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看那个竹壳的水壶,近底一茶壶高矮处有一鹿头,眼鼻俱全,似有笑意,上头一对鹿角中间是连着的。想起那妇人的话,便从案下抽屉里取出一只带耳白瓷杯来,放在鹿头下,伸手去按那鹿角。果然一道热水自鹿首流出,恰落在杯子里。手一松开,鹿角回到原位,水便停了。灵素忍不住凑近了细看那鹿头,只觉得十分有趣。
这妇人去了一会儿,就提着个食盒来了。问傅清溪在里头用还是外头用,傅清溪看了看还是决定就在屋里吃了。
几样东西摆出来,笋豆、干炸银鱼、甜酱小萝卜、薄片清酱肉、莼齑、炸椒叶儿……并一钵白粥,一碟子棋子大小的烧饼。拿上碗筷勺子,妇人把食盒一提道:“姑娘慢用,东西只管放着,一会儿我们会来收的。”
傅清溪起身等她走出了院门,才坐下来自己盛了碗粥吃起来。
直到一顿早点吃完,自己倒了杯水漱过口,在往老先生书房去的路上,傅清溪都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这地方的桩桩件件都同之前自己所熟悉的全然不同,新奇,还有些怪异,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在。一时也咂摸不清楚滋味。又赶紧对自己道,傅清溪,你可是求学来的,万不可耽溺在这些日常琐屑里忘了正事啊。
等到了书房,老先生正喝茶。见傅清溪来了,问道:“昨儿睡得可还好?小孩子家家的忽然离家远行,没偷偷哭鼻子吧?”
傅清溪行了礼,才回道:“弟子昨日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劳先生挂心了。”
老先生听了笑道:“好,很好。这才像样子。若是心思过于缠绵,学咱们这个恐怕就不合适咯。”说着话,从一边抽了本书出来,问傅清溪道,“你可识得曲谱?”
傅清溪顿了顿,这些东西越府自然自小都教了她们的,只是自己在这上头真是稀松平常,便老实道:“这谱是识得,只是奏曲向来不成调……”
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见傅清溪发窘,乐道:“没事没事,这世上多少事情,还能样样精通了?何况你这学会说话才几年功夫!”便把手里的曲谱递了过去道,“瞧瞧,可看得懂?”
傅清溪翻开来一看,倒就是一本寻常的谱子,生怕自己大意疏忽了什么,特地细细看了几页,又往后头翻了一回,才点头道:“看得懂。”
老先生又乐了:“不用这般小心。你是为师自己看好的徒儿,又是为师的关门弟子,在为师跟前,不需如此小心翼翼的。错了也无妨,为师难道不会教你?”
傅清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却是没十分明白那关门弟子的意思。
之后老先生便叫她自己看一遍曲谱,待傅清溪看完了,又道:“接着告诉你一个好玩的事儿。你且先按着这个规矩,把这曲谱分出小节来。”说着又递给傅清溪一张纸,傅清溪细细读了两遍,自认为看懂了,先按着自己的理解把开头两页的曲谱分出小节来,又拿给先生看。老先生点头道,“就是如此。”
傅清溪也不问缘由,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开始专心给那曲谱分节。这里老先生往榻上一歪,气息绵绵,似睡似醒,也不知在养神还是小憩。
偌大屋子里声息不闻,只有外头风声水声和偶尔的鸟鸣声
好一会儿,傅清溪总算把那份曲谱分完节了,自己又从头到尾看了一回,未见有误,便放下笔来。
她这里刚搁下笔,那边老先生便开口道:“好了?那你再看看这个。”
傅清溪见一边矮桌上还压着一张纸,便又拿了过来,却见上头又是一样规矩。却是根据之前已经分好的小节乐曲之间的高低应和,分出阴阳来。傅清溪看是看懂了,只是没想到这曲子还能这样解,拿着那没几行字的笺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按着纸上所述,定起每一小节的阴阳之分来。之后相邻阴阳再组,又成了刚柔动静之象。
等照着那几张纸上的规矩,把这一本曲谱整理完,傅清溪看着眼前的阴阳流转全然呆了。
老先生瞧她的样子呵呵乐起来,问道:“如何?”
傅清溪对音律全无天赋,这会儿惊讶的倒不是那曲谱曲子的事情,心里细细体味了几回,方开口道:“乐曲本是声音相连,曲谱以记其音声规律,以便复奏流传。经此一解,却似把这乐曲音律的声音去掉了,只留下其中的变化……变化轨迹……从有声成了无声,可、可又好像觉着,这、这无声才是盖在有声下的真正的东西……弟子、弟子也说不太明白……”
她犹自迷糊着好不尴尬,那里老先生却满脸笑着抚掌叹道:“好一个将声音去掉了,好一个轨迹……娃儿啊,你这真是入了数象之门了!为师收了个好徒儿啊!”这也不歇着了,敲了一下壁板,进来一个青年,老先生便道:“给我拿张琴来。”
青年扫一眼摊放着的曲谱,领命去了。
老先生起了身,对傅清溪道:“来来来,往这边来,带上你方才写的东西。”
一会儿那青年抱了一张琴来,老先生看看道:“不错,很合用。”
自己在琴桌前坐下了,略试了几个音,点点头道:“丫头,你也坐下,我一会儿就来弹这一曲,你耳朵里听着,眼睛看着你解的东西,两边都不能耽误,可能做到?”
傅清溪正色道:“弟子勉力一试。”
老先生点点头,双手一按,就抚起琴来。
从来傅清溪听曲子,听了多少遍也记不住的,更别说自己弹奏了。那时候不晓得被姐妹们取笑了多少回,连柳彦姝后来都同她说:“要不咱们不去上那课了吧,她们都笑你,我一个个吵也吵不过来啊!”幸好这个在老太太看来也算不得正业,还有许多旁的棋啊书啊画啊的都得通通头,是以等大概都入了门便歇了。
这会儿老先生弹奏起来,因着方才自己分过一回节,又根据节里曲调分阴阳,又要根据阴阳变化分动静刚柔,这曲谱是来回看去看了好几回了。因此那曲调听在耳朵里都不是曲调了,全在脑子里变成了一串串的阴阳数流,刚柔并济动静相合。
老先生弹完整曲,并没有停,又从头奏起。傅清溪耳听着眼看着,三遍之后不自觉地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闭上眼睛似听非听,那曲子从耳朵里过去,竟在心里全化作了高低起伏的各色线条。渐渐的,那些线条开始各自分开,结成小群,那小群成团,首尾相连连结如环。这些小环又相互间各有高下,另成一浪。那浪虽大,眼看着似乎亦要像何处寻个圆满……
琴声渐至细微终落于静默,傅清溪脑海里已经成了一副平平的图。
等回神睁开眼睛,老先生看着她笑道:“我们这一派,学的数术之道名为‘极数’,万物皆在数中,万物中又皆蕴数。是能将万物化为数,又能将数化为万物。”
说着起身从一边盛着许多画轴的紫油陶瓮里取了一个卷轴出来,递给傅清溪道:“打开来看看。”
傅清溪接过来,解开缚扣,展开一看,大惊失色。——这画竟同自己方才听曲时最后心里所成者有几成相似!
老先生见她神色,更觉欣慰,笑道:“果然你已能成心影了……有善音律者,听曲能听出山河大地、千里云烟,那亦是能做成画的。只是十人所听十人所画,只怕各不相同大异其趣。可若是用极数之道,所得之图便相差无几了,其差亦差在同向之境界,与前者又不同。世事万物中,百人所见百人不同,此为事、为世事;千百万人皆能见其一者,方为道。这个就是我们极数一门所追求的东西。怎么样?可愿意学啊?”
傅清溪脸上一时醒悟一时疑惑,听了老先生的话,赶紧道:“弟子必当全心学习,绝无懈怠。”
老先生笑道:“不错不错,明儿咱们再换一样玩儿,这万物皆有数,可有趣得紧呐。”
此后,傅清溪每日不是跟着老先生解曲分戏,就是读史说书,甚至连江上连波天上浮云都能用来解,真是全然另一双眼睛看世上人事了。下晌便窝在自己院子的小书房里反复练习早上所学,有时候看书画图到都看不清了才发觉日已西沉。全心沉在了数中。
这么一路教着学着,等到了冶世书院,这不是极数一门的也成了极数一门的了,还有摘星楼、河图院什么事儿?!
第152章 天罗海
船行了半月有余, 这日前头忽然开阔起来, 碧波无垠, 傅清溪吓了一跳:“这是出海了?”可看着又不像。
渐渐近了, 不时有沙洲小岛从两边退过,傅清溪想起一个地名——天罗海。
天罗海是国朝中间一处极大的水域, 国朝最大的几条河流几乎都经过此湖。因其实在太大, 置身其间常有人在汪洋之感,才有了这“海”之名。
“冶世书院在天罗海上?”傅清溪心里一惊, 再细想又甚是合理,要一个清静不受打搅、自成一境的地方,天罗海上的大小岛屿确实挺合适。
只看日头,便知道船行忽东忽西地转了好几回方向, 直至这日天黑,仍在天罗海上飘着。
晚饭在自己院子里用了,心怀忐忑地躺下,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发觉船行依旧。
洗漱了换好衣裳,便有人送了热水和早点过来。
那个好久没有出现的青年也来了,对傅清溪道:“今日上午便可到达书院,还请姑娘先收拾好东西, 到时候他们好搬抬。”
傅清溪赶紧答应着, 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一时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便索性都不问了。
匆匆忙忙用了早饭, 赶紧回去先把自己的衣裳妆奁等琐碎东西都收好了,还照着之前陶嬷嬷安排的各归各位。这屋子里的衣裳确实是为她准备的,不过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没把这些收进去。完了赶紧跑去隔壁书房,把这阵子看过还未全然领悟的几本书都拿了放到一边,另挑了几本打算看但还没来得及的,打算一会儿一块儿包起来。
那进来收拾碗筷的妇人瞧见了,笑道:“姑娘,不消拿这许多。那书院里通天阁里头,什么书没有,不用从这里拿。若是姑娘有做了记号的,那拿去还罢了。”
傅清溪问道:“通天阁?”
那妇人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书院里的书楼。什么书都有,书院里又没几个人,姑娘去了只管敞开了看!”她说这话,收拾完东西,便顾自去了。
留下傅清溪在这里发呆:“天下的书……通天阁……书院里没、没几个人??”
过不多时,就见前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挺大的岛,大船渐渐向其靠拢,绕行到后头,竟另有一深河,船顺流而入,两旁石壁高耸,其上古木参天。
傅清溪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暗,一个极高的穹顶出现在前方,船只缓缓进入其中,好似进了一处大门一般。再看里面却是一个极高的山洞,底下深水成湖,上头泊着好几艘形制各异的船只。
老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见傅清溪在甲板上站着,便笑道:“可算到了,先带你认认门去。”
正说话,忽听得哗啦啦声响,就见对面不知哪里出来几根极粗的锁链把船身勾住了,然后齐齐往回拉扯,直到一根根都绷直了,正这时候,对岸滚过来一卷什么东西,还没看清,已经展平了平铺在了方才的锁链上,——看上去就像甲板的延伸。
青年朝那边做了什么手势,等了一会儿,才过来道:“先生请上岸。”
老先生对傅清溪点点头道:“走吧。”
傅清溪答应一声,跟着老先生从那刚铺得的东西上走过去,她仔细感觉脚下,木板底下似乎还另铺着什么极软韧的东西,走起来十分稳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在离地数丈的锁链上行走。
老先生见傅清溪面无惧意,点头笑道:“你这娃儿,胆子也大得很。”
傅清溪老实答道:“这里铺得宽,全看不到脚下了,是以不惧。”
老先生笑道:“那也是你心无妄念。若是凭空好想的,虽走着稳当,心里想想也吓死了。”
师徒二人说着话,过了方才铺的地方,总算“脚踏实地”了。又走几步,傅清溪忍不住回头看那船,再看看这一片笼在山里的水面和其上的船只,心里默念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想从前的自己还真是井底之蛙了。
上了岸,沿路行得一段,依山挑出来一个门楼,制式古朴十分高大。从这门进去,穿过一段走廊,便到了一处台阶。这台阶全是玉白的石头所砌,上头刻着各样线条简图,全不是从前见惯的雕花鱼虫模样。这楼梯转着圈往上去,中间常有平台,上有桌椅,不知是不是供人歇息的。有些后头还开着门,不晓得又是通往哪里。
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稍大些的平台,青年上前几步,把平台上的门打开了,老先生穿门而过,傅清溪也紧跟了上去。
从这门出来,眼前一亮,却是一处花园子,而他们如今站的地方,则是一处临山的敞轩。
傅清溪又在那里发愣了,老先生看得好笑:“小娃儿看什么都新鲜。”
说着话从敞院一边的门出去,经过一段回廊,就到了一处院子。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一个青年跑来道:“老先生,河图院首座来了。”
老先生摇头笑道:“想是追着来的,也不算慢了。”又对傅清溪道,“累不累?要不要先去歇一会儿?”
傅清溪摇摇头道:“弟子不累。”
老先生点头道:“那就先去各处逛逛也好,行李一会儿都会给你送去新生堡的。这阵子为师会比较忙,那些好玩儿的课就先到这里。往后就先在书院里好好学吧。”
傅清溪赶紧恭声答应着,老先生便对一旁的青年道:“你带这娃儿去找蕲卉吧,就说是极数新来的学生。”
青年答应一声,老先生对傅清溪道:“去吧,一会儿会有人带着你逛书院的,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她。”傅清溪赶紧行了一礼,才跟着那青年去了。
这里老先生没往正堂里走,倒往边上的偏院里去了,一边走一边道:“把那猢狲请进来吧,我在东书房里见他。”自有人领命而去。
老先生在书房里坐着,一会儿一个一样花白胡须的老爷子进来了,老先生看了一眼道:“鬼鬼祟祟!”
那位老爷子也不恼,还上前行了礼,才问道:“老先生,听说您这回顺路把我们河图院的学生带来书院了,可真是有劳了……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