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歇一歇吧。”
有声音从风波林后传来,青司用拇指揩去那滴冻泪,将取下的青铜面具缓缓覆上脸颊。
那些被大火烧烫,烙印成无法泯灭的痕迹,就如同这雪一样,被人仿佛不着痕迹的抹去。
青司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脸颊,她的面容全部被大火烧毁,这张脸是季行止与鸠摩于自己百般拼凑出来的。
曾经的西周第一美人,没了能让人称赞的脸蛋,余下的或许就只有一颗浸满仇恨的野心。
青司提着半空的酒坛缓缓站起,即使眼前风雪迷人,可任有一角厚重纸伞从风波林后缓缓露出。
高辰高举着手中的纸伞,紧紧地跟在身旁这人的身边。
他的年纪尚幼,即使手臂高举,这伞也歪斜的厉害,可是他并不在意,依旧固执而艰难的撑着。
能让堂堂陇西世子持伞而行的,这世间就只有一人。
他的面容苍白而消瘦,风雪卷动他的衣袖,竟让这西周战神显露出几分嬴弱不胜凉风之感来。
即使他的脚步急切而虚浮,可是他却走的很慢,她记得,他好像给自己来了一剑。
青司垂眼看向手中的酒坛,眼底有苦笑百般挣扎而过。
明明那剑是可以结果了高秀德的,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停下了。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模一样,除了……那扎向自己心窝的一剑。
“堂堂西周摄政王,即使身受重伤也要附庸风雅的来这风波林赏雪吗?”
青司的声音低沉而暗哑,就像是淬满了怨恨毒汁的曼陀罗。
“住口!”高辰睁着一双异色瞳孔,羞愤的看着眼前这个神女,“不准你这么说我父王,我们……”
“一同赏雪对吧?”青司缓缓的笑着,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坛中烈酒。
“可惜啊这雪景虽好,却是由累累白骨堆积而成。”
高渐离似乎没有听到耳边这些讥笑,他缓慢的迈着步子,却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没有墓碑的荒凉坟莹。
说不上为什么,青司觉得心里有把邪火腾的升起。
他来做什么哪……
缅怀故人?
诚心悔过?
还是来她这里烧伤一把纸钱,再假惺惺的落上两滴泪?
“你知道的吧,她根本不想见到你。”青司嘴角勾着笑意,眼中火焰幽幽亮着,“你这个杀人凶手。”
青司的声音在这风雪之中响起,让那一路没有停下的脚步,骤然顿住。
心脏剧烈的疼痛着,高渐离眉头一颦,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
“父亲,您没事吧。”
高辰急忙跑过来,查看高渐离的伤势,“院判说了,您现在不能随意移动,偏您……”
高渐离摇了摇头,将那丝血迹在指尖抿去。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如今母后去世,他应该呆在灵堂守灵,可是,他就是很想过来看看。
看着高渐离这副硬撑的模样,青司嘴角笑意越重。
“知道吗,你现在像极了一只兔死狐悲的狐狸。”
“你住口!”高辰看着青司怒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我父王!”
“你要我知道什么?”
面对这只曾经软糯的喊着自己姐姐的猫儿,青司那颗冷硬的心肠,总会有一角松软下去。
“是她在失去母亲之际,你父亲与高祖帝兄弟情深?还是她在苟延残喘只求一死之时,你父亲正做他悠闲自在的摄政王?”
颦着的眉头越来越重,嘴角溢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他的身体看上去快要撑不住了,可是青司这才说的兴致渐起。
“小猫儿,你吃过烤肉吗?”
高辰不明白眼前这神女为什么要这样问自己。
“吃过,怎么了?”
“那我告诉你,我遇见百里青司时,她的模样就像一块只会喘息的烤肉。”
“她的手指焦黑,被火焰灼伤的手臂,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下大片皮肉,你吃烤肉时闻到的是肉香,可是她身上发出的只有焦糊的气息……”
“别说了!”高辰跑到一侧,捂着胸口干呕起来,他吐的太过剧烈,最后竟是连眼泪都稀里哗啦的掉落下来。
那些寻常装起的大人模样,如同落在泪上的雪花那样消融不见。
“父亲,我们快回去吧,院判大人找不到你,又该急了。”
高辰一边举着衣袖胡乱的擦着眼泪,一边用那压抑到颤抖的声音说着话。
他不敢让高渐离看见自己哭,他怕他会忍不住难过。
可是高辰举着的衣袖还未放下,那里就见高渐离缓缓倒了下去。
青司心里一紧,她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见高辰已经跑了过去。
“父亲!你怎么了!”
高辰扳着高渐离沉重的身子,想要将他扶起。
迈出的脚步犹豫再三,终被青司又被自己唾弃的收回。
过去做什么哪?
青司心下苦涩的看着双眸紧闭,面如金纸的高渐离,明明这人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之一。
提着酒坛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即使只是这酒坛轻微的重量,也让她脆弱的筋骨觉得酸痛难当。
这就是他高家,赐予她的。
青司勾着唇角,转过身去,大约是这酒坛太重,重的她连嘴角上的笑意都无法维持住。
不如就让他死了吧,免得,以后对上时,还心有不忍。
“父亲?父亲?”看着昏迷的高渐离,高辰一时手足无措。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四周风雪莽莽,他们出来时,又谁都不知晓,若是……
高辰看向那个正在离开的背影,踩着满地积雪踉踉跄跄的跑出。
“求求你,救救他吧。”高辰拦在青司面前,那双异瞳被眼泪染得一片红肿,“他受了重伤,又冒着风雪徒步走了三十多里,你若是不救他,他就要死了……”
青司掀了掀唇,却又硬着心肠冷下脸去。
“不救。”
“求求你了,”高辰拉着青司的衣袖,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句句的哀求着。
“十年寿元二十年寿元,只要你答应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青司垂头看向眼前苦苦哀求的高辰,“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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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当他是他
高辰慌忙点头,“只要你能救我父亲,我什么都愿意。”
青司拍拍高辰的肩膀,“老实说,我觉得你做了一个很烂的决定。”
青司细若无骨的手掌在高辰面前晃过,“我这双手掌,大约这辈子都拎不起比这酒坛更重的东西,不说你父亲,大约是连你都拽不动的。”
“那要怎么办?”
眼看高渐离就要不行,高辰脸上越发惊慌。
青司见此心里一软,“放心吧,有我哪。”
高辰不明白这意思,如果神女都拉不动父亲,他又能怎么做?
青司折身返回,她伸手探了探高渐离的鼻息,鼻息缓慢,气若游丝。
交叠的衣领被青司伸手挑来,被绷带紧紧缠裹的伤口,好似已经解开,大片大片的血迹在绷带上泅开。
“这伤院判当时是怎么说的?”
“心脉被刀剑搅碎,父亲还能活着,算是因为他多年习武之故,本来静养一段时日或许也能好,可先是皇祖母,又是百里……父王才成了这副样子。”
“这是他咎由自取。”
青司团起一捧软绵的白雪在手上压成一个不怎么美好的雪球,然后拍到高渐离渗出血水的胸口上。
看着神女这动作,高辰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他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
“想说什么就说吧。”
“没……”高辰垂头道,“谢谢你愿意救我父亲。”
“我可没救他,”青司可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他的伤势太重,非你我可以救下的,我能做的,最多就只是让他的伤势不再恶化下去,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百里青司说着站起身来,四周白雪茫茫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可以借用的东西。
可是她记得,这附近好像还有一些零碎的木板,那东西,或许可以用的上。
周围天气太冷,青司举起手边的酒坛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等到这**的酒液入腹,她才觉得好了一些。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青司举着不多的酒水看向高辰,“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是喝了能让人暖和。”
“我不冷,”高辰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他犹豫到,“能给我父亲来一点吗,他躺在这里,应该也很冷。”
尤其伤口上还放了一大坨冰雪。
“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最好不要。”
烈酒活血,所以才让人觉得暖和,可是高渐离心口有伤,一旦活血,他大约是真的不用救了。
青司把酒坛递给高辰,“好好抱着,我若是回来时它不在,我就将你父亲活生生的埋进风雪里。
高辰紧张的抱着酒坛,“我会将它看好的。”
看着高辰这模样,青司笑着摸摸他的发心,离开了。
她的脚步踩在积雪上,而她却在借着这积雪在丈量脚下的废墟。
她记得她曾艰难的爬过那个角落,又在那里闭着眼睛安然求死。
她记得她被大火焚烧时的挣扎,亦记得肌肤被烧毁时的痛楚,她以为她要死了的。
然后鸠摩穿着那身破败的僧衣,用穿着草鞋的脚掌踢开了眼前那扇代表着“生”的大门,尽管那时的她一心为死。
因为当时的痛楚太过剧烈,却以有些事即使过去经年,她也记忆犹新。
青司在某处停下,她记得,这里有尚算完好的木板。
一块高辰抱着酒坛痴等着神女回来,风雪漫天,眼前高渐离的身上甚至覆盖了一层薄雪。
时间仿佛被拉的无限漫长,就在高辰觉得青司先前那番话只是为了将自己更好的留下后,那鹅毛般的风雪里,终于走出一个艰难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