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
已辗转做了彭城父母官的,下颌微有胡须略显风霜的李景龄,望着干裂涸尽的水田耕地,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北方大旱,彭城也是受害的其中一地,
“大人,莫要太担心了,前些日子您说的那些方法不是有用吗?”
李景龄摇了摇头,“那只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罢了。”
无论是寻找地下水源,还是引露为水,或是酸枣制药服用,都是暂且缓解百姓受灾的法子,真正能解决困境的还得等待下雨。
彭城还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听闻北地多州县,已经出现了大片的饥荒,百姓苦不堪言。
身为父母官,陛下臣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一日比一日困苦,这种无能为力的心情令李景龄感到无比挫败。
李景龄闭目在心中反复想着更多的法子,忽然感觉眼皮微微湿润,一滴一滴打在脸上。
“大、大人,这不会是下雨了吧。”李景龄身后衙役声音中止不住地颤抖道。
“下雨了?”李景龄一愣,伸出手来,却见天空阴云密布,卷起滚滚雷鸣,雨也下越来越大,似乎一发不可收拾。
这雨自然是锦荣的手笔,她没借助朝廷的力量,虽方便,但朝廷官员上下的效率有多高,她再清楚不过了。
不就是解除旱情,锦荣随便寻了个无人的地方,便施法降雨了。
相信雨师龙王也不介意她多赐下一场雨来。
朝廷很快收到了北方各地官员邸报发来急报,天降甘霖。
“好,下雨了就好。”周昌帝大笑道,见陛下之前因旱情的愁眉不展暴躁沉闷一扫而光,旁人也纷纷贺喜起来。
高兴过后,包括周昌帝在内众人也想起了正事。
这连下了三日的喜雨来由,他们也心中明白,毕竟文二小姐的事当年他们可是亲耳所闻,没这么容易忘记。
周昌帝沉吟了片刻,令人起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妃文氏,得天所授,承兆内闱,望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勤谨奉上,绵延后嗣。丕昭淑惠,敬慎持躬,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皇贵妃,赐恪字。
其子周潮,敏而好学,纯厚仁孝,封荣郡王,钦此。”
除此之外,周昌帝也没打算将仙人赐雨一事隐瞒,反而昭告天下,这既是讨好了仙人,也是告诉天下人他周姓皇室得仙人襄助,乃天命所归。
锦荣没在意人间皇室的讨好,但周昌帝命人为她在各地建庙立祠一事,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
庙号为玄女庙,还是李景龄在邸报中进言的,他记得他小时和锦荣曾经谈及过这一词,不知为何当时便留了心,所以比起什么仙女庙,神女娘娘庙,他觉得这个才配得上她。
周昌帝最后选中了这个,毕竟找不到文锦荣,也不知道她喜欢哪个称号,若是用了她还为凡人时相熟之人的建议,或许她就不在意了。
锦荣的确不在意,当然如果名号太过讨厌,她也不介意来道天雷劈了庙。
让她觉得有意思的是这香火,尤其是第一座玄女庙建起后,香火如云。
锦荣倒是小看了受旱情灾苦的百姓对她的感念,大灾莫过于旱,伤的不仅是人命,还祖辈传下为生的土地,所以即便没有玄女庙,也有百姓在家中建起长生牌位,
香火一旺盛起来了,就聚集起了所谓的香火信仰。
这东西锦荣以前见识过,不过那时她是天庭的司命天君,没有香火也自会分得人族一分功德。但像灶神,土地,还有文曲星宿,却是少不了这些香火供奉。
香火信仰有利于修炼,这也是为什么有人因大功德成仙成圣的缘由。
锦荣认真研究了一番,毕竟以前没有实实在在的香火功德让她研究,于是难得好好在一座玄女庙里蹲守了半个月,听凡人祝愿。
在彻底了解了香火是个什么东西后,锦荣就甩开手没管了,也毫无兴趣拿吸收它来修行。
且不提锦荣现在不怎么在意修为,便是将信仰中驳杂的愿力除去,再融合到修为之中太过麻烦,而且经营香火也是一门生意。
锦荣没想着做大慈大悲的神仙,普度众生,为世人排忧解难。
比起这个,她更喜欢逍遥自在。
说起麻烦,还有那枚玉佩的最后一次机会。锦荣想了想,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文锦绣也许到死都不会用到这最后一次许诺的机会了。
彭城,建玄女庙立像时,工匠用的是京中传来的画像,据说是玄女娘娘亲姐文贵妃绘下的。
李景龄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制止了工匠,“这几处雕错了,她这里没有痣,还有她的眼睛是这样的……”
“可是画像是这样画的。”工匠对上朝廷大官,一下子就弱了几分底气。
李景龄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文贵妃当年好歹也是琴棋书画精通,在宫中待了些年,就如此荒废。
他倒是错怪了文锦绣,这么多年她也只见了锦荣两面,而且每次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那能把相貌记得那么清楚。
“你下去吧,我来雕。”李景龄对工匠道。
“这怎么能行?”工匠惶恐道,一是因为这乃皇命,若是雕坏了,误了开庙之期,那就是他的过错了,而是李大人乃堂堂朝廷官员,士农工商,怎能劳动他?
李景龄的两个亲信一把叉住工匠,把他带出门外,“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好好听着就是了。”顺便把门也给关上了。
两个亲信相视一笑,这个工匠肯定没有听说过大人的名声,区区雕刻算什么,他还没见过大人施针救人,排兵列阵呢
一亲信压低声音道,免得被大人听到“老实说,我都不知道大人有什么不会的。”
另一亲信吐槽道,“有,生孩子。”
独自待在房间里的李景龄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没有再重新画一副像,而是在已经动工了一半的玄女像上继续雕刻了起来。
异常的专心致志。
即便只是见过小时的文锦荣,却也推测出她长大后的容貌来,这也是他擅长的事情之一,曾经他就凭借这份才能破了一桩奇案。
他又是过目不忘之人,不多时,样貌在心中也越发清晰了。
等到亲信和工匠再进来时,一尊拈花而笑,栩栩如生的玄女像已经雕好了,仪态万方,一双眸子萤然有光,神采飞扬。
刹那间以为活了一般,令亲信和工匠们一时看呆了去。
若说文贵妃的画像有六七分相似,那李景龄亲手雕的玄女像便是像足了九分。
第86章 宅斗不如修仙
新帝继位,封子嗣妃嫔为太妃,可随成年皇子开府奉养,先帝生前宠爱文皇贵妃,圣眷深厚,新帝亦封其为贵太妃,由荣亲王奉养。
新帝更是遵从先帝遗旨,召李景龄回京,入内阁参赞机密大事,拜太傅兼文华殿大学士。
圣旨还未传到李景龄就任的凉州彭城,
李景龄难得放下手中公事,抽空去出了衙门接人。
“表哥。”一个婉约娴静的少妇自马车上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裳的女童。
李景龄见到她们,也露出了儒雅温和的笑容,“玉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吧。”
“有表哥安排的人照顾,我们怎么会辛苦?”宋玉娘温柔笑道,又对怀中的女童道,“宝儿,快叫舅舅。”
“舅、舅。”宝儿奶声奶气道。
宋玉娘和李景龄说了几句便一起进府里了,见府中只有两三个打扫的仆从,不禁有些冷清,宋玉娘挂念了一句道,“表哥这几年还是未娶妻么?”
李景龄笑道,“无牵无挂,做起事来更是方便。”
“姨母竟也同意?”宋玉娘道,寻常如表哥四十岁之龄连孙子都有了,哪里会是孑然一身?
“我道梅妻鹤子,自在逍遥,母亲也就不多说了。”李景龄淡然道。
宋玉娘看着染及风霜却格外豁达圆明的表哥,心道,表哥果然还是同以前一样。
曾几何时,她也心慕于表哥这般的男子,却被以几乎是同样的话婉言拒绝,如今她幸福美满儿女双全,还是表哥牵的线,往日的情思早已散去,留下的唯有感恩挂念。
想来,表哥对天底下的女子都无心吧。
这些思绪不过在宋玉娘心中匆匆一转,她问起了正事,“相公什么时候能回来?”
李景龄道,“我安排郑灏在北狄那边做的事还没有结束,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宋玉娘和宝儿很快被妥善安置住下了,不过宋玉娘对远方的相公还是有些担心,想去庙里拜拜,祈个平安。
李景龄听了之后,道,“不如,我陪你和宝儿去吧。”
宋玉娘连忙道,“表哥公务繁忙,怎能劳你陪我们前去。”
李景龄摆了摆手道,“无碍,明日正好又是休沐,我也想出去走一走。”
新帝召他回京的圣旨已经到了彭城,只待手上公务交接结束,他便要往京城去了,李景龄有预感,只怕这次一走,以后都难能回到彭城了。
最后一次逛逛彭城也好。
既然表哥心意已决,宋玉娘也不再多劝,而是去准备明日出行的东西了。
“你打算去哪个庙里拜?”李景龄抱着玩拨浪鼓的宝儿,随口问道。
宋玉娘抿嘴一笑,“自然是彭城最有名的玄女庙了。”
“玄女庙?”李景龄微微一怔,继而笑道,“玄女庙好啊,我们就去玄女庙。”
次日,春光和煦。
几人到了庙里,宋玉娘对莲台上的玄女像双手合十端正有礼一拜,格外恭敬,她幼时就见过玄女庙,而且家乡受过当年玄女赐雨恩惠,所以信奉不已。
彭城的玄女庙不同于其他地方,没有蒲团,所以信男善女都是站着拜玄女像,而非跪拜。
这也是李景龄定下的规矩,彭城乃至凉州寺庙道观都不甚多,早年间李景龄作为地方父母官还征收了不少佛寺占用的土地,改为耕地水田,为凉州开源节流。
也就李景龄为官兢兢业业,治理有方,地方繁荣,所到之处无不受百姓爱戴,他定下的规矩才没有引得大多人反感。
即便如此,宋玉娘还是忍不住责怪了表哥一句,怠慢玄女,显得他们不诚心。
李景龄笑了笑,抬头看向莲台上的玄女像,轻声道,“她若是在,也不会介意的。”
“表哥,你说什么?”宋玉娘有些疑惑道,她比李景龄小了许多,更不知道那段少为人所知的缘分。
“没什么?”李景龄笑着摇了摇头,二十多年的风霜蹉跎,让他少了年轻时的意气锋芒毕露,也淡然平和了许多。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他少有才名,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容易得很,即便家世低微也不觉得如何,被贬流放也无所顾忌,甚至有幸悟得圣贤之道,尝得人间百味,天下万民之心意。
这一生跌宕起伏,大起大落,李景龄却心满意足,在被被贬流放的数千个日夜里,偶尔也会独自去来到这玄女庙,
也会想起那个小时认识的生而知之的女孩。
他也曾想过,如果世人容不了她的生而知之,满腹道学,他愿意容忍,愿意接受。性子古怪也好,太聪明也罢,他都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为她遮风挡雨。
只可惜,有缘无分。
她有她的仙道逍遥,他亦有他的万民之道。
李景龄深深望了一眼,他亲手雕刻的玄女像,也许这也是最后一眼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宝儿指着玄女神像道,“舅舅,这就是娘亲说的玄女吗?”
宋玉娘连忙抱住她,握住她的手,“别乱指,冒犯了仙子,会被怪罪的。”
宝儿难得被娘亲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连忙捂住了嘴,“宝儿不冒犯仙女,仙女不要怪罪宝儿。”
李景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她不会怪罪宝儿的,宝儿这么可爱,她也会喜欢的。”
底下其乐融融,而高居莲花台上的玄女像笑语嫣然。
半月后,李景龄入京,为新任内阁大臣,颇受新帝倚重。
时光荏苒,荣亲王府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戚,
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院子里,锦绣床榻上的贵太妃仍是妆容再好,也难以遮掩将死的灰白败落之色。
“潮儿,记住我的话了吗?”
“好好收着那件东西,有它在,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动荣王府,它会保住荣王府一脉的尊荣富贵。”
文锦绣垂死的眼眸在说到最后这四个字时露出了淡淡的神采,尊荣富贵,她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保护了她,也保护了她的儿子。
她最后又看向哀痛不已,眼圈通红的儿子,她这一生唯一觉得骄傲的存在。
他比她要善良,仁厚,不与人争,他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只要做他的富贵王爷,不会有人欺负他。
她曾经喜欢过的,想要的,统统都在她的孩子身上实现了。
如果上天愿意再垂怜她一次,来世她不要前世的记忆,不想汲汲营营,最好再糊涂点。
“母妃——”荣亲王的一声痛哭,床榻上曾经尊贵半生的女人已经永远闭上了她的眼睛。
坐在玄女庙屋顶上晒太阳的锦荣心中忽然一动,文锦绣死了啊。
一眨眼,过来这么多年啊,文锦绣还是没有再用那枚玉佩啊,毕竟她不是真的凉薄之人,而是将玉佩留给后人庇佑他们。
锦荣打了个哈欠,不知道谁会用这最后一次机会了。
百年后,
雨中,数辆华贵的马车从南边驶来,
“王妃,前面有泥石滑坡,恐怕过不去了。”一在前面开路的仆从骑马回来,披着蓑衣向最大的马车里道。
马车里响起了女子的咳嗽声,“那就先找个地方歇息下吧。”
“前面半里有座玄女庙,可庙宇简陋,只怕……”
车内女子声音虽虚弱,但却威严不凡,“神明有灵,莫要妄言简陋,雨下的这么大,先在那里歇下,再派人去彭城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