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也不算辜负,自元代起途径济宁的京杭大运河全面贯通,在数千里的大运河的滔滔河水的供养下,济宁果然是成为了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地方——要知道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地位何其重要,说是帝国的政治经济命脉也不为过。
而济宁恰恰位于这黄金水道的中点,交汇黄河,说得上是大运河的脊梁。正所谓‘一条大运河,千里碧水流,帆船首尾衔,都过济宁州’。这里闸口众多,过往船只到济宁必须落帆停船等候提闸放水方能通过,每日最多时停留上千艘船只。正因为如此所以说济宁是大运河的咽喉之地,是江北最大的码头和物资集散中心。
每日里河道内帆樯如林,舟船如练,官船商舟,画舫游艇,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船工摇浆击水,拉纤号子响彻云霄,河两岸百物堆山,商贾云集,南船北马,人烟拥簇,酒楼歌馆,笙歌喧嚷,一片热闹繁荣景象。
祯娘一行人就这样入得济宁城,祯娘本来就是在金粉繁华地长大的,见到这不同于江南风光的北地热闹,也不由得感叹:“‘运河流水千古流,流到济宁古渡头,画里帆船江南来,船到码头货到州。运河流水千古流,流到济宁古渡头,画里帆船江南来,青山隐隐水悠悠’‘十里人家两岸分,酒楼歌馆相映闻,上下楼台火照火,往来车马人拥人’,难为这些写诗作文的人,倒是形容的恰恰准了。”
周世泽不知道这些,也不在乎这些。他只是在车上挨着祯娘坐了让小厮在外头买了一些本地的各色点心干果,放在祯娘面前给她剥果子,一递到她嘴边,似乎是有点满不在乎:“这些算什么,太原也不差什么,到时候到了太原在带你到处去耍——再说今日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能出来?”
祯娘晓得他是明知故问,却不接茬,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周世泽如何不知道这姑娘是在与他假装,猛地凑近了祯娘,小声道:“怎么不知?你真不知的话就我来告诉你罢。”
祯娘被他说的耳边痒痒的,强忍着不动弹,一下脸上倒憋出一层薄薄的红。周世泽惊奇她竟然;脸红了,还当她是羞了,越发靠近,祯娘再不能忍了只得躲开道:“知道的知道的,是你安排的,正是托了你周少爷的福气的!”
这时候周世泽才是有些满意了,只是还有一样不喜欢:“怎么叫周少爷,就没得一个别的名字。”
祯娘却是难得孩子气皱了皱脸,小声道:“不然叫什么?我与你你我相称也就够了,至于别的,些相公、夫君,一时换不过来——况且还没到时候,你急什么?”
祯娘自然已经是周世泽的妻子了,甚至从定亲开始就可以这样认为。但是还没行礼,这就又差一点儿,所以说这样说也有道理。周世泽一时没得话,可把他郁闷的要不得。过了一会儿才又腻到祯娘身边小声说话,却是祯娘一时没听清了。
祯娘只回了一句‘你方才说了什么?’,周世泽只得又凑到她耳边道:“你就提前与我说一次又怎么了?”
祯娘一时都被这话里的无赖意思和孩子气惊着了,心里最多的感觉却是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不疼,只是有些痒痒的。她回过头去看这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眉峰深刻,眼珠子又黑又深。她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眉毛,轻声道:“夫君——”
周世泽欢喜过了,一下把祯娘抱了个满怀,又小声道:“再叫一声!”
祯娘这时候却再不理他了,只当自己当时不知道是怎么鬼迷心窍!忍不住拿出手来在脸边扇风,见周世泽看自己,也只得若无其事道:“看我做什么?我身上穿了件毛衣裳,这手炉也烧的太热了!”
周世泽自然不会去拆穿,只不过挨着祯娘坐着,继续给她剥些干果。祯娘也不再管他,真的去看外头风光——一开始还是为了躲开周世泽看她,后来就真是觉得各处很值得看。
特别是下车后在各处古迹游览,还有周世泽,不晓得他是不是属狗的,明明也是第一次来这里,竟是能带着祯娘往那些有意思的地方去。
大运河为济宁流来了消息、金银、技艺、人流。竹器业、药材业、铜器业、皮革业、酱菜业、烟草业、点心业等百业并举。当铺、钱庄、粮行、茶楼、饭店、戏院、会馆、夷人教堂等遍布大街小巷。运河河畔弦歌杂,南门内外灯火通明,大街小巷车马辐辏,城内城外路纵横。
朝廷命官、贩夫走卒、军阀官吏、貂裘豪客、富商大贾、金钗玉坠、名伶艺女、莺莺燕燕、簇簇胭脂、青红帮、□□、拆白党、白相人、小偷流氓、□□骗子等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在济宁这个水旱码头汇聚而来——说起来祯娘和周世泽也不过是这些人里头罢了,一齐凑出了这济宁的繁华热闹,游人如织。
这其中有许多小人家儿女在这车水马龙之中,不见一点礼教,随意笑闹,若是在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家看来只怕就要皱眉头。可是祯娘却不觉得有什么,她读书明理,最爱读的是《诗经》,为的是其中的一点‘真’。
周世泽与祯娘是想到一处去的,只在济宁三四日,他俩就像是普通人家新婚夫妻,竟然真的做到了笑闹无忌。两人后来做人人称羡的好夫妻几十载,却从来没忘记过这一回的济宁城。
时光太欢乐,两人几日游乐玩耍。倒是一时忘了这不是桃花源,船要往山西去,他们还要经历太原事情,那又是不同的了。
第85章
山西本就是在帝国之北, 近邻蒙古草原,抵御在边疆第一道。这时候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 外头总是大雪扯絮一般纷纷扬扬, 滴水也成冰。若不是有大缘故, 人家都是窝在家里守着炕床过冬。
还能活泛一些的大概就是一些大户人家, 赏梅赏雪,各种节气佳节,或者各家红白喜事等, 呼朋引伴一大群,总是交际应酬不断的——就是没有这些事情, 自在家里也冻不着这些人,依旧如常过日子罢了。
“怎么, 也该到了罢!”问这话的是一个老妇人,看起来也是七八十许的人,慈眉善目, 还在小佛堂里, 手上拿着一串念珠。若是第一次看的只怕觉得就是一个大家族的老祖母, 慈祥的不得了, 谁也想不到这位就是曹老太君, 当初那个狠毒妇人。
旁边是她儿媳妇的老妇人张氏道:“母亲料地一点也不差的,昨日晚间才收到信儿,说是已经进了山西了, 估摸就是这一两日该到了。不过母亲何必这样盯着,再怎么说这也是同气连枝姓周的, 到时候还不是来家下帖子请人观礼,自然是有分晓的。”
曹老太君却是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也是老了没精神想这些事!说起来这些事我哪里想管,人家老太君在我这个年纪只用每日喝孙子孙女玩过一日,享些儿子孝顺的清福就是了,难道我不想?”
说到这里曹老太君把手上念珠往身前一放,道:“我是没那般命好罢了!我如今撒手不管倒是舒服了,底下那帮子没用的怎么办?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却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丢不开手。你记得,这一窝周家的男人都不成,正是靠着家里的女人才能安稳度日的!”
张氏如何能不知道这些,这些年来她不是见着的么。当年自己丈夫如何得了这千户官的传承,不正是靠着眼前婆婆的筹划。至于之后这个家里没得寸进,不说像如今周世泽一样奋进,眼见得就要升。就说想族里那个周世鑫一样,经营些家业出来都不能够。要不是一代代的媳妇挑的好,算是把家里扛下来了,只凭着那些只会养狗遛鸟包小□□的周家男儿,这偌大的一家早就颓败的不成样子,如今的架子都搭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婆婆她是一惯不敢有什么反驳的,因此只低着头道:“我比不得母亲,看这些事情不明白。只是我看这周世泽和他父亲一样不是个好摆布的,既然是这样咱们做什么事儿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个男子汉,只要他自己立得住,旁人也没法子。”
曹老太君轻轻念叨:“是呀,男子汉!我们家里倒是有些好女子,我底下几层的媳妇就不说了,还有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但凡里头有个男子,我哪里还要这样呢,这世道还是要看那些男人的。似我那‘大儿子’一样,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得了周世泽一个。但是都争气哇,于是万事不愁!你说我生这许多有什么用,少生些我还少些气!”
这边周家因为家住鼓楼东巷,又被称作鼓楼东周家。说起来自曹老太君起已经五世同堂了,虽然第五代还没有一个成人的,但是人丁兴旺是真,到现在已经是上百丁口的大家族了。一般老太君该是心满意足的——满堂皆是自己儿孙。
但是曹老太君却是没的话,真觉得自己少生一些,后头媳妇们也少生一些才好。毕竟又不是那些穷苦人家,等着儿子争水争地,怕拳头少了就有人欺负。如今里头都是没用的,多一个还嫌多一分开销,全是吃闲饭不干事的!
曹老太君想自己当年,刚刚挤走‘大儿子’的时候是何等志得意满,只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为的,靠着老公和儿子,将来再不用怕了。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开始,自己这一辈子就是劳碌的命格。
这时候只对张氏吩咐道:“我何尝不晓得和周世泽那小兔崽子没什么好说的,看清楚了那就是个石头——话说周家男子的硬骨头怎么都长到他家里去了!但是他不是有本事,眼见得就要发达,只要有机会就靠上去!不然看着家里就越来越落魄?更何况如今他有个新婚妻子,看看是什么人罢,说不得是个机会。”
祯娘不知道自己还没在太原落脚,就早早有人打着她的主意了。过得一两日她果然就要在太原落地——原本打算的是自黄河干道进入支流汾河,一路往太原。只是这时候一截黄河都被封冻住了,不能行船,是坐车来到太原的。到了太原城外,再等着周世泽安排花轿马车、人手等来接就是了。
这一点倒是和没有完成的婚礼是一样的,祯娘等到花轿进来又安安稳稳坐进去,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然后围绕着她的花轿,就有她是嫁妆队伍十里红妆,而周围鼓乐齐鸣,百子鞭炮噼里啪啦。
然后就是队伍绵延着往周世泽家宅院所在的估衣街而去,这一路上有的是人看热闹。只说山西有钱,但大家平时见的并不一定有多少,像是祯娘这样的嫁妆排场也是在哪里都少见的。可不是有许多小人家女眷都倚着门看热闹,议论一回。
“好大的排场!竟是没见过的。就连之前刘大户与孙大户家结亲也不见这样的排场,要知道这两家在太原都是头面人物!如今却给个外地来的人家给比下去了!”
“听说是估衣街千户周家娶来的小娘子,怎么有这个排场?原来人是江南大户人家出身。听说是周千户受上峰一个将军赏识,给他在老家金陵那边保的媒!家里都说是财过北斗米烂陈仓,比个财神娘娘还要黄霜霜!”
至于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接到信儿来观礼吃酒,倒是没见到这热闹,他们也听说了周世泽这媳妇似乎是江南有钱人家出身。只是他们心里估计也只是那样,不然何至于远嫁到太原来。
直到接亲队伍渐渐往估衣街来了这才看出一些不同,简直看不到这一路红色的尾巴——祯娘这时候才到周家,那抬花轿的按着规矩,先把花轿接连抬起放下,连放三次,连抬三次,这是去了路上晦气的意思。然后轿子里的祯娘就感到‘嗒’一声轿子被完全放下了,周围响起宾客喝彩声,又是敲锣吹号,燃放鞭炮。
至于嫁妆们还是一抬一抬的进入,外头有周家管家在唱嫁妆,里头的东西真是豪奢至极,还面面俱到。一样一样念出来,观礼的人也就听着,倒是把他们羡慕的不行,只心里道周世泽是走了什么鸿运,竟然打江南娶了一个真正的财神娘娘来。
这时候正是一个银钱至上的年代,九边多战事,于是女多男少也是常有的。一个女子若是没得一副过得去的嫁妆甚至嫁不出去,同样的只要有丰厚的嫁妆不管你是寡妇,还是无盐,都有人抢着娶。
在这些人看来——祯娘嫁妆单子没有体现出顾家的全部财产,但也足够撩动这些人的心思了。他们想来周世泽这位新嫁娘该不会是为丑女罢,当然这样也是十分值得了,毕竟这许多银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至于老婆的话,还有别的红颜知己么。
鼓楼东街周家今日来观礼的张氏和她的两个儿媳也是惊讶,一个是被这嫁妆所惊,一个则是为了周世泽。他们想来周世泽似乎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哪里会为了媳妇嫁妆低头。不过其中一位儿媳妇道:“这时候才看出来了,我这位大侄子也不是那么腰板铁硬的。”
然而不管这些人如何说话,在这样的喧闹里,轿帘子被打起来了。祯娘自然察觉到了光线变化,伸出手果然有人接住了她。这是已经有些熟悉的周家两个妇人,带着她跨过轿子钱撒着五谷的草垫子,然后就接入新房。
到了新房,又有一个周家妇人上前,拿了一碗饭喂她。祯娘张口,这妇人只喂了三次,一面喂饭,一面道:“尊重公,尊重婆,两夫妻商商量量,和合欢悦,多子多福。”
等到三口饭喂完,这妇人就撤了碗筷,周围响起女眷的嬉笑声。然后祯娘就在新房稍坐,只等着正院里开了正席,这才有人匆匆来喊:“快些快些正院开了席了,快扶着新娘子去正院堂前,莫要误了吉时。”
果然立刻就拥上来丫鬟、女傧相、服侍婆子之类的人,拥簇着祯娘往正院去。到了正院,又有周家在这边临时请的媒婆把祯娘引到堂前,上头坐着周家宗族里的两位长辈。祯娘此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随着司仪命令‘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个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了。这一生一世的大事啊,饶是她中间自金陵到太原多思索了一路,也是要手足无措的。
这时候围着堂前的客人又是齐声喝彩,随着锣鼓齐作,鼓乐齐鸣,祯娘手里被塞了一根大红绸,另一头自然就是周世泽。他这时候也是喜悦神气的不行,旁边熟悉他的朋友见他这样子也是纳罕,晓得只怕他本心对新娘子满意的不得了!
然后周世泽就拉着这红绸,两人在男女傧相和丫鬟的拥簇下往新房去。这时候司仪跟着高唱:“一请新郎言一状,今夜与君进洞房。出阁玉女柔如水,轻风细雨莫粗狂。二请新郎二和唱,夫妻即时上牙床。夫是彩蝶觅清香,妻有娇莲初流芳。三请新郎祝三多,相欢求得状元郎。桃红柳绿春为媒,青帐朱床结连理。”
在这‘请新郎’里,一伙人嘻嘻哈哈到了新房,这时候依旧不到掀盖头的时候。周世泽和祯娘两人只能端端正正坐在了床沿上,有媒婆上前,把五谷、桂圆、莲子和铸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铜钱撒在床帐里,并唱着:“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扬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枝。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喜遇蟾宫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