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珊珊语气平静,保持着在人前的得体:“我……去年在云京市买了套学区房……我们卖了四五年前买的那全新房,那……120平的全新房,添了200万,买了套学区房,40平……的二手房,地址是xxxxxx。”
“……嗯。”夏溪知道那个小区,顶级学区,相对便宜,然而楼房十分老旧,墙壁开裂、管道漏水,各种问题屡见不鲜。从120平的全新房搬到40平的老旧房,生活质量上的差距可想而知。陆珊珊夫妻的收入绝不会低,四五年便能攒下200万,然而在这城市,对学区房,200万杯水车薪。他们拿出全部一切也只能买40平的房子,还很老旧。
心中感慨,夏溪抬头:“然后呢?”
“可是……”陆珊珊的面部抽动,仿佛想起痛苦的事,然而她却努力压抑,“前任屋主,直到现在也并没有迁出户口。”
“嗯。然后呢?”
“他家有个比我家娃大上一岁的男孩子。我好担心,真的好担心……我家娃后年上学,也就是说,那孩子明年上学!”
“我明白了。”夏溪望着对方,“学籍名额,是吗?”
“是……”
夏溪在心里面叹了口气。
云京市采取“六年一房一学位”的政策(注:北京市六年一房一学位,上海市五年一房一学位)。也就是说,六年之内,一个房只能有一个孩子升小,这是为了防止有人不断倒卖学区房产,导致各种问题。而如果是二手房产,此前已有儿童入学,那么将根据学位紧张程度进行统一安排——对于好的学区,“此前已有儿童入学”就意味着“自己孩子不能上学”。
同时,前任屋主没有迁出户口的事十分常见,现任房主要求前任房主迁出户口的案件也源源不断。而官司的原因,基本因为上学,部分因为拆迁——怕人来分拆迁补偿。
陆珊珊,就是很典型的“害怕不能上学”。因为,如果不能解决这个严重问题,叫前任屋主孩子提前一年用了那个学籍名额,她的一切苦就白吃了,一切罪就白受了!!!
她的孩子,就上不了云大附小了!!!他们夫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攒了200万,就是为了他们孩子能上得去云大附小!!!
要知道,前任屋主那个孩子,如果明年抢着入学,就会占用唯一指标!虽然,因为前任屋主不具房屋产权,学龄儿童与房屋产权人不是直系亲属,属于户口挂靠,优先级会很低,无法就近划片入学,要学区内调剂,甚至学区外调剂,但是,优先级低是低,还是会挤掉陆珊珊孩子的学籍名额!要知道,那一片的学校都还比较不错!
夏溪说:“这……不好办。”一天几个案件,竟都是“不好办”。
陆珊珊的眸光立即黯淡下去。她呆呆地看着夏溪,又好像什么都并没有在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夏溪都要以为对方失了魂魄。
她叫了几声,陆珊珊的感官才终于全回来。
夏溪知道这很残忍,然而她却必须解释:“户口迁移归于公安机关管理,涉及行政,而法院是司法机关来着,无权也不会干涉行政职权范围内的东西,行政审批亦不能作为民事诉讼标的。而公安机关不是法院,不能判罚,也没有权力强制公民迁出户口,所以法律上看,并无有效措施。”
1958年1月9日施行并且至今仍生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规定:“户口登记工作,由各级公安机关主管。
因此,户口迁出,必须原先屋主自愿配合,否则法律法规无法解决。以往朋友买学区房,夏溪总是喋喋不休:“一定要写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啊”“一定要写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啊”,仿佛那祥林嫂。因为,“违约金”属法院受理范畴,而“不迁户便要赔款”,对于卖方有震慑力。
夏溪问:“合同上有逾期迁户的违约金吗?”
“没有……当时不大了解……还能不迁户口!!!”
夏溪沉默不语。
陆珊珊已状若崩溃:“第六个律师了,我已经咨询第六个律师了!可所有的人说,没有办法叫前任屋主迁户!!!”
方才,她一直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冷静、得体,然而此时说着说着,她却再也承受不住,在夏溪面前竟然痛哭失声!她低着头,一边用手抹泪,一边呜呜咽咽:“买房时候问得好好,六年之内没人上学……来年那个男孩就到学龄,只剩几个月了,万一用了名额,后年我们家娃要怎么办?”她在网上也查阅了一些信息,都说一定确认“六年之内没人上学”,却没人提户口!
夏溪递过一张纸巾,咬了咬牙:“先不要急,我再看看合同,想想办法——合同带来了吗?”
陆珊珊的眼睛重新点亮一丝:“……是。”
夏溪走到打印机前一张一张打印好了,将原稿交回客户手上,说;“让我想想。这几天会联系你们,但不保证会有办法。”
陆珊珊忙道:“谢谢夏律师!谢谢夏律师!”
…………
夏溪忙了一个上午,见了数了客户,直到下午两点才终于有休息时间,拖着略疲惫的身体走出律所。
因为想吃一家川菜,夏溪步行过去,中间路过云京顶级小学之一——云京一小。
云京一小,大约比陆珊珊那个云大附小还要稍好一点,学区内的地价大约20万每平,被戏称为“宇宙中心”。
陆珊珊的云大附小,直系亲属买了房子孩子基本可以上学。而这云京一小可就不大好说。因为每年报名人数远超实际容量,学校还要参考房屋产权人的入住年限——买房早的优先级别高于买房晚的,也要参考房屋产权人的实际身份——户主是爸爸妈妈的优先级别高于户主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夏溪见过好多客户竭尽所能买了房子,然而孩子依然无法进入一小,那个时候,父母身上的悲恸总能让消息喘不过气。
夏溪想着陆珊珊的案子,再次感叹:学区房总是展现人间百态。有人买了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等却落不了户,有人因为学区重新划分去状告教育部……仿佛只有为了孩子,他们才什么人都敢告、什么事都敢做、什么累都肯捱。
夏溪望向云京一小的大操场。
此时还是上课时间,却有好些学生就在里面闲逛。
夏溪走近栏杆,看见两个穿校服的男生靠在上面玩着什么。
其中一个问另一个:“厕所上了二十分钟,是不是该回去了啊?”
那个高瘦男生回答:“老太婆能怎么样哟,下课再回,好烦数学。”
就这么着,不念书了。
夏溪离开栏杆,继续走向餐厅。
她想起陆珊珊40平米的房子,一家三口挤在那里面的情景,还有开裂的墙壁,漏水的管道……
顶级学区。
这些令人羡慕的孩子的父母,正在咬牙承受非一般的痛苦。
而栏杆里面7到12到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的父母,为了能让他们好好学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总有一天,他们会懂的。
当他们成为父母的那天。
夏溪叹了口气,给周介然发信:【哎,学区房啊,有点感怀。】
周介然:【???】
夏溪:【有人买了二手房,前任屋主不迁户,丢掉学籍名额,也没办法。】
周介然:【不会。】
夏溪:【什么不会?】
周介然:【不会住进二手房。】
夏溪没懂,又继续道:【还有人买了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等却落不了户,闹上法庭。】
周介然又:【不会。不会住进不规范的过道房、小平房。】
夏溪没懂x2,又又继续道:【还有人因为学区重新划分去状告教育部。】
这回,周介然没说“不会重新划分”,而是:【怎么重新划分都好,总有房子,这个不行就住那个。】
夏溪没懂x3,问:【你在讲啥……】
周介然再次答非所问:【不过,难道不是去上私立?】
夏溪:【???】
第68章 内斗(七)
对于“云安居”的停工, 周介然频繁地邀见政府官员。他请市里施压鲲鹏——钱的问题另算,立即返场复工!“云安居”的事情社会影响不好, 因为那是近年最大福利社区!
周介然一直很重视政府支持, 与市长、多位副市长都保持着良好关系。他很会讲很会讲,成功说服市里持有相同观点:既然质监总站评估结果表明没有质量问题, 合同上的争议、纠纷就由双方私下解决, 不要闹到明面让公众看笑话!
于是,“正式交往”几天以后, 清臣集团与鲲鹏建筑工程公司的事有了进展!!!此前,双方公司已经重启谈判, 然而外界并不清楚相关内容。
清臣集团CEO周介然公开表示, 针对停工问题双方达成一致, 云京市“云安居”将会立即复工,已完成的部分按照8级加固,未完成的部分按照8级建设, 然而,关于责任归属、改造费用、停工损失、工程款等问题, 清臣集团与鲲鹏建筑工程公司仍在讨论。
“……”看到这个新闻,夏溪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一件好事!!!
虽然加固费用、停工损失、工程款还有争议,不过,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当务之急还是鲲鹏建筑工程同意返场施工!否则,不仅仅关系到钞票,还有企业声誉, 还有政府关系,还有很多很多。鲲鹏建筑工程并非能力不足,也远不算什么真正质量缺陷,只是漏看一处合同细节要求,因此清臣集团没有打算更换“云安居”福利房项目的施工方,何况,鲲鹏对于项目最为了解,他人接手可能反而麻烦,不论是从费用、工期还是质量考虑,贸然中止合同都是弊大于利。
夏溪偷偷地给周介然打电话,叫:“亲爱的。”
“嗯?”
“恭喜啦,复工了。”
“嗯。”
夏溪感慨:“谈了好久……”
“我也很累,主要鲲鹏那边耽误进度。”周介然淡淡语气,好像在谈天气,“鲲鹏提出一样主张,我一秒驳倒,他们回去思考一个星期,过来,反对我在当时提出来的理由,我再一秒驳倒,而后又要再等一个星期,周而复始,现在终于针对停工问题初步达成一致。”
“不就是你脑子转的更快……”
“不过,”周介然又说,“我猜加固费用、停工损失、工程款等,要打官司。能到现在这步,已经非常不易。风光、金鹤那边应该是想等到股东大会再谈返场,用云安居的事争取中小股东还有员工、大众支持,不过现在政府施压,他们只能选择复工。我会尽快启动官司,早把这事盖棺定论。我也说过要打官司,鲲鹏没有很大反应,估计……风光、金鹤曾经承诺上位之后就会撤诉。”
“啊,”夏溪紧张,“可是法正律师还在澳洲养伤。”
“我叫天恒律所将所有的律师资料整理、传真。刚刚收到。擅长房地产官司的……一共还有八名律师,其中有你。天恒主推一位赵律师,一位王律师,次推一位卫律师,还有一位杨律师。”
“那……我呢?排在哪?”在房地产方面,赵律师王律师分列第二第三,都是大合伙人。
周介然轻笑一声,翻动手中资料:“倒数第三。”
“……”
“说天发、上城、国祥案子进展不错,与尹千秋对手还能占到上风。”周介然画风一转,“你来电话那时,我也正想问问,对于这个案子,你有多大把握?”
“我……吗?”
“嗯,”周介然把最新情况描述一边,又问,“你有多大把握?”
夏溪咬牙:“99%。”
“哦?”
“介然,”夏溪说,“你知道吗,法庭对攻就像战争,有的时候,决定双方输赢的并不是能力,而是信念,在僵持中、在困难中、在生死中的一股信念,这种东西,往往可以超越实力,带领律师、带领战士走出阴霾。我喜欢看历史,我发现,常常有战败的将军们回忆说:如果当时,我能更加相信自己必胜就好了。我的经验肯定不如赵律师、王律师,可能跟卫律师、杨律师他们差不多吧……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清臣集团发生内斗,很多人都怀疑……你有什么问题,随时随地可能倒台。可能……就我一个律师对你坚信不疑,知道招标过程、管理过程没有任何错误,一定可以拿下官司,法律就是因此存在。”
“小溪——”
“而且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倒台,这个官司最终一定能见分晓,不存在清臣是否会撤诉的疑虑。”
“介然,我是理性地讲刚才那番话的。我不会为了自己搞大新闻,把你至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我真心诚意认为,在这起纠纷当中,自己……比赵律、王律还要更加适合。”
“我已经明白你的想法了。”
“介然,你也不要考虑我的前途问题,好好选择,为清臣集团负责。”
“当然,我会研究。”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随口闲扯。夏溪好奇:“商业谈判,和法庭辩论,是不是很不一样?”
周介然说:“我不了解。不过,每个人的风格不同,我自己会比较强势。这不是指表面,而是指内里。”他的用词、语气、表情、动作都并不会咄咄逼人,可本质十分强势。
夏溪问:“解释一下?”
“比如……当对方不大同意我的观点的时候,我会不断解释,换着花样解释,直接他们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