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锡兵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有几个地点还在排查当中,现在主要是抢时间。”
他话音未落,伸手将王汀揽到了边上。旁边有位清洁工打扮的男人正推着垃圾桶往外头走。快到年底了,很多人家已经开始打扫卫生,小区的垃圾一天得清理两趟。王汀避让了开来,抬起头的时候见到了清洁工的脸,登时愣住了:“齐师兄!”
那清洁工见了王汀也呆了呆,旋即脸上扯出了个笑模样:“王汀啊,怎么,你住这边?”
王汀连忙摆摆手:“不是,我来看一个朋友。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南城的啊?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家也好出来聚一聚。”
齐师兄笑了笑:“我刚出来没多久呢。算了,不给大家添晦气了。”
王汀直接伸出手去,帮齐师兄推垃圾桶:“你这话说的,这算什么晦气啊。师兄,再过两年你就能重新注册资格证了,还是齐一刀。”
齐师兄想要阻止王汀,她却不愿意松开垃圾桶。周锡兵伸手过去帮忙,将垃圾桶往外推。盖子外边透出了一点儿墙纸的边,大约是有人家重新装修了,所以落了不少建筑垃圾,沉重的很。
齐师兄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着表示:“哟,今天可是让我捡到大便宜了。这位帅哥,劳驾你了啊。”
周锡兵笑了笑:“你太客气了。听王汀常说起你,水平高,医术好,一早我就想认识你了。”
齐师兄脸上一派坦然:“王汀向来只说人的好话。我哪里行啊。可以了,到这儿就行了。”说着,垃圾车的抓手就伸了出来,垃圾桶中的垃圾被全都倒了进去。齐师兄催促王汀,“行了,今天你有事儿我也有事。等哪天你有空的话,咱们再联系。小苗苗还得接着治疗,我得南城留一段时间。”
周锡兵笑着冲对方点了点头:“那哪天有空的话,齐师兄跟嫂子孩子一块儿出来吃个饭啊。”
齐师兄微微一笑。直到此刻,才能从他苍老而疲惫的脸孔下显现出点儿温文尔雅的影子。
往陆娴家去的路上,王汀微微地叹了口气:“你也猜到了吧。齐师兄就是那位家里孩子被患者家属用开水严重烫伤的医生。事情发生以后,对方想私了,齐师兄坚持要上法庭。结果幼儿园的监控有死角,没能拍到对方的正脸。原本答应作证的成年人到后面又都含含糊糊起来。小苗苗的同学倒是争先恐后地想作证呢。可惜孩子的话在法庭上没效果,那件案子拖了有一年多。对方一直逼着齐师兄,不肯私下解决的话,他们家就不掏钱。
最后法院判了,他家还是赖账,有钱买房子买铺子,就是不付民事赔偿。齐师兄在的那家医院正好搞体制改革,不管职工子女的医药费了。齐师兄去老赖家要钱,却被羞辱了。对方当着他的面拿打火机烧钱,就是不给他。结果两边闹起来,引起了火灾,那人严重烧伤,齐师兄也被判了一年。人被医院开除了,从业资格也没了,现在还有个孩子等着他想办法挣钱治烫伤。”
周锡兵没有吭声。因为王汀在自言自语一般:“很多人都说怪齐师兄太较真。他当初为着论文署名的事情跟导师闹翻了,在整个南省的医学界都混不下去。后来到了医院里头也是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给病人开高价药,也不忽悠人家做大检查。结果呢,旁人都排挤他,觉得他不合群。病人也觉得这个医生不负责任,不重视他,直接报复到小苗苗头上去了。我一直相信一句话,坏的制度能把好人给逼坏了;不肯变坏的人就会被利益共同体给排挤出去。”
周锡兵伸手想要摸王汀的脑袋,又突然间回想起自己才刚刚推过垃圾桶,只得作罢。他问了一句王汀:“今天,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正常处理而已。”王汀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分管人事工作的副主任跟人事科长都停职了,总局也一样。嗯,出了事情都是底下人能力不足,没有深层次地领会领导的指示精神。反正自古皇帝都是被妖妃跟奸臣带坏的。”说到后面,她紧急地刹了车,摇了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周锡兵喊了一下她的名字,等她侧过脑袋看着自己时,才正色道:“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不美好的事情,但是,同样的,也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你看,你师兄没有自怨自艾,当不成医生了也想办法努力工作挣钱给孩子治病。你们单位的情况,最起码的,你就在努力地工作啊。”
王汀笑了笑,心中涌现出淡淡的悲伤。她想,这个人肯定不知道,他们人事科长的下台,她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她是会对别人发出攻击的。
这一晚上,出乎大家的预料,神秘人没有再联系陆娴。这个人好像真的打算将陈洁雅给放走了,再另外给陆娴物色一条新的小狗。陆娴结结巴巴地强调:“我真的没有什么讨厌的人了。我发誓,除了恐怖分子什么的,我真的没有什么具体的讨厌对象了。”
她的手机小陆陆对着王小敏唉声叹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啊。我试着跟对方手机讲话,可是它不理我,还嫌弃我事儿多。那个手机好恐怖噢,它好像非常喜欢看这些东西,还兴奋得哇哇怪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手机。我们手机里头也会有这种坏东西吗?”
王小敏非常认真地强调:“我家王汀说了,物似主人型。我们跟着主人的时间长了,就会带上主人的个性。”
王汀面无表情地摸着王小敏,这是她有生以来被黑的最惨的一次。她什么时候跟王小敏这货一样八卦唠叨事儿精熊孩子了?王小敏的存在,就是血淋淋地跟整个固定资产界还有手机界昭示她教育的失败!
心理专家安慰着陆娴:“你不用担心,这跟你没关系。他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来对付陈洁雅而已。没有你,他也会有其他借口的。”
这句话像是一道特赦令,宣布了陆娴的无罪。她哭了起来,一直对着专家反正求证:“不是我的错,对不对?不是我的错。”
她的心理压力终于找到了倾泻出去的出口,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直待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神秘人还是没有联系陆娴。周锡兵跟王汀起身告辞了。走在小区林荫道上时,王汀突兀地笑了,自我解嘲道:“你知道吗?刚才齐师兄推着垃圾桶出去的时候,我甚至猜测垃圾桶里头藏着人。”
周锡兵点了点头,安慰她道:“你放松一点儿,不要一直绷着。不过这倒是个思路,垃圾桶运人的确隐蔽而司空见惯,不容易被旁人所察觉。”
他在心中盘算着,要将迪厅附近的监控录像再好好过一遍。神秘人带着陈洁雅离开的时候,不一定非要通过车子,垃圾桶同样是一个可以挡风的运输工具。至于说服陈洁雅,只要说他们碰上了坏人,要小心躲过追杀就好。六神无主的陈洁雅其实非常好掌控。
王汀呼出了一小团白雾,她的脸在昏黄的路灯下近乎于半透明一般:“我也想,但是很难。说来你大概会笑我,我总觉得,老天爷给了我这样的能力,就意味着要我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我知道这种想法挺蠢的,还挺不要脸,但是我真这样想。你就当我是中二期延长,没得救了吧。”
周锡兵笑了起来,点头道:“这只能说明你是个有人生理想和追求的人。理想从来都不可笑,反而会被很多人羡慕。能够坚持理想的人,都非常了不起。”
“你呢?”王汀抬眼看周锡兵,“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周锡兵半开玩笑半认真一般:“我要说是为了世界和平,你该不会让我去看精神科吧。”
两人相视而笑。王汀笑着点头:“大哥不说二哥,我哪儿有脸笑你啊。”
他们没有回家休息。王汀脑海中对单位的固定资产有一本账,她记得其中一批二十个铁皮垃圾桶购置进来时也入了固定资产的账。街道上的大垃圾桶多半属于环卫公司或者附近的单位,她想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可能真是由垃圾桶充当了运输工具拉走了陈洁雅。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王汀就没办法再安静地待着了。虽然神秘人到现在也没有杀了陈洁雅,反而表示要将她转送给其他人,可是王汀总觉得陈洁雅接下来的命运绝对不会比现在好。陈洁雅连娃娃都不是,不过是一条小狗而已,酷爱折腾小狗的主人没有理由善待她。
周锡兵本想劝她早点回去休息,她明天还要上班。可是王汀停不下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大约就是所谓的直觉。她不能松懈,一旦松懈的话,事情会朝着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方向发展下去。
周锡兵联系了同事,让他们继续查看陈洁雅失踪当晚迪厅附近的监控录像,重点是看大型垃圾桶之类能藏着人的东西。之前一波,他们已经查过了周围车辆,没有发现可疑之处。陈洁雅跟那个男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愣是没在监控中留下任何痕迹。
王汀在边上补充:“陈洁雅当时身上使不出力气来。人在醉酒跟昏睡的状态时,就会比平常感觉沉重不少。这个人应该不会背着陈洁雅走太远,因为他嫌弃陈洁雅脏,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小狗而已。”
等他们到达迪厅附近时,局里头的同事已经将监控录像的查看结果发给了周锡兵。当天夜里两点钟左右,的确有一个垃圾桶在附近路口出现过。隔着太远,监控只拍到了模糊的影子。周边夜市摊子相当有名,常常三更半夜还有摊位供应小吃,所以垃圾桶来来往往的,并不算显眼。
周锡兵带着王汀过去顺道吃了点儿夜宵。王小敏特别积极地喊着:“哎,你们最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好玩的新闻啊?有个女的,上上个礼拜六夜里头,藏在垃圾桶里被人拖着走。哈哈,他们人类真不讲究,躺在垃圾桶里头不难受吗?”
附近小吃摊多半是私营的,属于城管跟环卫部门的重点监控对象,哪儿来的成气候,还录入什么固定资产。王小敏喊了一会儿,除了一只同样话痨的手机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惊讶以外,谁都没搭理它。
王汀瞅了瞅周围,故意选在了垃圾桶旁边要了两份烤鱿鱼,跟周锡兵一人一串。王小敏又冲着垃圾桶喊了半天,那垃圾桶才慢悠悠地说话:“瞧你那少见多怪的德性啊。我们垃圾桶见过的世面多了去,运个活人算什么。往前数十几年,死人也不是没运过。我们祖祖辈辈都见多识广!”
王汀心道这垃圾桶口味还真不轻,她咬着鱿鱼串,酱汁要滴下来的时候,周锡兵将面纸分给了她。她道了声谢,继续听那垃圾桶拉拉杂杂地说了半天废话。最后他们鱿鱼都要吃完了,王汀考虑是不是再要两串小的时,垃圾桶总算说到了正题上头了:“你说的那个,我有点儿印象。关键是那女的忒不讲究,蹲进去的时候,裤子都没穿好,硬生生地骚扰了一回我兄弟,真是不要脸。”
王汀擦干净了嘴巴,转头看周锡兵:“你给我买杯梨子汁吧,我怕上火。”
周锡兵笑了起来,点点头,到旁边要了两杯加热过的梨子汁。递给王汀的时候,她笑了:“行,跟我走吧。”
垃圾桶从这边的小吃巷经过,往北边走了。当时的确是一个男的推着它,一路朝前头去了。后来小吃摊子边上的垃圾桶也没有再见到自家兄弟。反正它们这些能活动的物件都是萍水相逢,无所谓相聚和别离。
王小敏大声喊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喂,你们有没有谁听到我说话啊?上上个礼拜六夜里两点多钟,有个男人拖着垃圾桶在路上走。嗯,那个垃圾桶可能抱怨了,它里头装着的女人没穿好裤子。”
饶是王小敏不过如实转述而已,王汀依然感觉自己真是没耳朵听了。她决定回去以后让王小敏好好看两集动画片,免得这孩子记住了不穿裤子这一茬。旁边有栋大楼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因为当时天太晚了,它还奇怪为什么清洁工管忙到了现在。不过里面有没有个不穿裤子的女人,大楼就不清楚了,它没听到垃圾桶说话。
“嗯,那个人是在树底下走的,一直走到了那一头。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王小敏大声跟大楼道谢,它现在特别自豪它是一只可以帮助警察叔叔抓坏蛋的手机。王汀摸了摸它的脑袋,对大楼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结果可怜的大楼被她吓得打了个嗝:“这这这,她能听懂我说话?”
王汀笑了笑,转头看周锡兵:“往前走,监控中估计也不会拍到他的脸,他是有意识避开了监控走的。”
一直走到街边拐角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王汀才停下脚步。到这里,垃圾桶便失去了踪迹,王小敏也没能再联系上其他固定资产。王汀皱着眉头:“他肯定有车子接应,他不会一路推着垃圾桶回去。对他而言,陈洁雅不值得他这样付出。”
周锡兵看了眼周围的环境,这里距离迪厅已经有近四公里路了。这个人推着垃圾桶避开监控摄像头走了这么远,的确应该有车子或者同伙接应他。
没有离开警局的同事又一次调查了监控录像。这一次,大约凌晨两点四十五的时候,他们的确发现了监控中有人推着垃圾桶走,可是这人身上穿着醒目的环卫工衣服。录像中的脸带着口罩,侧对着监控录像,一直走到了旁边转弯监控拍不到的地方。
王汀与周锡兵都感到惊讶。这人身上穿着的是本市环卫工统一发放的防寒棉服,如果是这样的话,除非当时他在车上藏着环卫服,否则他是不可能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陈洁雅面前并取得对方信任的。可环卫服装是亮橙色的,在迪厅门口出现时,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就是出现在监控里头,也绝对显眼。从避人耳目的角度来讲,这绝对不是一个良好的选择。
王汀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先找到那个垃圾桶再说。”
周锡兵点点头:“嗯,那个垃圾桶当时肯定是空的,干净的,很有可能比较新,否则陈洁雅不会没有任何意见。她当时受了伤,很可能在垃圾桶里头留下血迹。”
王汀尴尬地笑了笑,她有罪,她羞愧。作为专业医学出身,她竟然压根忘了鉴证科学这一套,直接往神婆的路线上走了。她想着的是,直接问垃圾桶到底是谁推走的它不就成了么。
这种费时费力还貌似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全都交给勤劳奉献的警察同志们了。为了跟时间赛跑,王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警察们将负责附近卫生的环卫公司负责人找了出来,仔细确定当天是否有垃圾桶被移位的情况。随即,他们又翻了一夜的垃圾桶。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王汀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周锡兵才传了消息过来,那个垃圾桶找到了,里头的确搜集到了陈洁雅的血液标本跟那三个混混当中两人的精斑。现在警方正在查这只垃圾桶被拖行的路线,来确定陈洁雅下一步被运到了哪里去。
王汀收回了饭卡,匆匆往外头走,在电话里招呼周锡兵:“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