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子清没想到齐翠儿这么油盐不进,他也想不明白齐翠儿向来嘴碎但是也多半事儿都能忍,这么这回这么铁石心肠。眼看着那头的期限越来越近,闵子清急着要钱,就真的用和离相挟想迫齐翠儿拿银子。甚至还趁着齐翠儿不在家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几两碎银子真的什么现钱都没有,连张银票都没见着。
他还疑心齐翠儿是不是把银子收在旁人那里了。可想想齐翠儿同谁也处不长,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的,恐怕也没什么人能得她相信。难道真的没钱?那都花哪儿去了?这就又想起之前她追着看戏的事情了,难不成都打赏给戏子了?!
不管是收着不给也好,还是都打赏给戏子了也好,这女人是不能要了。
闵子清越想越生气,尤其当他那亲戚传了话回来,说已经另外有人拿了二百两银子顶了那名额,闵子清就铁了心要同齐翠儿和离了。
齐翠儿没二话,从前她在娘家露过这个意思,家里爹娘都劝,尤其兄嫂都说她疯了,居然动这样的念头。这回是人家男方要和离,里头还掺着钱的干系,没人说话了,谁也不想揽这个事儿。齐翠儿就顺顺当当同闵子清和离了。
闵子清虽失了去府学读书的机会,状元坊还很可以住得,手里又有老家贴给他的钱,就准备再读三年再考。
至于齐翠儿自然得搬走了。俩人也没什么产业可分,她自己的嫁妆归她自己,面上看得见的不过几件细细薄薄的银镀金首饰和几匹放了箱底这么些年的绸料。闵子清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银钱。不过他不给,不意味着齐翠儿不拿。齐翠儿走的时候,叫了三个挑夫来,把自己箱笼嫁妆都拿走了不说,连家里用的炉子锅子都一样没落下。
闵子清看了在一旁冷笑,齐翠儿面上连一毫的波动都没有。
最后只有几双对不齐的筷子和缺了口的碗留给闵子清了。
她在做活儿的地方后面过桥的小巷里租了一处屋子当临时落脚的地方,几个人都过来瞧她,见她面上木木的,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好。
绍娘子道:“你这回把钱都投里头了,实在应该留一些买个小屋子的。这里头的也不贵,三五十两就能买一处了。”
齐翠儿摇头:“这里从前卖十两还没人要呢,现在就狮子大开口了,我才不给那钱!”
绍娘子点头笑:“成,性子还在。”
齐翠儿想想道:“你们不用替我操心,我怕什么的。丽芬还带着个娃儿不都过得好好的?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还怕什么!”
绍娘子听了摇头叹:“你这张嘴,就说不出叫人舒心的话来。你自己舒不舒服的你自己知道,干嘛扯带旁人?!”
齐翠儿看看陶丽芬面露愧色,正要开口道歉,陶丽芬笑道:“没事儿,闲了去我那里说话吧。寻常就我一个人在家,正儿没事就往饭庄子里跑,粘着他师父。”
等人一散,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事儿好。她心里一早盼着要和离了,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觉着有些恍惚。——真的就这样了?……
呆呆坐了半日,眼看着天色渐黑,也觉不出饿来。想收拾点什么吃的又懒得动手。把屋里又胡乱收拾了一阵子,出门往巷子里一个小茶食点里吃了一碗馄饨。又不想回小屋里去,又不知道能往哪儿去,也不想去太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阵子,索性过桥找陶丽芬去了。
陶丽芬开门见是齐翠儿,笑道:“进来坐。吃饭了没?”
齐翠儿道吃过了,陶丽芬便把一边桌上的饭碗收进了灶间,齐翠儿见就她一个人吃的便问道:“正儿呢?”
陶丽芬答:“在前头呢。整天除了睡觉就不挨家呆着。前两天还跟我往码头店里去了,说要帮忙,结果没一会儿就往人家船上跑,吓得我拉下来揍了他两下。还是就叫他跟着他师父吧,也就在玉兰跟前才老实点儿。”
齐翠儿问:“你们那里灵素又不常来,就你一个怎么忙得过来。”
陶丽芬道:“开始两日还好,没过几天人就多了,灵素跟我商议了,请了住附近的两个大娘来帮手。”
齐翠儿道:“那么点子地方,一共能挣几个钱的,还请俩人帮手。”
陶丽芬笑道:“也还成。”
一时无话,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陶丽芬给她倒茶,也不则声,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坐着。
好一会儿,陶丽芬才开口道:“你呀,别想那么多。这事儿没什么对错,就看自己怎么想了。幸好是如今,要是早个二三百年的,你想这么痛快还不能呢。一开始难免会觉着难受,倒也不是对那人如何,总是打算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忽然走不下去了,就跟一匹布织了一半得铰了换新花样一样,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
齐翠儿苦笑道:“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都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可实在是……我都不晓得盼过多少回和离了。只是以前略露了点意思,我爹娘那反应,嗐!这下好了,顺顺当当的。只是明明顺当了,我这又高兴不起来了。”
陶丽芬道:“这从山上跑下来还不是说刹住腿就能刹住的呢,何况两个人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好多时候,都习惯了。习惯了这么着过日子,吃饭做活儿,连捱苦受罪都习惯了……忽然都没了,前头的路好似怎么走都成了,又不知道究竟能怎么走,可不就心慌么。我是有正儿在,心里没那么多空东想西想,又被个屋子逼得没地方容身。这么一来,心里光急和愁了,倒没那么空空的难受,嘿,也算一宗好处。”
见齐翠儿在那里苦笑,便接着道:“我生完正儿那阵子身子都不太好,也没人能帮把手,小孩儿哭闹了他还心烦。月子里经常抱着娃儿一坐坐两三个时辰。就落下了点毛病,后来都弯不了太长时间腰。从前家里的事儿就都是我管着,他只顾着读书就好。然后往家里拿点廪给,他的活儿就算干完了。
“可这有了娃儿同之前可大不一样,娃儿离不了人。若是哪日他回来饭菜茶水不中意,面色便不好看。后来等正儿稍微大点,我就找点纺线搓绳的活儿做着,不为别的,就为着从他手里拿钱过日子太苦了。虽是夫妻,有时候真觉得同要饭差不多。
“他那里的事情我是一点不知道的,后来说要拜访一个他的师弟,带我们娘儿俩一起去了。我就是那会儿认识的灵素,灵素是真喜欢小孩儿……还是玉兰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他抄了灵素相公的学文,怕灵素相公会去告他,就把我们娘儿俩带去使个苦肉计。叫人看着他一家老小的份上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所以,等后来,甩下我们母子两个更能助益他前程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反正,我们不过就是这么个用法吧。
“我白天要带娃管家里吃喝洗涮还想抽空挣几个钱,一天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可他不管。觉着不足兴,白日里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有一回我晚上赶工,把正儿哄睡了才敢抱进去放他边上。他自己弄个手活儿舒坦了想睡了,结果正儿做什么梦哭醒了闹起来,他就把正儿赶下床叫他自己跑去出找我。那时候正儿刚三岁多点,大冬天的,赤着脚,一身短衫大哭着跑出屋子寻我来,脸上还半梦半醒的……
“你那位大概同他差不多,都是满心都只有个自己的人。就算对你什么时候好一些,也都是为着你叫他高兴了有面子要么就是有求于你了。你还没尝过同这样的人生了娃之后的滋味呢!同这样的人在一处,能指着什么时候有真正舒心日子过?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齐翠儿不由得想起自己怀了身子,那位在外头喝得大醉回来的事情了。虽因着那回没了娃,之后他也没能改掉碰上酒就喝到大醉的习惯。说就是喜欢喝酒之后那样晕陶陶的滋味。不错不错,就是这样,什么事情想起来做起来,最要紧的都是他自己的高兴,旁的什么妻儿爹娘都不要紧。
想想若这回真的把银子给了他,他没考上往后的日子只会更看什么什么碍眼,且自家也真是一点底子退路都没了。若是真叫他考上了得个什么身份,只怕自己这身份他又该嫌弃了。从前一起说好去看个戏,还嫌自己下了工回来身上一身汗味丢他脸面呢。
这样的人能过一辈子?早散早好啊。
这一夜齐翠儿睡得很踏实。
第246章 壮志
之后齐翠儿白日里同绍娘子她们一处做活儿,闲了就找陶丽芬说话。有时候饭也在一处吃。
两人熟了,齐翠儿又想起那日说的话来,跟陶丽芬道歉,陶丽芬笑道:“谁跟你计较这个了!你看绍妹妹整天说你说话叫人听着不舒心,可做什么活儿也还都乐意带着你吧。谁还同你较这个真呢。”
齐翠儿叹道:“来县里也这么些时候了,好像也就这几个人处得来。后来我出去找的一处做绵兜子的那些,没法子一处待,到最后没撕破脸就算不错。”
陶丽芬想了会儿道:“你同月娘她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在一处的,各自的事情都知道。尤其是月娘,她心里替你不值,怜惜你,觉着你说话那么冲很多时候也是自己的日子实在太不舒心了。人呐,日子过得憋屈,总会在言语里头带出来的。别说什么干没干系的话,分不了那么清。多少男人外头事务不顺畅了,回家看老婆孩子都不顺眼,都一样的。”
齐翠儿想想道:“有理,我也觉着最近好像没那么别扭了似的。”
陶丽芬笑:“是啊,月娘都说你如今说话没那么老盼着人不好了。”
齐翠儿听了直笑,连连道“月娘这妮子!”
陶丽芬又说起俩人如今的营生来,笑叹:“外头看起来咱们俩大概都是没运道的,没轮上好姻缘,都和离了,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呢。要我自己说起来,我们真算是极有运道的了。有这么帮子能干人愿意伸手拉咱们一把。靠自己本事过日子,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
“就算没和离,就你同我碰上的那人。要么就是一辈子没出息,骂骂咧咧嫌这嫌那地还能凑合过,但凡叫他们等着个往上爬的机会,都不会夫妻长久。若是有旁的姻缘可以攀附,必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是没有可攀附的,等他们真有些出息自觉见点世面了,也会嫌弃我们不够官太太范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
“把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还是这样人性的一个人,这跟过万丈悬崖走烂木头桥有什么区别?!如今回想起来都替当日的自己担心又不值。若是能回去同她说句话,我就跟她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别同这样的人沾上干系!”
这话简直说到齐翠儿心坎里了,一直跟着点头,听到最后又叹:“你也真是太心实了,竟连一点银钱都没替自己存下。”
陶丽芬苦笑:“我没你那能耐,一来我挣不着什么钱,挣一点儿恨不得都花娃儿身上了。再来我那时候哪里想过还能有这一日。凭是什么苦什么罪,只当这就是日子吧。”又道,“你还真厉害啊,能攒下那么些钱来!”
齐翠儿笑道:“那也攒了许久了。先是在行里做活儿,那时候一个月就四钱银子,一年都够不上五两。我看七娘她们都挺能挣钱,心里就着急,也想跟着赚。只是摸不到窍门。不过我听七娘说给灵素,说这没本事没能耐的时候,先得攒钱。你得手里能攒下一点钱来,往后有机会了才能出手。我就记住了。
“行里事情不多,我就又另外找些散活儿干。如今想来还是没人指点,其实若是一直在哪一个行当里多做做,多想想,或者就能寻着大门路。可惜啊,那时候哪里懂这些,只看着能到手的一钱两钱去了。还是后来七娘离了行里,我厚了脸皮登门请教的她。她虽平时嘴上厉害,其实是个心软的,便把她从前在县里赚钱的路子告诉我了。
“南北城几样东西的价差,还有大早上城门口没税的‘鬼市’,什么消息说给什么人能得好处,还有当日哪个行当看着能挣钱。我几乎都去试了。除了缫丝那个。虽是挣钱,可那王八羔子非说在家里煮茧的气味大,且在坊里做这个不体面,摔桌子踢凳地不叫我干。我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做这个去,只好罢了。
“再后来就是跟着绍娘子她们做这些,不过七娘告诉我的那些我也没落下。就是我这人脑子不成,没人家能举一反三的能耐,又不会什么别人不会的活计。这钱虽挣着,却也不老安稳的。这回能跟绍娘子她们一块儿入个股,也算那王八蛋助我的了。要不是他那死要钱的样儿,我还不敢把钱一下子都投进去。”
俩人细说赚钱的事儿,陶丽芬道:“要说起来,玉兰同绍妹妹都是能挣钱的,还有个我瞧着不比她们俩差,就是灵素了。她真是什么都会,哪怕不会的,叫她看两回立马就会了。绍妹妹那织机用的巧法子给遮掩了机关,上回有一个坏了,不晓得是哪里不对,人灵素一指就给指明白了。你说说!可她就是不在这上头花心思,整天跟玩儿似的。”
齐翠儿叹道:“人的命啊,有什么法子呢。她有三凤楼里的师父和师兄,又有这么一个相公。她相公那时候又要往府学里读书去,又要在县里做事,还要写学文。就这样,还抽空去她那小杂货铺帮手呢。看娃儿做家务打扫都愿意干,有两回我们找她去,她相公还在掘他们家前头那两块地!你说说,人家就这样,考典试还一考就是头名。上哪儿都有上官待见。
“我们这里呢,跟养大爷似的养着,恨不得饭菜都要喂他嘴里,只有他读书是正事;结果一考一个空屁,还想花银子读私府去,我呸!跟人玉兰的相公比,能比吗?!人家打小就拜在鲁夫子门下的,学这么多年了,在县里的成绩也向来比他高出一大截子去呢!灵素相公更是了,廪生的时候就一年要小半年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里,农事上的东西人家门儿清啊。要不然以为去私府里浸一回水涮一涮就能当副长当司长了?做梦!”
陶丽芬连忙拦着她:“好了,都过去了。分了就分了,还提他干吗,多想一想都是浪费精神。咱们就好好谋划咱们自己的日子。看人灵素相公就知道了,这人呐,时运或者有,最要紧还是自己的能耐。没点真本事,时运来了拱上哪个高位去,到底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
齐翠儿如今对如何把日子过好正满心的火热,俩人就赶紧商议起来。
陶丽芬决定要跟着灵素好好学各样点心吃食的做法,还要跟刘玉兰学怎么经营店铺。这样东西学在手里,跟人合伙也能一起多挣钱,人不想合伙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技不压身,就是说的这个了。
齐翠儿就有些挠头,她那些东西都是些小巧的玩意,跟着绍娘子倒是也能学到买卖上的事儿,可这手艺上的东西就没什么现成的了。