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东市的主街上,一名踏破沙尘,滚滚而来的俊秀少年,买下了东市最为豪华的酒楼。
从此,天云楼的名号在京城打响。
而无人知老板纪天云的来处,更无人知他将要去往的去处。
纪天云常常于夕阳半落时,一个人独坐楼台之上,默默独酌一杯清酒——
那年杀戮,已远远而去,而谁也不会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他最安全的所在。
于是,一年,又一年。
天云楼大燥。
纪天云的名头,响当当的震彻整个京都。
但是几乎没有几个人识得,他便是当年被文帝从苍涯山上,推下去的少年。
*
文太后于深宫地牢中见了他的面,才因着当年于圣祖皇帝病榻前的一面,认出了他。
文太后面色如纸。
即杀他不得——再杀他一次,便如同承认了当年文帝真的有诛杀幼弟的传言。
也不能将他再扣于牢中——宫中尚有些旧人,恐怕一得见他的面,便能挖起当年的杀戮旧事。
况且,他现在身上背的是与当朝皇后私通的“罪名”,一旦闹出乱子来,便是皇朝旧事震动,朝中上下大哗!
文太后左右不得,无奈之下,便给了纪天云一枚手令,命他速速出宫,限他于当日之内,离开京都!
纪天云也知这深宫大牢不得久留,便拿了太后的手令,匆匆出了皇宫。
但是如今回到了天云楼,将身上的旧衣物统统换掉之后,纪天云重新梳洗过后,到是冷静下来了。
陷害他与皇后白软软“私通”这件事,他在宫中一时情急,到是没有怎么细想,可是如今他仔仔细细地前后一琢磨,到是忽然觉得——这件事并非针对他而来,那宫中用了手腕的人,若是真的得知他的身份,又岂敢利用他,去栽赃软软一个“私通”之名?
若是想要打击小皇帝,恐怕他自己的身份,更胜于驱逐一名皇后出宫。
他们如此动手,恐怕尚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一旦知晓皇太后亲自将他放出了宫,恐怕略有心机的人,也早晚会猜测出他的身份。不行,再这般拖延下去,于他,于软软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纪天云站在衣柜之前,略微想了一想,
便拉开自己房间里的柜门,准备推开柜板——
却不料于此时,纸门之外突然人影一晃,有人隔着纸门慢悠悠地说道:“王爷,要离开京城吗?”
*
纪天云听此声音,心下一怔。
他立时将手边的柜门轻轻一磕。
转身披上外衫,推门而来。
门扇闪动的刹那,纪天云拧起的眉头已然舒展而开,星眸中的光芒敛去,脸上便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笑语盈盈的淡然表情。
纪天云轻笑:“原来是国公爷。”
魏国公一身便服黑袍,立于门外小厅。
纪天云笑了:“看来我这楼中小厮,个个都该打板子了,居然要令国公爷亲自登楼,反竟没有一人近前伺候。来人!”
纪天云语气轻快,但凌厉之色已现。
魏国公却是老奸巨滑地笑了一笑:“非是纪老板的手下不行,而是在下的手下,太行。”
纪天云脸色微微一变。
已然知晓魏国公带来的人,已将整个天云楼团团控制。
纪天云到也不惧,哈哈一笑,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只能委屈国公爷,无茶清坐。”
魏国公也不推辞,向纪天云施礼道:“老夫有眼无珠,于国公府中错认了王爷,还怎敢于王爷面前看座。”
纪天云见他把话活活地挑明了,心下微微地一惊。
纪天云:“国公爷恐怕认错人了。”
魏国公向前一步:“老夫两朝老臣,已错过一次,绝不可能再错过第二次!王爷,天云楼已是水泄不通,望王爷不要再多推辞,以免贻误大事。”
纪天云眉光一挑。
纪天云心下已知,魏国公已足足掌握了情报,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两人再此推扯下去,也并没有什么意义。虽然魏国公已带来足够的兵士,将他的天云楼控制,但是他纪天云即在京都这么多年,也绝不是就能被他束手就擒的结果。但是纪天云忽然听到魏国公说起“大事”,心下不声不响地便“咯噔”一声。
纪天云微微转身,寻到身侧的大椅,撩衫坐下去。
“国公爷要说的,是什么大事?”
魏国公终于抬头,眸光之下,狠戾毕现。
“自然是——大齐的——国之大事。”
纪天云眸光变冷,不接半句,只死死地盯着魏国公。
魏国公知道他已然上钩,便一句将所有的话,和盘而出:“王爷十二年前已失帝位,如今上天再赐良机,难道王爷这一次,还要将天子之位,拱手出让吗?”
纪天云怒道:“大胆!”
魏国公毫不惧色,上前一步:“王爷只知当年自己是被养于外族的圣祖之子,又可知当今高坐天子之位的,才是真真正正养于外族的宗孙!”
“你说什么?”纪天云一刹那间,到是听不懂了。
“当今天子沈少堂,并非是先帝与文太后的亲生儿子;他是文帝四弟,也是王爷的四哥临海王沈濯的幼子!”
“若说当年王爷是养于外族,当不起名正言顺的大齐天子;而他临海郡王的幼子,又有什么名份,能当得起堂堂大齐的真龙天子!”
第49章
天光大亮起, 白府的小厨房里,便飘起了淡淡袅袅的炊烟。
软软今日起得十分之早,也是因为几日来小陛下沈少堂都没有再悄悄摸进白府里来。她接连几日都睡了个好觉,不免得面色红润, 脸色闪闪发光。
小阿宝一见到自家小姐精神熠熠的模样,便忍不住抿着嘴儿偷笑, 一边笑一边摇头:“真是有人滋润, 就是不一样啊……”
软软忍不住上前,一下敲在她的小脑袋上:“一大清早, 说什么呢。”
“我说的是陛下让田小田给您带出宫来的那些香脂雪花膏啊,小姐抹了脸上,是不是滋润了许多?”阿宝歪着头看软软:“小姐以为我说的是何等滋润?”
软软的脸, 一下子就涨得彤红。
她瞪了阿宝一眼,转身朝厨房里走去:“懒得和你这小丫头讲。”
阿宝还跟在后头:“是是是, 小姐您还是留着晚上跟陛下讲罢。”
软软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回水缸里去。
不想再和这小丫头乱说,软软特意从米缸里舀了满满一大碗长白香的大米,又配了些许金澄澄的粟米,再接着花生、杏仁、枣干等等满满地淘洗了一锅, 将大锅坐到炉灶上,将两三块上好的晶糖打碎了,一点点洒进锅里去。
阿宝看着小姐的动作, 正经问:“小姐这是在煮腊八粥?”
软软点了点头:“腊八那日出了事,陛下一直在跟我念,今年就没有安安稳稳地吃上一碗粥。我答应他亲手熬上一碗, 给他送到宫里去。”
阿宝扑哧一声便笑了。
“小姐看样子不是嫁了位皇帝,到像是收了个宝宝。”
软软瞪她:“仔细被外人听到,还不又要打你板子!”
阿宝笑了,不敢再胡说八道,蹲下身去帮着软软开始烧起炉火来。
软软十分细心,虽然只是熬煮个八宝粥,却也是寸步不离,小心翼翼。晶糖在锅中一点一点地融化了,飘出淡淡浓浓的香气……
刚刚起床的白老爷,顺着这香气就跟到了厨房门口,一见锅里的粥花都滚了,立刻乖乖地捧个了瓷碗就往廊下一坐。
喏。
“爹爹我吃不了多少,粥根儿来一碗就行了。要我也来沾沾女婿的光。”
软软被白光的样子逗笑了,接了碗来盛粥:“爹爹说哪里话呢。”
软软小心将粥碗递到白光手里,一碗的香气便直扑面而来。白光拿着汤勺小心翼翼地溜了溜边儿,一股子浓浓糯糯的粥汤,便化进了嘴巴里。
“还是女儿在家里好,若有可能,将来都不将你送回去了。”
软软微笑,继续拿瓷坛盛了粥,小心翼翼地搁进了食盒里。
白老爷一边吃着粥,一边似无意地说:“昨夜,听说天云回来了。”
软软手中的动作,立时微微一停。
“他可平安?”软软轻声问。
白光看看女儿:“皇宫大牢里,自然是会吃点苦头的。但是听说他到是全身全尾地回来的,只是这一夜,天云楼都不怎么太平。今天一大早,我打发管家去东市看过了,天云楼到现在还没开市,门外到是空无一人……”
软软将食盒扣住了。
她站在厨房中央,低头咬唇,似乎在想着什么。
白光手中的粥,饮了一半。他抬头看看女儿:“软软,你什么打算?”
白软软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变了一变。她微微又堆上一个笑容,将手中的食盒提了起来,递到阿宝手里:“阿宝,将这碗粥,亲手送到崇阳殿去。一定要亲手,面呈陛下。记住了吗?”
阿宝闻言,点了点头。
软软又转过身来,撩了一下额际的碎发:“爹爹,我去换身衣裳,你开开后门,我出去一趟。”
白光目光有些疼惜:“你一定要自己去?门外蹲了那么多人,不如随便指一个替你跑一趟。”
软软笑了:“这件事,没人能替。”
白光不说话了,但是目光依依,格外不舍。
软软上前,轻轻握了握爹爹的手,将粥碗捧起来:“爹爹快吃粥,莫冷掉了。等女儿回来,再为您亲手蒸煮。”
白光手抖了一下。
软软却对父亲轻轻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
大齐后宫,崇阳殿上。
一直闭门不出,忙于政务,以至天昏地暗的沈少堂,收到了软软令阿宝送来的那碗八宝粥。
瓷坛一开,粥香满堂。
小太监田小田一见便笑得满脸春花开:“还是皇后娘娘细心,知道咱家皇帝爷腊八节没过好,可不就是耿耿于怀着这碗粥?陛下能将这碗吃下去了,开年便是大吉大利,万事顺意了!”
沈少堂一直盯着这碗粥。
越看,却越觉得别有深意。
沈少堂将手往碗下一摸——
立时腾地一声,站起身来!
“田小田!”沈少堂脸色一凛,“立刻前往太后宫中,传朕的旨意;近日临近年下,请太后立刻前往西山祭陵!”
田小田被沈少堂的这番话惊了一跳,但是他毕竟是跟了少帝足足十几年的人,一见到少帝的这般脸色,心下便立时明白了。
田小田立刻转身吩咐小太监:“立刻,马上,前往太后宫,请太后西行!”
小太监匆匆跑出门去。
田小田转身看沈少堂:“万岁爷,那我们?”
沈少堂将手中的粥碗,轻轻地一转:“该,结束了。”
田小田心下一震。
*
北风突起。
长空呼啸。
京城最宽阔的东雀大街上,冬日的残树枯柳,被突然袭至的北风刮得哗啦啦的作响。素日暄哗不停的东市,似乎也因这凛冽的北风,而失了热腾腾的人气;绝大数铺子关门谢客,偶尔几家坚持着的客栈酒馆,布旗也被冷风呼啦啦地撕扯。
京城第一大酒楼天云楼,楼门紧闭。
楼外未见半个楼中伙计的身影,到是有几个看起来不相干的人物,在街头拐角处,左左右右地游移。
一乘轻骑小布马车,摇摇摆摆地穿过东市萧瑟的大街,一直到达天云楼的楼下。
小布马车四周有数名看起来便是大内高手的黑衣人,贴身护卫。
那几名不相干的人在拐角处偷窥了几眼,没有敢上前来搭话,反而迅速隐没在了拐角之中。
车帘被轻轻打起——
白软软还未现身,车周的黑衣人便立时提醒道:“娘娘,此处非常危险,为娘娘安危着想,还是速速离去!”
马车里的白软软笑了笑:“无妨。”
软软起身欲下车,黑衣人更是着急:“娘娘!”
白软软脸色如常,没有素日的绵软,到更显得镇静大气:“我即来此,便不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况且,我有把握,他,断不会杀我。”
“可是……”
“让开。”软软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现今,他也许肯见的人,只有我。”
软软撩起罗裙,竟然不怒而威。
护卫本还欲再劝,但不知为何,竟被当朝小皇后的威严镇住了,只得轻轻放手车帘,扶她踏下马车来。
白软软站在天云楼下。
北风微起,罗裙翩飞。
她曾经十二年的岁月都在此渡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云楼匾,她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云楼门。站在楼下,她似乎还能依稀闻到天云楼开市时,楼内飘来的淡淡香气,还能听到天云楼内宾客满门的繁华喧闹……她自然也还能清楚地记起,十二年前,她还是个小小的娃娃,当她捧着小瓷碗一不小心将那满满的一碗炸酱面翻于地上的时候——
他扶她。
笑容清亮,俊逸飞扬。
人生,居然是这般造化弄人。本以为会是一辈子的知己,没想到,最终却要这般怨怼。
白软软清清地笑了笑。
她慢慢走上前,叩了一下天云楼紧闭的楼门——
“云老板,开门!”
。
这一声清清亮亮的叫声,传到了天云楼的楼上。
纪天云正坐于楼厅之上,而魏国公与数名持刀兵士,就站在他的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