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祯娘也不问。等到周世泽今日回家,祯娘又察觉到了一些不同一扫这些日子的心不在焉,用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之类来形容也可以。祯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考虑、彷徨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了,而在这之后,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绝不会有所犹豫!
这餐晚饭吃的急,周世泽是三扒两咽就完了。然后就一直盯着祯娘,祯娘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用完了饭,这才对女儿两个奶娘道:“送大小姐回去罢,晚上不许她做功课,也不许和小丫头玩的太晚,督促着她!”
“圣上有意从九边卫所选取精英补充东南水师,这件事前些日子还只是传闻,近几日却是落实了。”周世泽没有把心里话直说出来,而是先东拉西扯找了一个引子来说,却不知道这在祯娘眼里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祯娘不揭穿,心里也隐约明白周世泽的意思了,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圣上这样打算也是有他的考量,一个是九边本来就不要这许多兵力,只是贸然裁撤怕有不好。另一个就是如今东南水师缺乏兵力补充,而且还是精兵强将。”
说到这里,祯娘忍不住抱怨道:“至于九边这边多是骑兵步兵,许多士兵连泅水都不会,做水兵会贻笑大方,这一点倒是不需担心也不想想原来是些什么人,就地征调的卫所士兵,那就是和农民一般,至少这边比那边还是要强些的。至于泅水这种事,到时候学就好了!”
周世泽听过后也哈哈笑了一回,道:“我是听说过南边卫所不成样子,却不知道烂成什么样子。你自小在那边长大,浙江是你老家,你与我说一说罢!”
祯娘摆摆手,颇有一种家丑不可外扬之感,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吃空饷就让兵士少了一半数量,而有的这一半里与其说是兵士,还不如说是百户千户们的佃农,这些武官们就是地主一般。”
卫所的事情天底下谁都知道一点,何况是周世泽这种本身就是卫所子弟,所知应该比祯娘深得多。之前说九边这边兵士的本事高低不齐,好多时候打仗就靠武官身边的亲兵做领头,这边顶住了,整个军阵就能顶住。然而好歹其他人还能有个兵样子,到了其他地方,哪怕家兵们再强悍,再顶得住,他们也能拖后腿,一触即溃。
再说了几句,周世泽总算没的话说了他本来就不擅长兜圈子,就算本来是个能说的,这时候却因为存了事儿,显不出来,反而因为没话找话很快没了言语。不过也好,这催促他终于下了决定。
“我决定和主官说,我已经决定报名去东南水师了。你先别说话,我知道打仗危险的很,你之前也十分担忧,何况还是要转做水兵说实在话,之前在东北差点死了几次,心里也后怕。刚开始还以为我这辈子是不能出阵了,自己过不了自己那道坎,然而这一回机会来了我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虽然还是一脸苦笑,但周世泽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了,他听见自己清清楚楚道:“我睡觉哦什么样的人?不安于现状才是!建功立业沙场点兵,这些都是喜欢和向往的。即使已经学会惜命了,可看到这些还是想迈开步子大干一场!”
祯娘看着周世泽,忽然有些恍惚,周世泽眉眼锋利的样子和少年时代一模一样,而时光却已经流传十多年了。
她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抓住周世泽的手道:“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便去做罢!是不是要同指挥使说?唉唉,只望着时间充裕一些,不然这边产业的布置怎么说?难道我还和你分两路回去?”
第132章
“我原来说什么来着, 这件事难办的很!年老的不用说,这个年纪好说什么建功立业, 事事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年轻人也不是指挥使想的那样,建功立业是足够让他们热血上头了。可是谁人没得父母兄弟妻儿, 不能只为了自己行事罢!”指挥佥事笑着道。
指挥使也是叹息着摇头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件事难?只是这件事是上头放下来的,不是一般,撒泼打滚说难处就能不做么?金口玉言君无戏言,既然已经明发了旨意,那就再没得更改的余地了。难又如何,想方设法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点头道:“不过也不是这些全让人丧气的,底下千户百户还是把愿意去的兵士名字报上来了, 我看了一眼, 人数倒是还可以。若是后面用心,再许些别的恩惠,想来足数并不难。”
不过指挥使有话没说出来,士兵或许是不用太过忧虑了, 然而武官却还是一个大问题。武官们大多数都是有家有业的, 在九边就活得舒服自在了,何必要冒着风险去东南呢!成了不一定比这边舒服,不成的话就是抛家舍业全做了无用功,还要忍受从九边卫所到一般卫所的落差。
指挥佥事又不是不晓事的,他当然也察觉了这一重难处,不过上峰不说他也不愿意点透,提什么心烦的事儿呢?招的人不喜欢。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这样就没招数了, 正如兵士可以许以恩惠,对于这些想要建功立业的武官们,自然也有人会不吝惜好处指挥使心里盘算着,这些武官去了东南,从行会里收的钱就能免了,说动行会一次性补清十年的数目不难,这就算一样了。
然后往朝廷大佬那里哭一哭,要些好处来。譬如说有自请去的,感念恩义忠诚,升官半级。还有安家的使费等等,各种不同名目的都给些就当是给招兵费了,不然九边这些兵士武官还不是要一直在九边,东南水师只要还想存在,总归还是要补充人手的。
心里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些指挥使之类的高级武官何尝想要九边分流到东南去。虽说这次是连兵带将一起去的,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会变少,但是‘九边’本来的体量变小却是不争的事实。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样的地方武官常常干的是挟兵自重。
倒不是说想要造反什么的,而是仰仗人多,法不责众,想要谋得某些利益的时候,就一起勾连发声。不然为什么常常为闹饷动起刀兵来也不怕,往厉害了说这不就是造反!不过就是为了朝廷图稳,法不责众罢了。
不过这是两边的博弈,也不是九边这边一方强势,朝廷又何尝不懂!凡是懂得的官员,派到这边镇压一应事情,什么都不做,首先就要砍下几颗头来!不然差事也就没法子办了!都是看人小菜的,发觉人软弱就敢更欺一步。
之后日子指挥使是朝廷和手下两边沟通,一边要些好处,一边召来说话。前者不必说,后者不只是对手下而已,还有自己的夫人要有助力,与这些武官太太发帖子,细心说些话儿,也是让人家里少些阻力的意思。
做的倒是挺热闹,不过收效就只能让指挥使苦笑了,正在苦恼间家人来说周指挥同知来拜访,他赶忙让人请了进来他是从没想过周世泽去东南的,一个是他十分欣赏周世泽的能力,周世泽也全没有和他再卫所争权的行为,这样左右手哪里去找!
另一个就是周世泽品级够高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还有一个正三品的虚衔,只要想办法通通人脉,然后熬一熬资历,总能做到自己这位置的在九边的武官体系里,指挥使是一根线,做到这个位置的就是这里头的人尖子,打比方的话算是一方诸侯。各样事情自己决断,权力大的很,活的也舒服。
既然是这样,人何必再去东南,图什么呢!将心比心是一望即知的,所以他从来没和周世泽谈过这件事,这时候见周世泽来拜访,只笑着问他道:“也是稀客,你平常爱惜羽毛,除了一些平级和部下聚一聚,我们这些上峰真是难得登门!这一回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周世泽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也没有别的客套,直接道:“确实有事。我来是同您报备一声,关于去东南水师的事我已经有了决断,如今更是和家里也商议好了,我打算报名去。”
指挥使听着前面还好,后面回过味来,知道他的意思后睁大了眼睛这还真是出乎意料啊!他使了多少力气,这才有点成效,然而依旧在为这个发愁。而周世泽,他可没说一句话,人居然自己来报名。
左右想了想,实在觉得周世泽这样的副手难寻,劝了一句道:“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其实不用这样急。想一想这也是一件大事了!如今啊,去东南都当是烫手的山芋不是没得理由的,人家都是费心考虑过的,你也想想。”
周世泽知道这真是好意了,不然指挥使何必和他说这个话,他可知道各位指挥使都在为武官不愿意去而发愁呢。自己这样送上门来,不仅没有直接定下来,好生米煮成熟饭,反而劝一句,这不是好意那是什么!
这好意他受了,感谢了指挥使一番,然而还是爽快道:“大人不必担忧,我家的情形您知道,不比一般的兄弟。一个没得父母兄弟,少了骨肉离散,就连财货上的困扰也没了,至于内子那边更不成问题了,她原本就是南边来的,这一回回去还好些。”
指挥使原本没考虑过周世泽,于是也就没多想他家里。这时候周世泽自己提起来,他也是一乐。确实呀,好似周世泽专门为这件事生的一样,一点牵扯都没有!他自己还是一个极爱建功立业的年轻人!
心里已经不再想着留人了,这样就算是天意罢,最终点头道:“也是,你和我们不同,年纪小,血还热着。我们就不同了,最多也就是想着与儿孙留个更高的位置这才拼死拼活。”
“这如今可成了大新闻!如今外头谁不议论?我听到的时候还吓了一跳来着。吃惊后我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了,周同知不比别个,没得父母兄弟在山西,独一个的不必考虑那么多。何况还有你”徐太太忍不住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十分微妙地冲祯娘笑了笑,然后才接着道:“你家原本就在东南,浙江那边罢!要是周同知能分到浙江那边那就好了,原来到了你娘家!我在这里就先贺一贺你了!”
今日是祯娘过生日,也不是什么整生日,也没有张扬,只是在家里摆了几桌酒,请了几个要好亲朋家的妇人罢了。徐太太来得早,先和祯娘说起了这件事,甚至把酒杯满上做出祝贺的样子,倒是恰有其事呢!
只是笑过之后他免不得担忧道:“虽说回娘家很好,我却有一件事担忧,咱们兴业钱庄的生意怎么说?这才起来,你这当家人就要往别处去。后面一应事情该哪个坐镇指挥呀!别人我可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了,在徐太太看来祯娘是极有运道的人。所谓时也命也,祯娘够聪明没错,但是世上也不止她一个这样聪明的,而短短几年就做成这样事的却是只此一人再无分家。凭借的是什么,正是这点子运道。人都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命好的话,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祯娘安慰她道:“这也不必忧虑,谁又说山西这边是总号呢,其实从体量上来说两广和浙江还比较合适做总号呢!就算山西这边是总号,你们做钱庄的枝比干强的事也不少。我在浙江或者福建两广坐镇也没什么,这边有掌柜操持,你也能帮忙看着,并不用担忧。”
这边两人正说着,又来了好些堂客,其中还有几位武官家的娘子。见了祯娘赶紧凑过来说话这几日周世泽自己报名去东南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谁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正遇上祯娘做生日请客,当然想要探听一番。
都是几个熟人了,赵千户家娘子就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竟能说动男子汉做这件事,你倒是好了,将来自往娘家去便宜。只是我们这些熟人就要丢开去了,也是可惜!记得收拾东西之前与我们说一声,好来相送。天长地远的,别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这赵千户娘子也是以为祯娘在其中弄巧多,不然他们实在想不到好好儿的谁要背井离乡往个烽火战场上跑,一辈子安享富贵不好么!不过也有清楚的,当即驳道:“这就是你们不知道咱们周同知了,人志向远大着呢,不然这样年轻也不能升了又升了。与其说是祯娘说话管用,我倒是觉得周同知主意正。”
祯娘但笑不语,实际上确实是周世泽的意思,她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这话并不用说出来,人家如何以为,觉得是祯娘吹了枕边风也好,觉得是周世泽自己志存高远也好,他们两个自己明白就好,何必与人一个一个解释。
就像祯娘这边一样,周世泽也有同样遭遇。祯娘是被一班堂客发问,周世泽则是被同僚蜡烛。好好的一次吃酒,至少有七八人或明或暗地问过周世泽怎么想,这些都是不大熟的,周世泽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然而坐下后都是熟人,这下再不能避开。
周世泽饮尽了一大杯酒,这才道:“你们偏偏想的多,觉得其中大有玄机,应该是有这样那样的好处,或者东南那边有什么你们不知道的关节。但我把话放在这里了,确确实实就是面上看到的这些。就算有,我也和你们知道的一样。”
这些熟人,除了几个极知道周世泽的,其他的以己度人,总算觉得有自己不知道的。原来并不打算去东南的,也犹豫起来,因此才格外想要从周世泽这里知道些什么。然而事情就有那样简单,周世泽就是想沙场立功,在战场上抢阳斗胜。
所有就听他道:“没有别的缘故了,就是我从小到大的个性如此。原来打女真过后还有过一阵萎靡,觉得这辈子有些惧怕上战场了。然后你们也知道了,这几年刀兵不动,觉得快要生锈了,这才知道我是在安稳平和里呆不住的人。”
众人听了也是叹息,不管是不是信了,这话确实没说错,他们知道的周世泽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他们中很多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人,现在一说也能想起曾经热血沸腾的峥嵘岁月。
其中一个叹气一声,举杯遥敬周世泽,道:“没的说,世泽你比我们强,我们早就没这心气了!就算有罢,也被家里拖累,行动不能自主。你不同,还能顺着心来。哥哥在这里敬你一杯,算是祝贺你心想事成前程远大!”
又有另一人道:“这或许还好些,你们且看朝廷摆明是觉得北疆无事,有这许多武备算是浪费粮草。原先想过裁军,到底怕闹出事来没成行,但这一回又有分流东南要我说这就是一个开始罢了,九边是一定会衰落下去的。只是时间而已,我们这一辈还好,后面一代代鲸吞蚕食,最后只怕和普通卫所没得两样了。”
这些人都不是傻瓜,朝廷的大势哪里看不出来。然而这就是阳谋了,你能说出什么来?要起兵事就是造反,等着被砍头是真。何况人就是这样,活在当下,这一代两代无事,再远的就算知道有不好,也无法下定决心真做什么,代价太大了。
和周世泽同一卫所的指挥佥事也拿了个宽杯子,流沿边斟上,满满的递给周世泽道:“这一钟你吃了,别的不论,你往东南去也是高升以后就是指挥使一样,坐镇一方。浙江、福建、两广,总之掌控一地水师。真个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好不快活好不惬意。若是再建功立业,说不得哥哥们要看你吃饭,沾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