程家上下仍处于震惊之中。
“皇上御赐的衣裳,是男装。”教人收拾御赐之物的雷氏率先开口。
“男装?”程渊拧眉,“皇上是想让呦呦继续以男子身份进宫做这伴读?”
程寻上前翻看了一下所谓的四季衣衫,材质上乘,做工精细,分明是读书人穿的样式,是男装无疑了。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衣衫的大小尺寸,她恰好能穿。
程启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
程寻望向父亲,眼中满是不确定:“爹,怎么办?”
她是喜欢上学读书不假,可是她从没想过去陪皇子读书。皇宫那种地方,听着就挺吓人的。
程渊沉吟片刻,沉声道:“圣心难测,如此看来,是推不得了。呦呦,你先准备一下,今明两天,爹稍微给你讲讲宫里的规矩。你后日先进宫面圣。”
程寻点一点头:“嗯,我听爹的。”
“可是呦呦……”程启忍不住道,“她毕竟是个姑娘!”
程渊瞥了儿子一眼:“皇上也知道她是姑娘,还特意赏赐了男装。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温声对女儿道:“呦呦,你先陪你娘回房歇着。”复又转向儿子:“文山,你跟我到书房来一趟。”
程启兄妹齐齐应了。
程寻想了一会儿,反倒冷静下来,她小声安慰母亲:“娘,你不要太担心,皇上知道我是姑娘,又赏赐男装。那我现在就是奉旨读书,又忠又孝,将来真有什么,也没人敢说我半点不是的!”
雷氏忧心忡忡:“你说的容易。皇宫可不比咱们家,万一真有点事,你哭都没地方哭去。皇上也真是糊涂了,他儿子读书不好,非要找人陪着读。找就找吧,偏要找你,是天下没有男儿了么?”
“嘘,娘,这话说不得。”程寻自己心里也有不安,可在母亲面前不敢流露分毫。她笑嘻嘻地,“旁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娘,你不知道,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腰杆子这么硬。”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下:“你瞧,奉旨穿男装,多威风。”
雷氏被女儿的样子给逗笑了,她拉着女儿的手,轻声叮嘱:“呦呦,娘就是担心你……”
程寻轻笑:“娘,我知道,我知道的。也许我后天进宫见了皇上,皇上一见我,说,呔,这个黑不溜秋的傻小子是谁,太黑了,真是脏了朕的眼睛,赶出去,赶出去。诶,我就回来了。”
雷氏噗嗤一声笑了,复又认真道:“你要真进宫做伴读,可不能这么说话。宫里头规矩重。”
程寻点头,甚是认真:“嗯,娘。”
初时圣旨下来,她还担忧过,家里人会不会怪她。毕竟若不是她执意读书,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可是从头到尾,她的家人没说过她一句不是。即使是不大支持她上学的二哥,也在努力想办法帮忙。
有这样的家人,是她的幸运。
此时在书房,程渊目光沉沉,对儿子程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去准备一些东西,不需要多贵重,兴许呦呦进宫能用得上。”
“父亲,真的让呦呦去宫里做伴读吗?”程启急道,“她性子单纯,恐怕不能适应。”
“这我知道。”程渊拧眉,“皇上圣旨已经下了,我也上书表明了她是姑娘。皇上不肯收回成命,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程启想了一想,试探着道:“会不会皇上不是冲着‘程寻’来的,而是冲程家来的?”
“嗯?”
程启轻声道:“父亲,这位二皇子刚回宫不过两个月,根基不稳。生母是谁,外家是哪家,无人知晓。咱们只知道,他是茂阳长公主找回来的,苏家、宁家自是支持他。苏家是武将出身,在军中颇有些声望,宁家也是勋贵。皇上想让‘程寻’做二皇子的伴读,或许是为了她身后的程家。”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圣眷正隆的修远,可也算是父亲的门生。”
略一沉吟,程渊摇头:“未必。”
“父亲此话怎讲?”程启问道。
程渊屈起食指,轻叩桌面,发出笃笃声:“且不说这些年程家在士子中的声望不如以前,单说咱们家跟二皇子年龄相近,适合做伴读的,可不是呦呦。”
程启不解:“父亲?”
“你忘了瑞儿吗?”程渊沉默了半晌,方道,“瑞儿比呦呦更合适。”
程启微怔,心说也是。程瑞和呦呦同龄,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学问、心性没得说。比起要扮成男子的呦呦,程瑞确实要更合适一些。——不,明明京城子弟,比呦呦合适的还有很多。
程渊轻叹一声:“先看看吧,都说呦呦是福气的,兴许这一次就跟杜聿说的那样,不一定是坏事。”
程启点一点头,自去准备。
接下来的两日,程寻没再去学堂,她跟着父亲,恶补宫中的规矩礼节。
到得第三日上,程寻早早起床,同往常一样,换好衣衫,加粗眉毛,涂黑面颊,勉强用了一些早餐,准备进宫面圣。
程渊扫了女儿一眼,轻轻摇头:“呦呦,你去换身衣裳。”
“爹?”程寻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雨过天青色的学子服饰,干净整洁。
她心念一动:“爹是要我换上御赐的衣裳吗?”
程渊颔首:“是。”
程寻从善如流,回房换了衣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挺括的湖蓝色长袍,让她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哦,当然,她的脸还是黑乎乎的。
崇德书院离京城有一段距离,程寻不敢耽搁,同父母施了一礼,正欲离家,却得知宫里派了人来接她。
她惊讶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同时心里的不安更浓了。
她这是陪皇子读书,竟然还有专车接送?
一身绯衣的小宦官嗓音尖利:“公子请。”
程寻眼角余光扫过他们腰间的玉牌,匆忙道谢:“有劳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