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别走啊,您刚才不才应承了要投一百现洋的么?”薛修齐眼看着已经在会计那里签了字的“主顾”转身要走,连忙去拦。
“大老板这里都是上万的生意,我就这点儿小钱,老板您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主顾答道。
“别介,”薛修齐已经急了,“甭管大钱小钱,只有要投入,您肯定就能有回报。再加上省府市府的信用,您想提钱,那是随时的事儿,钱是绝对安全的,您还怕什么?”
那人摇摇手,只说要再“考虑考虑”,随即走了,该是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对劲。
见此场景,原本聚在此处看热闹的人,便跟着纷纷起哄,一下子散去大半。阿俏和阮清瑶周围,立时变得空旷。
薛修齐定了定神,故作镇定,走向阿俏和阮清瑶,开口招呼:“瑶瑶,三妹妹,正好眼下少了些闲人,一下清静好些,让我来好好招待你们。”
他一转身,冲“出纳”和“会计”一跺脚,说:“还不快去给两位小姐沏茶!”说着,将阮清瑶和阿俏请至上座,滔滔不绝地将他的“大生意”又从头描述了一遍,最后先问阿俏:“三妹妹对此意下如何?”
“我?”阿俏故作惊讶。
“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呢!”她说得天真,像是个不谙世事,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女学生。
“那个什么白老板,连四百多块现洋的利都可以不要,就这么走了,我……我全部身家也就只有四百多现洋!”
阿俏没说谎,她手上能够随时动用的钱就这么多,再想要钱,要么筹股,要么借贷。
薛修齐一听这话,立马对阿俏失去了兴趣,转脸看向阮清瑶,“瑶瑶?”
薛修齐事先曾向常婶儿打听过阮清瑶的财产。常婶儿猜测她至少有五六千的现洋在手上。这次他的主要目标就是阮清瑶,试想,他要说破嘴皮,才能说动一个人投一百块,而阮清瑶,一个人就能投五六千块,听说她手里还有阮家的干股,每年能拿分红,以后钱还能源源不断地到她手里。
阮清瑶伸手捋一捋垂在肩上的头发,笑着说:“我么……我眼下可也没什么钱能拿出来的!这要是随意投个几百块,表哥你做的是‘大生意’,我又怎么拿得出手,叫表哥你寒碜我呢?”
她没把话说死,她说的不是自己没钱,而是不能马上拿出来。这里留了不少余地,意思是她打算观望一阵再说。
薛修齐劝了两句,阮清瑶不为所动,只管顾左右而言他。薛修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晓得今天这一出戏演砸,原本已经到手的鸭子,飞了。
少时阮清瑶和阿俏从薛修齐的办公室出来,阮清瑶瞅瞅阿俏,说:“阿俏,你……真的看我表哥这么不顺眼?”
阿俏脚下使绊子,旁人没看见,她阮清瑶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待那钱箱一被撞开,阮清瑶就明白了阿俏的用意:阿俏这是在让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薛修齐现原形呢!
“怎么说呢,”阿俏抬起头,望着阮清瑶,说:“二姐,他手里到底有什么‘大生意’,经过今天的事儿,我想你也该看得清楚了。他这不过就是在利用旁人的贪欲在骗钱罢了。我料他其实没有让钱能生钱的法子,以后也不过拆东墙补西墙,用新敛来的钱去还旧账的收益。这样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待到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倒霉的,就会是那些把钱投给他的人。”
她说到这里,阮清瑶低下头,叹了口气。阮清瑶其实挺想相信薛修齐的,毕竟是关系很亲近的表兄,可是阮清瑶并不蠢,没法儿自己骗自己。
“姐,其实我没有和他过不去,”阿俏见阮清瑶叹气,便知这个二姐心里还是明白的。
“今天有我们在这里,我可以伸脚绊一记,让大家看清楚他的钱箱里都装着什么。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姐,这出戏,他还可以叫人在这里天天演着,今天这拨人没答应投钱,可是明天、后天,总还是会有人被他说得心动,尝试他这项‘大生意’的。”
“姐,可我最看不过眼的,其实是他在打咱们的主意。我倒也罢了,不算什么正经亲戚,可你是他的姑表妹妹,这么近的关系……”
阿俏最厌恶薛修齐的就是这一点,兔子都还不吃窝边草呢,薛修齐竟然将脑筋动到阮清瑶的头上。
阿俏相信阮清瑶是个精明的人,在钱财上尤其谨慎,所以她也想不通上辈子阮清瑶怎么就能被薛家骗财骗色去了的。此刻,她并不想点得太明显,她只想让阮清瑶能自己逐渐看清楚薛修齐这个人的真面目。
阮清瑶默默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脸上一副闷闷的样子,低下头去。在这件事情上,她不得不承认,阿俏从一开始就看得很准。
阿俏竟然这么聪明了?
阮清瑶很有些郁闷。她原本是有这个想法,想教阿俏去试探试探薛修齐的生意,最好阿俏投钱,她不投,回头万一损失,亏的也是阿俏,而不是她阮清瑶。可是这时候阿俏如此干净利落地戳破薛修齐“大生意”的假象,阮清瑶却从心底生出不悦。
这个妹妹,好像已经变得太聪明了。
早年间阿俏刚从小镇上来到省城,她还曾想着要好好控制,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异母妹妹的,可如今看来,这个妹妹早就“失控”了,甚至阮清瑶还隐隐约约地觉得,最近她自己其实一直在被阿俏牵着鼻子走,在上次阮家执照的事儿上尤其如此。
可千万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了!
阮清瑶见到阿俏径直往阮家大院那个方向快步走去,赶紧随后跟上。
这阮家姐妹两人一阵交谈,然后一起离去,这情形都叫薛修齐一一看在眼里。他见阿俏说了几句话,然后脚步坚定,径直离开,而阮清瑶却又是叹气,又是低头思索,最后还是追随阿俏离去。
薛修齐不禁想:看起来,阮家那个三妹妹,对他表妹的影响还挺大。
他眼珠转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几天后,阮清瑶偶尔经过薛修齐的办公室,远远见到薛修齐将一位老人家送出来,一面拍拍老人家手里的纸包,一面还大声嘱咐:“您这过年给孙儿的红包呀,都有啦!”
阮清瑶没上前去招呼,反而往后缩缩,去问了问路人,身边看着热闹的人只说:“上回这老人家在这里买了铁路债券的份子,买了一百元,这不才过了小半个月,要取一百一十元出来。老板二话没说就给兑了。”
阮清瑶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薛修齐这回恐怕是真的改了策略:不再动辄夸口上万的大手笔、大进项,而是开始专攻这些手头并没多少闲钱的寻常百姓。眼前这位老人家的样子,真假难辨,很难说是不是个托儿。可看看路边旁人的脸色,大多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显然是有些心动了。
她曾听阿俏上回就曾预言过,薛修齐会一直在这里“演”下去,果然表哥已经换了个戏路,在这里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阮清瑶和阿俏不一样,她可没兴趣戳穿薛修齐的“表演”,她也不在意旁人会不会损失,她只想着自己,想着靠自己手头那些钱,能够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把余生给过了。
回到阮家,阮清瑶神秘兮兮地将阿俏请到自己的阁楼上,一副诚意请教的模样,问阿俏:“我早先和表哥说的是假的,我手上其实有点儿能动的钱。”
她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阿俏逗她。
阮清瑶气得咬牙,伸手就要咯吱:“你这死丫头,怎么就知道打趣你姐?”
她阮清瑶,在阮家可是个扎扎实实的财主。
阿俏赶紧求饶,一面躲一面说:“别,别,我知道姐的厉害了!二姐是个有钱的!”
阮清瑶这才放过她一码,带着期待的眼神,想看阿俏能说出什么来。
“姐,你手里有这些钱,要么放在银行里吃利息,或者去个好的地段盘个商铺,要么就买个院子,吃租金,都是可以的。”
阿俏说的都是老成的投资法子。
阮清瑶却不满意了:“咳,这个我都知道,我要是觉得银行的利够高,我还找你来做什么?”
阿俏瞅瞅二姐:“要么……你考虑考虑实业投资?投个稳定出产、旱涝保收的行业,虽然未必能马上得很大的利,但是做长远了,比如说投个三五年,也就该回本,之后就能有不错的利润了。”
阮清瑶看上去更加意动,凑上来问:“阿俏啊,总听你提起投实业,你可是有什么打算没有?”
阿俏见阮清瑶热切,差一点儿就将“酱园”打算扩大经营的事儿说了出来。可是她仔细看了看阮清瑶的眼神,突然发觉这位二姐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带着一副既探究,又略带一点琢磨的神情,仿佛是特意想要挖她的什么秘密似的。
这样的一对异母姐妹,要能彼此交心,彼此信任,终究是太难了。
阿俏一下子存了戒心,没敢对这位二姐敞开心扉,闻言只是淡淡地说:“没有啊,二姐!我手上总共这点儿小钱,能有什么打算?”
阮清瑶微微眯了眼,略带狐疑的眼神在阿俏脸上一转,片刻后已经又换了一副神情,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阿俏啊,听说过年的时候咱家的席面上会加几道新菜?”
听见阮清瑶问起“菜式”,阿俏也开始两眼放光,“姐,您就瞧好了吧!这过年的节菜,准保会是你喜欢的,大家都会喜欢!”
过年时阮家的席面照常营业。从腊月头上一直到正月十五的晚间席面早就被预订一空,所以阿俏要和阮家厨房里的师傅们一起过一个忙碌的大年。
席面菜单自从上回审核之后改了一回,就再没变过。到了年节时候,阿俏特地在这席面菜单的基础上加了几道菜,分别是长鱼羹、一品锅和什锦菜。
第144章
阮家过年席面上添的三样贺年大菜:长鱼羹、一品锅、什锦菜。这三道菜,都是味道精致,寓意吉祥的菜色。
长鱼羹不用说了,取“常余”二字的谐音,鱼肉细嫩,羹汤鲜美。
一品锅,颇有些像是阮府佛跳墙的翻版。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满锅食材尽皆显露出真面目。一锅菜,诸菜诸味,共冶一炉,便诸味相和;而一厅人,人声鼎沸、互相道贺,则喜庆团聚。
三道贺年大菜里,看着最平平无奇,但却总是最受欢迎的,却是那一道纯素的“什锦菜”。
这什锦菜,至少用十种不同样的素菜分别炒制而成,讲究的人家做起来,种类往往达到十六种或是十九种,取其“和顺长久”之意。每种蔬菜各有讲究与寓意,如那黄豆芽形似“如意”,预示着“万事如意”;荠菜音似“聚财”,乃是预祝来年“招财进宝”;黄花菜寓意“繁花似锦”,豆干千张则意味着“千秋兴旺”,如此种种,不可尽述。
什锦菜全由素菜做成,看似简单,但是极耗费耐心,每一样都要细心处理彻底洗净,再切成一样粗细长短,分别炒制、调味,去除多余水分,最后再一起在大锅内炒匀,淋上香油。
这道菜除了寓意极佳之外,口感清淡爽口。年节时候人们吃惯了大鱼大肉、荤腥油腻,偶尔来一份纯素的什锦素菜,是极好的调剂。阿俏他们时常见到席面上各色大菜多少都会剩下点儿,但是这“什锦菜”却是最早光盘见底的。
阮家除了要做生意之外,自家也要贺年。阮家长房今年早早送来了信件和年礼,只说大伯阮茂才年前要在上海招待他留洋时认识的同学,没法儿赶回省城看望老爷子,所以请弟弟这一房好生照顾阮老爷子,承欢膝下。
而阿俏的弟弟浩宇这时也已经返校归来。腊月廿三,阮家人终于找了个机会一起坐下来,算是提前吃一顿团圆饭。
阿俏就也将她给席面添上的这三道菜摆在了自家团圆饭的席面上。
阮老爷子望着那“一品锅”赞不绝口,说是颇像南面的“盆菜”。他老人家年轻时曾经四处游历,各地美食,尝试过不少。
阮清瑶看着“一品锅”,却觉得像那天在路边摊上吃到的“火锅”,搁在席面上始终小火“嘟噜”着,吃到嘴里永远是热腾腾的,再也不怕放凉了。
而阮茂学却对席上那道“什锦菜”情有独钟,转头望望太太宁淑,说:“夫人,这道菜一上,年味儿就有了啊!”
宁淑想起旧事,面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浩宇便凑趣,大声说:“爹,娘,说说看,这‘什锦菜’里,有什么典故。”这小子在外头上了三年学了,已经开始懂得人情世故,很知趣。
宁淑赶紧让他噤声:“浩宇,别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在学校里要守的规矩,在家一样要守!”
阮茂学无所谓地一挥手,说:“没事儿!自家人难得在一起聚着,用不着这么拘束,说说旧事也没什么。”他一只手臂搭在浩宇肩上,笑呵呵地说:“你爹认识你娘,也就是因为这一味‘什锦菜’。”
原来,阮茂学当年在外求学的时候,有年寒假留校,没有回去。学校里留校的学生并不多,除夕时节就在一起聚餐,约定了每个人带一个菜,大家凑成几桌。
阮茂学因为家里做私房菜的缘故,品鉴菜式的时候自然有他的一套,若是寻常菜式,甭管是什么大鱼大肉,都入不了他的眼。偏生那年除夕席上有一份味道清新而不做作的“什锦菜”,阮茂学一下子就上了心,也就因为这件事,才认得了同时留校的宁淑。当年宁淑还只是个刚进校的小学妹,阮茂学却因为这个,一下把她给记住了。
阮茂学饮了些酒,此刻有些微醺,他将这往事娓娓说来,宁淑在一旁微红着面孔,不说话。该是也在那时对阮茂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实你们母亲烹饪的手艺和天分都不行,”阮茂学大声说,宁淑的脸色就僵了僵,“但是我一瞅啊,那什锦菜里的每一样,都切得齐齐整整,一样长短,认认真真地做出来的,想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学妹,该是个细心能持家的好女子。”
阮茂学这话说完,阮家花厅里一片安静。
阮茂学愣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