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哪里知道掌柜们该怎么想,她只是凭着那书上所说的因果循理法来分析一件事情。要卖花灯,自然要知道是卖给什么人的。然后自然该知道这些人喜欢什么样儿的,能接受的价钱在多少,平常都在哪里活动,尤其灯节前后最容易在哪里遇上等等。
至于什么灯卖得好,都从账上细算下来的数字,只是寻常掌柜们管商行都是有规矩的,东家说了卖啥,这边一试可以卖,那便上货卖吧。之后过了时节,下年再来过了。他那里又该忙开春入夏的买卖去了,谁还一个劲儿盯着个花灯不放。
傅清溪便笑而不语,董九枢点头道:“得,算我当日识人不清,没想到你倒是个真聪明的。我这就着手叫人做去,也不用等看结果,我看你这个挺靠谱。这么着,分成咱们等之后再算,接下来你再替我看看别的买卖。我回去归置归置,明儿就叫人把账目店录给你送来。”
傅清溪笑道:“董九哥,你们店铺的账都这么随便给人看的?”
董九枢倒抽一口凉气:“你是当我傻是怎么的?这账能给旁人看么!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给衙门收税的看,也不是这本账呢……嘿,九哥这是信得过你,知道不?还一个,你们这群人里头,我看除了你,大概也没谁有闲心看这个!她们瞧你看这个,心里还指不定怎么看不上呐!但凡识两个字的,多半有这样臭毛病!你听我的,别理她们,咱们好好赚咱们的银子!对吧?我看就你这聪明劲儿,那米契也不远了……”
傅清溪赶紧喊停:“别,别,这不是一回事儿,您别给我灌迷汤,我不喝这个。”
董九枢哈哈大笑,又道:“你这认死理的劲儿也真叫人没辙,看来今年过年这一口肥肉我是吃不上了。得了,也不能就叫你一个人忙活,是吧?回头我得把米粮铺从老头子手里要过来,到时候你再看看米铺的账,没准就容易明白米契的事儿了。”
傅清溪还是摇头:“米铺是真见着米的,米契照你说的,多少人根本不是为了买卖米去的,就是为了倒手那些米契,这可不一样。到底如何不一样,不一样在什么地方,我一时也还想不明白。”
董九枢赶紧安慰她:“不着急不着急。你如今这样就算够可以的了。接着来,把我那几个买卖都过一遍,说不定就明白过来了呢?对吧?你放心,我不白得你好处。”
傅清溪只好笑道:“成吧,你把账目细录拿来,我再看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说法来。”又道,“还有这花灯的做法同从前几年不一样,恐怕还得董九哥自己盯着去才好。人总是不太乐意做新的没经过的事儿,尤其从前做得也还不错的老人们。”
董九枢一挑眉毛:“不错,连这个都想到了,你这丫头真不错。”
傅清溪苦笑,心道,这都是我从自个儿身上体会出来的,能不对嚒!
等这花灯的事儿一了,傅清溪自觉在“学”与“习”之间做得就算不错。“学而时习之”,如今才知道,这原是学了一样东西后需得寻着机会给用起来的意思,却不是学了又学的意思。学了又学的,又有何可悦?正是学了一样新知识,把它用到世事中去,才有了“果然如此”、“竟会如此”,这才有些乐趣了。
可是转念一想,她这春考的一路上还没处可“习”呢!
像当年越栐仁他们,在外头附学书院里读着,本来就是为了春考准备的,也有月考季考,只朝着春考的方向使劲。也容易知道自己的斤两。可自己读的女学不一样,就如同之前越萦所言,如今读书是分了男女的,春考的时候可不论这些。若是成绩不成,人家哪管你是哪里读出来的?这么一比,可就少了许多“自知自量”的机会。
心里转着这个事儿,忽然想起之前越蕊给自己的书上,似乎提到过类似的事。
那书就是一个考进了昆仑书院的贫家女所写,她比自己还不如,只附学过一阵子,后头全靠自己。她又是如何学的?赶紧去翻寻那书。
夏嬷嬷见她又翻从前旧书看,只当她又要犯懒,帮着找了出来,也没深劝。
傅清溪取了那书细读,虽是当日一口气看完的,如今看来却全是另一重滋味。若论起来,大约从前读的时候是当个故事来看的,就如同当日看戏本一般,最要紧看事情如何进展,她最后又是如何的成功。如今看来,却像是在看真人实事了,一样样往自己身上映照,或见所缺,或有所得,那是全然两种路数。
叫她意外的是,那姑娘几种用功法子,竟同急就章上所言不谋而合。看那姑娘当日顶着星光洗衣挑水,只为了白天的时候多些时间看书,常常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白日里还要做许多农活家务,哪有自己这般舒服。却是如她自己所言:“我只凭这一口气,不能松,松一下就是天地之差。……若是连我自己都靠不住,难道还想靠着别人?!”
傅清溪心里又坚定了几分。往后翻去,看到这姑娘受了昆仑书院先生赏识之因,就在于她于考前一年去参加了“云演数试”,傅清溪看得眼睛一亮。
第66章 云演数试
转日董九枢送账目来,傅清溪便趁机问起了云演数试的事情。董九枢果然知道这个的,他道:“那是只考数术学问的一场比试。这名字的由来,就是推演之术,说的是根据天上云形风向,推算一炷香一盏茶后的云形的意思。因只在数术一道,且这东西女子参加的少,更少人提起了。不过在书院里头说来,还是有些意思的。怎么?你想去试试?你若想去试试,写个履历给我,我替你把名报了。只是这个不是投文,到了日子,还得你自己去试场考一回才成的。”
傅清溪想了一晚上,早已定心,便点头道:“我学数术,却不晓得自己斤两,便想去试试。烦劳九哥替我报个名。”说了已经将自己写好的履历递了过去,又道,“只是这话先莫要同旁人说起。我怕……”
董九枢一点头:“我晓得,怕到时候没得个成绩丢面子呗。你放心,没人来问我这个。”
如此,傅清溪一张薄薄的履历换来了董九枢一大摞子账目,他道:“我们接下来也得过鬼门关了。这些你先看着吧,只怕往后我也没甚么机会回城了。”
傅清溪哪里抱得动,叫了两个婆子来帮忙拿着才搬了回去。
这日晚间在颐庆堂里,老太太都问起来:“怎么说董家哥儿给你拿来许多账目本子?这是做什么的?”
傅清溪老实道:“董九哥说我懂数术,叫我帮他看看他手里商行的账目。”
四太太笑道:“这丫头也真是老实,那董家小子专坑老实人!他要找人核账,若是找了外头的人就漏了自家的底,要是还找自家的人,叫行里人知道了也难免心里不舒服。这就算计上这丫头了,好嚒,真是四角齐全的好算盘!傅丫头又老实,准定算出是什么不对的来都告诉他,他这真是省心又省力,还没半点花费!”
老太太也摇头:“都说这哥儿是个做买卖的人才,还当去了书院能沾点书香气呢,哪想到反算计起读书人来了!”
大太太也笑:“是个鬼灵精的。我们栐仁不及他一半的精明。”
二太太却对傅清溪道:“你要不乐意做,就别给他做了。你自己不好开口,让你舅舅同他说去。你们年下也要分班备考,哪里有功夫应付他这些事儿!”
老太太也点头。傅清溪笑道:“还好,我学数术,只在书上那些还是浅了。如今能得着些真的买卖账目看看,也有好处。董九哥虽拿来了这许多,倒没叫我一气儿看完,我慢慢看着,还是以考试为重,舅母放心吧。”
许氏听她这么说了,点头道:“你是个肯用功的,总会得好处。”
傅清溪一笑:“先生说了,笨鸟最好还是先飞。”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越萦却忽然道:“买卖人讲究有来有往,傅妹妹替董九枢这般费劲,难道他那儿就没什么补偿?”
傅清溪道:“因当日说起来时我就一口应承了,却是没来得及谈条件。”
越芃噗嗤笑出来,指着傅清溪道:“瞧瞧,好不懊恼的样儿!下回记得有事儿先问问你三姐,省得这会子知道了又没法子,可多少难受!”
太太们也笑起来,四太太道:“得了,董家那小子,要从他手里要掏出一个铜子儿来,你得先给他一两银钱才成!你们还是省省吧,没赔上就算不错了。”
三太太问她:“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四太太道:“他爹就这样,从小到大,我大哥也不晓得吃了董家大爷多少亏!听说这董九儿最得他老子疼宠,号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能是省油的灯?”
那董家家主早年也是风云人物,几位太太们一听这话,便都笑起来,连老太太也想起一事,说给大家取乐。
刚一入冬,分班备考的事儿就定了。书院里的先生们商议了一回,若是只几个先生们自己出题,恐怕与春考有差,倒不如混到大书院附学的联考里去,到时候把成绩摘出来,分班也好用,对两年后春考也有助益。
因着先生里头有王家的供奉,只等几家都同意了这个法子,便去同天峦书院的附学商议,不过两日便得了回音,道是十一月中一同去附学书院内参考。
先生们把这话在书院早课上一说,底下跟炸了锅一样。
“不是说好不排名不考试的?怎么又不作数了!”
“那日若是身子不爽利,去不成可怎么说呢?”
“去同附学的人考?那我们哪里考得过?!”
“我能不能只考古仪?旁的我可不会!”
上头翟教习等底下纷乱过了,才缓缓道:“此回参试只为了给各人心里打个底,并不会参与他们附学的排名。咱们只是要用那个成绩来做分班,看各人适合读什么,往后又该如何学。”
听说不用排名公开,总算松了口气,又有人道;“要分班又何须考试?咱们都自己选了不就成了?”
翟教习淡淡道:“要考试,还要看平日里各科的作业,并是不想读哪个就读哪个的。若是实在没学好,便是想读,只怕也读不了。”
底下立时没了声息,教习也不待众人再度反应,喊一声“上课!”便开始了这一日的课业。
午间歇息的时候,越家几个聚在了一处,柳彦姝问道:“什么叫想学也不让学了?难不成这女学还不让读了?”
越苭几个也不知就里,倒是傅清溪约略知道一点,只是她也不十分清楚,怕随口说出来经不起追问,便索性也缄口不言。
越芃道:“恐怕是要按着能耐来,毕竟我们先生人数有限,只怕是有希望进书院的便着力培养,实在不成的便混日子了吧。”
越芝一脸忧虑道:“这是说我们这样学的不好的,便不管了?”
越苓却笑:“那可太好了!往后来不来是不是也由着自己了?”
几人议论纷纷,鲁家同俞家那边几个姑娘也走了过来,一对说法,果然都是胡乱猜的,没个准数。
还是越萦心气正:“管这些干嘛?好好复习备考,考好了自然什么都不用愁!”
越芃苦笑;“你说得倒简单。”
只她说得义正辞严,旁人再说别的倒不好开口了,便都散了。只亲近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
柳彦姝站在一根柱子边上,一下一下挠着柱面,眼睛看着远处发呆。傅清溪知道她想事儿呢,走过去忽然开口道:“哎呀,好痒!”
柳彦姝一哆嗦,回头看是她,怒道:“臭丫头,吓我这一跳!”
傅清溪笑得止不住:“你挠那柱子,我替它喊话呢。”又问她,“你也发愁年底考试的事儿?”
柳彦姝长叹一声:“可不是愁嚒……”忽然又一笑,“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
傅清溪自知道她的法子准定不会是接下来苦读用功等话,便也不问她。她心里如今记挂着的是十月里的云演数试,至于分班备考,想想自己这一年多来做的功课作业,怎么也不会不让读数术的,是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到了日子,她提前一天去同大太太处说了第二日要外出去书楼书院。大太太也不细问,定了亲长所遣的随侍嬷嬷,便叫车驾那里安排人手车马。
第二日一早,傅清溪只带了夏嬷嬷和老太太那里派来的一个嬷嬷便坐上车出去了。在书楼里略停了片刻,说外头有一处数术的推演之会,要过去看看,车驾遂往云演数试的考场去了。
考场在文昌街的一处大宅子里,车行到门前,傅清溪递上名牌考笺,门口有人验过,才放了车驾进去。到了二门口,下了车,另有人相迎往里头去。穿过两道回廊,到了一处极阔朗的院子跟前,有几个青衣少年来回其间。看见傅清溪,有一个上来问了姓名,拿出一个本子来一查,道:“姑娘请这边走。”
领到朝东的一排单间房子前,走到当中的一间道:“姑娘请进里头,书卷已俱,即刻便可作答。限时一个时辰,里头有信香计时,香尽为令。”
又把两位嬷嬷拦了道:“随侍之人请在偏厅歇息,或者在这外头廊下静坐也可,只莫要发出太大声响吵扰了旁人。”
另一个嬷嬷一头雾水问道:“这是做什么?”
那侍从笑道:“是推演数术的。若是您会这个,也可下场一试。”
那嬷嬷连连摆手:“我可不会那个。”
一时有人点了一根金藤辰刻香来了,看上头刻度,果然是一个时辰长短的。
傅清溪已然进了里头,那点香的道声得罪,将那香放到一旁的高架上,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傅清溪看一眼这屋子,不过一丈半左右见方,只朝东一扇窗,窗下一张案,案边一把椅子,边上一个高架,上头一个香炉点着信香,案上卷册、文房四宝并一套茶奁茶具,另一边的角落里竖着一个四扇屏风,想必里头设着恭桶。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外头嬷嬷们如何想法她如今也顾不上了,先把卷册打开,一边就磨上墨了。
这数术推演的考试果然同寻常投文大不相同。古仪上典的考试,常常是一句话就叫人做出一篇文章来。这个却不是,那一道题恨不得就有三四张纸,看得人犯晕。
其中一题给出了一地的水文地理,并近年天象、所宜作物,又有各样作物的生长时节、光阴宜忌等等,最后叫人安排下一年的农时农事。另有一题是一城的人数行当、地理风水,最后要画一个最恰当的城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